"陈公子经常去捧场,一向坐在角落里。"你清淡一笑,而他脸上没有一丝愕然。
他专注着剧台上的你,而你也留意到了观众席上的他。你有多少次的上台表演,他就有多少次出现在那个相对偏僻的座位上。
其实那第一次的碰面,他深刻的记住了你,而你也留意到了显眼的他。
海珠大剧院
汽车跋扈的鸣着喇叭,从新建起的洋行大厦奔驰而过,在身后扬起大片尘土。一位在大路正中卖香烟的小贩躲避不及,香烟散了一地,同时也得到了司机的一顿臭骂,当脸上尚有稚气一身破烂的小贩回过神来,汽车已经开远了。
今日的长堤大马路似乎有些不同于以往,它更为热闹,人潮拥挤,人力车不停的吆喝着,汽车也叭叭的按个不停。
这里是老广州最繁华的地段,因为海珠大剧院就位于此。
几天前剧院的门口就贴了一张巨大的广告纸,旁侧用大字写着:绝代名伶--白伊侬。剧照下圈了三个大红字:"洛神",这是演出的剧名。
在这个时代,有声电影尚未到来的时代,看粤剧成为了老广州人最为时尚的活动,一张上座的剧票等于普通人半个月的伙食费。
海珠大剧院的前身是开张于光绪二十八年的"同庆"剧院,因它地近海珠石而改名为:海珠大剧院。因周围码头多,地处闹区,人来人往,生意大旺。
民国后,海珠大剧院更是声名鹊起,省港澳艺人新组剧团都以在此首演为荣,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的说法。
陈和乾将身子后倾躺在靠垫上,他神情慵懒,无精打采的透过挡风镜看着车外的世界。坐在他身边的孔明道一路都在喋喋不休的说着,颇像在自言自语。这位从事糖果业的富商极其着迷粤剧。富裕,悠闲的生活使得他能经常跟随著名的粤剧剧团在上海,广州,香港辗转几度,颇像个铁杆戏迷。但陈和乾却有些瞧不起他,此人十分的絮叨,自以为是,而且身上散发的一种愚昧且下流的气息。
"你们这些留过洋的人,总是瞧不起中国的古老艺术,那其中的美妙绝非言语可以描述的。就说白伊侬的扮相,那真的是。。。。。。"
孔明道继续讲他的话,虽然陈和乾不耐烦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掩饰,但这似乎对他没有影响。
所幸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海珠大剧院门口,虽然戏尚未上演,但戏院门口人声鼎沸,混乱一片。
到底是何许人物,竟能引起如此的轰动。
拥有两千座位的剧院坐满了人,更别说那些站着的无数蠕动的人头,剧院内一片喧哗与混乱。
戏台上挂着大红幕布,后台传来的锣鼓声响亮的响着,咚咚呛呛的,十分的呱噪,而身边满是催叫、不满,兴奋的观众。这样的场景,令陈和乾想起孩堤时期随同母亲看大戏的情景。那时他还十分的小,歪坐在母亲的怀里吃着糖果,台上耍刀弄枪的武生及五颜六色晃动的衣服使得年幼的陈和乾觉得有趣。但很不幸的,旦角出场了,只是一味的用哀戚的声音唱,还有哭。母亲开始用抓在手中的手巾揩眼角的泪水,但由于本是苦情戏,那旦始终唱个不停不肯下台,而台下几乎是呜咽一片。陈和乾为示抗议于是嚎声大哭,而看到兴头的母亲恨恨不已的往他的手臂掐了下去。
一阵如同响雷般的叫声将陈和乾从沉思中惊醒,角儿出场了,戏院内如同炸开锅一般,女人发痴的哭叫着,男人也跟着起哄。
陈和乾皱着眉头,斜着眼打量着站在台上的名伶,那是一位十分纤瘦,优雅的人,脸上涂着浅浅的油彩,飞扬的眉角,嫣红的唇,无一处不美。
优伶的身段优雅,如同流水般的流畅,那一笑一颦亦妩媚非常,能撩乱任何人的心。
"她"于是开始唱,凄凄切切,缠绵悱恻,那声音有如溶入空气一般,似乎就包围着你,你呼吸得到,触摸得到。
台下一片噤声,安静的有些可怕,陈和乾不自然的欠了欠身,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仰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名伶。有时他也瞄一眼坐在他身旁,一动不动双目发直的孔道明,但逐渐地,台上的优伶吸引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在优伶那性别暧昧的优美身腰上,落在那精致,娇好的容貌上,落在那哀怨,凄美,摄人魂魄的眼睛。
陈和乾被征服了,他的目光随着优伶的身影在台上游动不定,他屏住呼吸,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全场就如同越拉越紧的弦,当优伶的身影如同风般的消失在台上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哗哗的响了起来。那是千人疯狂,惊喜欲泣的叫喊声,那是陈和乾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场面,震撼非常。
"和乾。"孔道明推了一下陈和乾,在他看来平日里总是一脸严谨的陈和乾此时的模样可用惊魂未定来形容。
"怎样,可合你口味。"孔道明油光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陈和乾从座位上站起,不置可否。
上流社会的舞会
优雅的圆舞曲,雍容华贵的舞步。女士卷发,洋礼服,脸上洋溢着既热情又矫造的笑容,男仕头发油光,穿着笔直的西装,价值不菲的皮鞋,自信且洋洋得意的与身边的人交谈着,或在调情,或在寒暄,或在谈论生意。
除去圆舞曲的旋律,耳边充斥着中国话,方言,英国话,宴会上的人自然或不自然的交谈着,有人奉承,有人端架子。
将杯中的酒饮干,衣衫整洁的侍从立即倒上,陈和乾淡漠的眼神离开了舞池,瞟向酒店的入口,外头淅沥的下着雨,夜色漆黑。门口处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抓住一位瘦弱的执意离开的女子的手臂不放,那女子剪着一头合适的短发,清雅的脸上有着几分冰冷。
由于入口处灯光有些昏暗,所以陈和乾随后发现他所认为是女子的那人,其实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不是灰色棋袍,而是灰色长袍,只是那人身材纤质,又有着说不出的柔弱的美感所以才使得陈和乾误认。
怎么感觉那纤弱男子的五官有些眼熟,陈和乾琢磨着,但随即他离开了座位朝入口处走去。
他认出来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白伊侬。
"白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我可是久等了。"陈和乾突然抱着胸出现在年轻男子的身后,对方吃了一惊,尴尬的放开了白伊侬的手臂。见陈和乾一脸的冷峻,或许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止太不得体,很快就一溜烟的不见了。
白伊侬一直低垂着头,没有看过陈和乾一眼。他袖口下伸出的手掌紧捏着,这或许是紧张,然则更可能是对于这样的场景被陈和乾看到而感到难受。
终于白伊侬缓缓的抬起头看向陈和乾,他们本来就认识了,况且在沙基惨案发生的现场上陈和乾还救过他。白伊侬看陈和乾的目光不仅是对陌生人流露出的那种冷漠目光,而且也不是对帮助他摆脱纠缠的恩人的目光,那明亮的眸子里甚至还有一丝傲气。
"白先生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陈和乾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或许他那双英气而犀利的目光看透了对方正在努力维持着,那可悲的最后一点自尊。
陈和乾的车就停在酒店外头,而外边的雨下的并不小。陈和乾等待着白伊侬的回复,他显然已经决定了送对方离开。
白伊侬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陈和乾,那刚刚还冷漠的眸子,此时带着一份美丽的忧伤与脆弱。
陈和乾站在雨中,打开了车门,白伊侬坐上了陈和乾的车。
车窗外的雨淅沥沥的下,坑坑洼洼的路上积满了积水,汽车一路颠簸,白伊侬始终僵身坐着,秀美的脸庞偏侧着,目光至始至终盯着漆黑的窗外。
这是条破旧的街道,居住于此的皆是些贫苦人家。
陈和乾的身子很悠闲的靠在靠垫上,目光自然的从白伊侬的身上扫过,封闭的空间内,他能闻到来自白伊侬身上清淡的香味,那是由白伊侬那件合体的灰色长袍所散发出来的熏香味道。
一路就这样的沉默不语,白伊神情凝重,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冰冷的模样或许才是他平日的模样。陈和乾则满于现状,他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进行交谈,但他目光偶尔落在白伊侬身上,那目光有涵养,坦率、让人信任。
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可以听到滴答滴答的单调声音,车内的静寂显得有些不自然。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不堪的一幕。"白伊侬终于回过了头来面对陈和乾,他的嘴角带着让人不忍的自嘲。
"你经常遭遇到这种事?"陈和乾平和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直视着白伊侬,眸底带着一丝温和。
"有些人得罪不起,我也不过是个唱戏的。"白伊侬眉眼低垂,目光落在挡风玻璃窗外黑漆的世界,仍旧是自嘲的口吻。
陈和乾开始沉默,他第一次沉思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在乎一位身份卑微的戏子,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呢?然则他让他上了车,这并不是一时冲动。
这样的对话完结,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都不知道还该说点什么,这样的情况和乾是第一次有过。
汽车拐了个弯开进了一条昏暗,肮脏,狭长的街道,四周静寂,黑漆中,似乎连雨声也消失不见,惟有屋檐下的滴水,清晰,不间断的响着,还有白伊侬发出的轻细呼吸声。
"为什么不选一处较好的环境住,以你的收入这应该不成问题。"过了不久,陈和乾打破了沉默,在这狭窄的车厢里,就这样沉默不言的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气氛难免显得暧昧。
"一直住在这里,住习惯了。"白伊侬平淡的回答,他似乎恢复了以往的自若。他就在这种肮脏,贫困的地方诞生,成长,如果生活优越,谁会选择当戏子这样的一条道路。
"你从几岁开始唱戏?"陈和乾望着白伊侬那张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秀美侧脸,突然很想了解白伊侬的过去。
"八岁或者十岁吧。" 白伊侬回过头来平淡地回道,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此时正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你不知道自己的年龄?"陈和乾深邃的眼睛看透了白伊侬眼中的那一抹忧郁。
就如同是被说中了心事,白伊侬拧了一下眉头,抬头的看了陈和乾一眼。
"自小在街头流浪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的年龄的。"白伊侬平缓的回了一句,露出一个十分浅淡地,几乎察觉不出的苦笑。
陈和乾一阵沉默,出身富贵之家的陈和乾当然是不会知道街头流浪儿的生活,而他确实也很难想象坐在自己旁边的这样一位优雅,秀美的男子曾经是一个蓬头垢面,打着赤脚在街头行乞的孩子。。
"这个世界,其实是很不公平的,有人花天酒地,有人却三餐不饱,饿死街头。"
白伊侬若有感触地喃喃低语,幼年度过的苦难生活使得他看透了这个动荡社会的本质。
陈和乾目光深邃的望着白伊侬,从语气里可知白伊侬或多或少是厌恶权贵的。他不解, 白伊侬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与他这位富裕的贵家公子交谈的呢?
"不好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白伊侬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可能会冒犯陈和乾。
两人正交谈间,汽车突然就停在了街道尽头,不再前进,前面是一条狭小的巷子。
"就停这里,前面汽车是进不去的。"白伊侬对前座的司机说道,起身便要下车。
外头的雨似乎下得更大,泥坑的地上积满了肮脏的水。
陈和乾先行钻出车厢,一双昂贵的皮鞋毫不犹豫的踩在积水里,他撑开雨伞,站在雨中,弯腰为白伊侬拉开了车门。
白伊侬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过也只是略为迟疑了一下,随即便从容的从车里出来,站在伞下与陈和乾对视。
他整整矮高大的陈和乾一个头,瘦弱的身子能轻易的被陈和乾整个罩住。
"谢谢你,陈公子。"白伊侬低声的说了这几个字.。
陈和乾英俊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笑容,他将伞递给了白伊侬,自己站在了雨中。
白伊侬先是推辞,随后在陈和乾的坚持下,白伊侬接过了雨伞,持着陈和乾的黑色油布伞,缓缓离开。
雨中,白伊侬的身影显得十分的纤细,轻盈,似乎风也可以将其带走,他逐渐消失在陈和乾的眼里,消失在雨夜里。
洛神
那是第二次他开车送你回家,那时候你已经不住在那种破旧、昏暗的贫民区一般的地方。
那天由于戏迷的追捧,你一演完戏就仓皇的逃出了戏院,却在戏院的后门外看到了他的车。你不知道他是否是有意停在那里的,然则他打开了车门,将你揪了上车。
那天你演的是洛神,七分油彩的脸,有着红艳的唇与异常明媚的眸子。
"你演的洛神极其传神,有时候真会让人戏里戏外分辨不清。"
他如此说道,情不自禁的用手碰触你的脸庞。你甚至留意到他收回了手的时候,手很细微的轻颤着。
这么长的日子里,每每你有演出他都无一例外的出现。舞台上的你不时的寻找着他那藏于人群中的身影,而他亦追逐着舞台上你的身影,有时候四目相触,你总是立即躲闪开。你知道了他也跟你一样有着炙热却隐藏不露的情感,你从他那里感受到了什么,而他也无疑的从你身上感觉到了什么。
你愕然,不无慌乱地转过了脸,忧郁的侧脸显得那么的凝重,你陷入了沉思,而他也是。
当车开到了你的住宅前,天色已经晚了,并且下着雨,就像他第一次送你回家的那晚。
一路的沉默无言,车厢的气氛显得尴尬,这似乎真的是回到了那一夜。
当车停下来的时候,司机打开了车门,一阵冷风夹着雨水吹过,你不禁打了个寒颤,不只是因为冷,也因为别离。
他竟脱下了外套披在了只穿着单薄戏衣的你的身上,你抬起了头,幽幽的看着他,你完全不知道你那忧郁的眸子美丽的令人窒息。
他沉默无语的打着伞,将你送回居所,第一次进入了你的居所。
那一夜,司机在屋外等了一夜,雨哗哗的下了一夜。
那一夜过后,他再也没有在你的面前出现。
你的全部过错只因为引诱了他,打破了本该维护的友情。然则你其实无法阻拦,那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从那第一次的碰面,你在舞台上那风华绝代的身影,俘虏了他,一切就从那里开始。
沙面英租界
美丽的西关满洲窗与东山富丽堂皇的罗马游廊可成对比。西关的少爷与东山的子弟是否有其差距?纵使一个一身华丽的粤锦,一个西装革领,然则一方是富甲,一边是政要,都掌握着这个近代革命历史城市的脉动。
高大气派的洋楼群与低矮的瓦砖楼群,只有一水之隔。一边为英租界,一边为中国。一块完整的土地,却被硬割了出去
在这富丽堂皇的洋楼群里,其主体建筑是一间规模宏大的英国银行--汇丰银行。
陈和乾每日从位于东山家中的私人码头坐船,来到此上班。他的家族极其的显赫,并在日后衰败。在他老年回忆这段生活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总是有着两个身影。一水之隔间,一位英气焕发,穿着黑色西装,从汽车里下来的东山少爷与一位从人力车上下来的,穿着一件传统青衫,犹如一幅水墨画的淡雅男子。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不言而喻的河流。
他凝视着他,感到内心一阵窒息,表情仍旧淡漠。
他蓦然回首,若有所思,突然婉约一笑,那如诗如画般生动的身影消失于喧杂的人群之中。
尾记
寂寥的街道,细雨绵绵。一位清瘦的男子穿着一袭青衫的站在树下,他手上执着一把紫竹油伞。端庄的脸庞为压低的油伞所遮蔽,那伫立于雨中的身影朦胧而虚幻,如此的不真实,恍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