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舆论声起,但尸体始终没能找到,而他又不肯认罪。
到后来似乎一切都快终结了的时候,萧嫣红来见他了。她是已经绝望了,来跟他摊牌。对她终究是会亲自来找他,他是知道的。他了解她如同她了解他。有时最亲的亲人未必理解你,而仇敌却比谁都还清楚你。她穿着沾了泥斑素裙,头发松蓬,憔悴不堪。但她那双近乎刻薄的眼睛仍然如从前。到底谁欠谁更多点,他说不清。
"终于都落空了,谁也得不到。"
她说,很平静。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懂的话。有时她就是有这样非同一般的魄力,如同在当初她发现他跟陶姚关系的时候,她的冷静与理智也是令人吃惊的。
"你现在还认为我杀了他吗?"
他问,不看她的脸,目光落在窗外。黄昏,霞光照红了他的脸。
"一定是我杀了他?你也有可能不是。"
他回头看她,她轻颤了下身子,将手中的巾绢捏紧。他这句话吓住了陪同她进来的几位警察厅的人。如果她想摊牌就摊吧,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是我丈夫,我所拥有,珍惜的人。"
她说的深情,泪水开始流淌。他有点发火了,别过脸,不想看她脸上爬着的泪水。
"颜华他人在哪里?"
拭去泪水她问得坚定。女人的第三感觉吗?为什么她会如此肯定一定是他杀了陶姚。
"我不知道!"
他痛苦的嘶喊,抓了本案头上的书砸了过去,她躲过了。而他马上被几个男人制住。
"他来找过你,我知道,我都知道,不止一次,你将他杀了,因为你有病,你不正常,你疯了。"
她冷冰冰的说,露着一双尖利的眼睛,充满憎恨与无尽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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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雨水不断,他被关押着,他姐姐四处找人打官司。后来有个律师说如果证明他精神有问题的话,那么他们便判不了他的罪。其实找不到尸体,而他又不承认,他们很难定他的杀人的罪,只是关着他。
一个月后,人们发现了陶姚那夜带出的雨伞,穿的风衣,在太湖畔的芦苇丛找到。在那风衣的口袋里有一条纸条,写着:"昙花如梦,少年伫立于雨中。燃烧的花朵,瞬间的美丽,预言着死亡。"
这只是个片段,可能是随笔什么的。但后来在《申报》上发表了,说是绝命诗。几天后社会各界参加了陶姚的葬礼,他亦被放了出来。
二
若素怀将生命终结在28岁,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小到至今已无法记起有关他的任何记忆。他对我而言并不是个真实的人,因为我感受不到他曾经存在过,觉得虚幻与飘渺。后来渐渐成长的我开始听到有关于他生平的一些事,大抵都是涉及到另一位当初同样有名的小说家陶姚的失踪一事。二十年过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一直被关注,而我又因此听到各种版本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他杀了陶姚。一种说法是陶姚的妻子嫣红杀了陶姚,外界对她的传言一向不佳,而为什么杀了自己的丈夫则有多种解释,种种都说的煞有其事。第三种是陶姚自杀了,这种说法支持的人也很多。还有最离奇的一种说法是陶姚自己制造了失踪而本人从此隐名埋姓。我的母亲否认她的弟弟会去杀人,多年后若有人在她面前略提起陶姚她都会有着十分激烈的排斥。她总说她的弟弟受到了很大的污蔑,这对他无疑是无比痛苦的,并最终导致了他后来的死亡。
素怀也是先失踪后来才发现他死亡的事实,这点跟陶姚有点相似,但不同的是他的尸体被发现,而陶姚的尸体从未发现。关于他的死最骇人听闻的来自街巷的传言,他们大抵都说是他杀了陶姚,在三更半夜被陶姚的灵魂招唤而去。这种说法的附庸在素怀确实是在深夜突然失踪的,我的母亲是在一大早发现他人不在的,而且发现他尸体的地点离家很远,是一处废弃校址的池里。无法说明他是自杀或是在精神恍惚中落水而死,也无法得知为何他会去那里,那是他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我的母亲是在素怀第一次精神崩溃后离开婆家来照顾他的。而那以后素怀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到附近的大学去代课,那段时期他似乎又恢复了心智,不过我的母亲曾说那时他的病情只是有了暂时的好转,后来他又辞了职回家,病情也开始恶化。那时的人们并不能理解他的灵魂到底受到多大的煎熬,他们只是认为他疯了。而今我亦无法说清到底素怀最后的那几年里到底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显的那样痛苦不堪。我只能去查查那么一点涉及心理学的书,说他可能是得抑郁症或更甚的精神分裂。但到底是什么摧毁了他的才华,摧残了他的生命。他去世那年,陶姚已经是失踪了或说是死了四年。
素怀去世后他住的宅子就交给一位远亲照看,我搬进来住的时候,这座古老的豪宅已有些残破。母亲反对我搬进去住,她的理由是这是座太荒寂的宅子,离喧闹的市区遥远。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为何将宅子建在这样偏鄙的地区,它孤零零的,守着一片萧瑟的秋野。而在二十年前,在我的母亲出嫁后,外祖父亦去世,这儿孤单的住着的就只有素怀了,那时他24岁,由于挚友与未婚妻的背叛,他在这里过起了类似于隐居的生活。直到有那么一晚,陶姚来叩他的门,无论他打开与否,在那以后陶姚失踪了,人们来挖宅子,据说挖出了一小罐金子,而尸体却找不到。其实,只要来过这荒草从生的后院的人才知道,就算真的有尸体埋在了这里,亦是无法挖寻得到。这后院太宽阔了,也太寂寥了。在孟夏时节,便被花草吞没,只见几棵瘦高的树从杂草丛拔挺着身子。
我推开素怀曾经居住过后来再无人居住的寝室,那是间宽敞的房间,光线充足。由于它的后门对着后院,在流逝的岁月里几株荒草偷偷爬进门缝。打开后门,对着满目的萧条令想起我这个败落的家族。
"会有蛇吧,草长的真茂盛啊。"
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好友萧湘踩着高过膝盖的杂草,边走边说。
"到那边坐坐。"
我指着那座快要被杂草埋没的凉亭说道,两人一同走了过去。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真的要搬来住,这里也太荒寂了。"
萧湘看了眼爬满绿藤的地面,又抬头打量了这座颓败的凉亭对我置疑着。他还是不大相信我要搬进这里居住。事实上在我单身的时候我也不是一定要回老宅住,但问题是我现在有妻与子了,去租房子还不如回老宅住。虽然偏僻,但其实我喜欢的就是它的宁静,我想我那文静,优雅的妻子也是会喜欢这里的。
记得我的母亲曾跟我说过老宅的后院有一株昙花是我的外祖父亲手种植的,长的很高大。母亲小的时候总是跟她的弟弟在下雨的夏天的夜晚跑来后院看昙花开放。我开始寻觅那株昙花,是的,随即就可以发现根本不用寻找,只要将目光将后院扫视一遍,你就能很快的看到它,它长得很高大,并不是我们常见的昙花可能的高大。
"是昙花吧,真令人吃惊。"
萧湘也看到了那株昙花,它开在一片乔木中。翠绿的,修长的叶挺立着,伸延着轻触着和风。
"有五十年了吧,但长得这样高大的昙花还真的是很少见。"
我说道,心里却想着明天要叫些人将后院好好且彻底的清理一下,早点搬进来,当我的妻子看到这样一株昙花一定惊讶的说不出话吧。
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布满着灰尘,绿草也爬上了庭阶。我的妻子在整理素怀文稿,自从素怀去世后只有母亲曾经略略清理过他的文稿,所以房间里的摆设都是保留了原住主人在时的风貌。妻子说她学生的时代背过素怀的诗歌,很想看看他的遗物。保留下来的文稿多的令人吃惊,我都怀疑他短暂的28岁的生命里一直都在呕心沥血的创作,即使到后来那些疯狂的日子里也是吧。妻子很细心的从存放在大口的木制箱子里的发黄文稿一本本小心翼翼的拿起来阅读。房间里尘土飞扬,我不想呆下去就出了门到后院去。
已经叫了几个劳工帮忙锄去后院里的杂草,而且我打算将一些原来种植的植物也给砍伐掉。
未必再种上点什么,当初也是种了太多的植被,而我喜欢的是那样的一种宽阔的感觉。我到后院的时候一位劳工跑来说院子里有很多蛇,还都是青竹青(南方的一种毒蛇 )。我本来就想一定很多蛇类生存在这个曾经荒废而杂草丛生的院子,便不以为然,只说看到了就用锄头砸死,小心被咬。
三
妻子将一叠厚厚的发黄文稿递给我,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叫我看看。这是些文稿都是用小楷的毛笔写的,字迹还很清晰,而且素怀的毛笔字写的很漂亮,十分的飘逸。也不像一般的原稿那样涂改的脏乱,而是有着整洁的纸面。
"是小说的原稿啊。"
我没什么兴趣,想递回给妻子,妻子没接,而是再次叫我看一下。我用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浏览,然后抬起头惊讶的对妻子说:
"似乎是《苍氓》的续文。"
《苍氓》是陶姚的一部重要的遗作,在陶姚失踪后被他的妻子整理出来出版。
"是的,写的很好,跟陶姚的原著不相上下。"
妻子说,随手将那口放置文稿的木箱关上,又回过头问我:
"这口箱子里的东西应该都是母亲整理过的吧。"
"她是应该知道的。"
我点点头,无疑我的母亲是知道她的弟弟在生命的最后那三年里续写了陶姚的遗作《苍氓》而且续写完整。但她却显然没有公开过这份文稿,为什么没有公开呢。还有令人最为困惑的是素怀为什么要为陶姚的遗作续写。
我没有立即告诉母亲发现了这份文稿。我最先拿给萧湘看,萧湘拿回去看了一晚,便说应该出版,因为有出版的价值,而且如果出版的话一定会引起文坛的关注。但我担心的是素怀与陶姚离奇的死亡将在二十年后再次被无数人讨论着,成为话题,而且更为荒诞不稽。而这是我母亲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她当初没有将文稿拿出来出版的原因吧。
"你说有人会接过自己仇敌未完成的个人事业吗?"
我问萧湘,我被困惑住了,妻子说素怀是个崇高的人,所以不记前嫌为早逝的往昔的挚友续文,自古英雄惜英雄,素怀也惋惜陶姚的才气吧。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代人也说不清我们又能掌握多少的真实呢。"
萧湘说道,在凉亭外踱着步。
"你跟你母亲谈过文稿的事了吗?"
萧湘突然回头问我。
"问过了,她没说什么。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但显然她是知道有这叠文稿的存在的。"
我说,想起告诉母亲发现《苍氓》文稿的时候她那豪无表情的脸。
"那她同意出版吗?"
萧湘追问。
"应该是同意的,她说如果我想将它交给出版社她没有意见。"
如果当初就不准备让人发现文稿母亲一开始是可以将文稿没收的,但她在清理的时候将文稿放进了那口箱子大概也是想着以后再出版吧。毕竟那也是素怀的遗作。
"那再去找一下嫣红女士,也应该去问问她的意见。如果她不同意将续文跟原著合成一本书出版的话,我们也可以独自出版,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萧湘停立在了我的身边,身子半靠着石柱对我说道。我知道他是认识嫣红女士的,要拜访她不成问题。
嫣红活到今天也有四十多岁了,依然看得出当初的美丽与风韵。不得不承认她的一生是不幸的,虽然外界一直流言着她是红颜祸水,导致了陶姚跟素怀的死亡,但对她而言这样毕竟是太委屈了,她怎么说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在二十年的岁月里孤寂的生活着。她是和气的,在萧湘说了我们来的目的她仍是和气而平静的,这令我不解,她似乎对素怀会为她丈夫续写遗作一点也不吃惊。
"那本书能够完整的出版我想也是颜华的心愿了,所以其实也不用特意来寻问我的意见的,我怎么说也只是颜华名誉上的妻子而已。"
她显得疲惫,很想结束谈话,而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显得伤感,也触动了情绪。下楼离开的时候她站在楼上的阳台目送我们离开,那时我抬了下头看她,发现在夕阳下的她显得异常的衰老。
四
时值内战时期,新年的喜悦在经济的萧条下淡却,然家人还是写来了好几封信催我回去过年。他们大抵还是在策划着将远亲的一位女儿嫁给我,而真正回去过年的意义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开始我本不想回去,我那些日子在计划出版新近发现的素怀的遗作,后来信一封接一封的催着,只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回老家去。我是走水路回去湖南的,到家的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后来在正月我就娶了那位女人,结果快到二月份的时候我仍还是在老家。收到若怀瑾的信是新婚后的十来天后,他写信来恭贺,也说明了他不能来的原因。那封信显然是在混乱中写下的,交代得并不怎么清楚,但我还是知道了他家老宅发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在信中写道:
"。。。。。。。后院常有青蛇出没,本不以为然。后来在那株昙花根下发现了一窝冬眠的蛇,其中一条大蛇近两米长,腰粗如碗口。我带了两位家仆来刨蛇窝,那蛇窝并不深,将大蛇小蛇或捕获,或砸死后,在蛇窝下发现了一些类似人骨的东西,后来又往下刨,掘出了一具完整的人骨。事后我多次被唤进警察厅,询问的是素怀的事,我想一时半刻脱不了身,你的婚礼我亦无望赶去祝贺。。。。。。。"
从信上看确实是令人不安,另外或许也是好奇心重,我便急着赶回去上海。终于动身回到上海去见怀瑾,怀瑾一脸的疲惫,先恭贺我新婚再领我去他家宅子的后院的那棵昙花下,尸骸已被搬走,只留下一个深坑,亦无蛇的痕迹。
"他们说是陶姚,叫了个法医确认了下,只说是个男性,死了有二十年左右,年龄为25-30岁。这些都是符合陶姚当年失踪时候的情况。"
怀瑾说。
"这么说素怀真的是杀了陶姚,而且将他埋在昙花下。"
我问,心里想这株非同一般的昙花原来守侯着这样一个秘密,然则在昙花下埋尸体却又令人联想到昙花那短暂的美丽,如同陶姚那短暂的一生般。
"是的,令人费解,发现文稿后,我就认为我母亲说的是事实,素怀不可能杀了陶姚。"
怀瑾似乎还猜不透,这个案子之所以会这样扑朔迷离就只是因为没有人对它进行逆向思考过,我无法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但在文稿被发现的那时起我就在心中形成了一个雏形。
"每个人都有潜意识,只是你也不会明白你的潜意识里包含着怎样的欲望,素怀很显然有精神疾病,可以说是种精神错乱,无疑他杀了陶姚,却又记不起他杀了他,他大概接受的是陶姚自杀的这个解释。而他为此内疚,因为陶姚在他所认为的自杀前来找过他,他认为他没有开门,或将他挡在门外,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陶姚来找他是为了向他道歉的。但他拒绝他,间接的导致了陶姚的自杀。他的感觉跟是他亲手杀了陶姚(当然他确实是亲手杀了他)一样的痛苦,他于是将陶姚的未完成的作品接了过来并将它完成,而且无疑他是非常的了解陶姚笔下的人物,或说他是非常的了解陶姚的,所以他的续写才会如此的成功。"
我说,但我不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说对了,怀瑾很吃惊的看着我,他大概对我的见解很惊讶。
"是的,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素怀一定会去杀陶姚,潜意识的东西总是现实中那些不被发觉的情感的扭曲影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