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件美丽的瓷器,完整时精致雅丽,而破碎后脆弱的美感,来得更是惊人。
那样纤细敏感的灵魂只属于文人。面对杀戮,血腥,江山,霸业,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历史总有一些颠倒和错位,他不幸身在其中。
国家不幸诗家幸,也许后人会把他引为这句话最佳的佐证。我欣赏他的词,简单明快,清丽委婉,散发着忧郁的味道。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怎么可能是春愁秋怨,人生长恨水长东,多么直白的悔恨和隐痛!
想复国么?起初,我几乎是笃定地这么认为。可密探报说他过着根本就是足不出户的生活。方明白,那词章,不过是无可宣泄的忧伤。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从不知道,玩味别人的痛苦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几乎有着堪与玩味他身体相媲美的快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违命侯?
于是,便想留他一命,为他美丽的肉体,和无害的感伤。
梦回·秋雨梧桐
御赐的宅邸只有荒凉二字可以形容,无人造访,是真真正正的门可罗雀。回忆的门槛外,车水马龙的喧闹遥远得恍如隔世;花月春风的得意,也是近乎虚幻的真实。一切都是过往了,连笔下浓艳的牡丹,也变成了素雅的青莲。因为,早已没有了描红画绿的心境。
寂寥的小院里,举目皆是陌生的秋色。只有明月还在。萧瑟的秋天,连月色都是一样的冷清。李煜不喜欢明月夜。太过明亮的月光,会让他忆起杜牧诗中哀悼亡国的绝唱,和不愿回首的陈年旧事--夜光杯的残骸,死去的将领,以及妖异的血色。
记不得有多长时间了,他一直呆在阁楼中不曾踏出半步,连庭院也不想去,那里只有满目的萧索。他最爱做的事是倚着栏杆极目远眺,看天高地远,看云卷云舒,自然的旷达闲适几乎让那颗快要死去的心也飞翔起来,只可惜,飞不出这一城的秋色,飞不到梦里的江南。
独自莫凭阑,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没想到,这首小词竟让赵匡胤爆发了雷霆之怒。那天,赵匡胤遣退了周围的宫人,把他从龙床拖到寝殿外面,压在栏杆上狠狠地侵犯--
"无限江山?看清楚了,你的江山,你的人,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什么故国,江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从那以后,李煜再也没有倚栏远眺过,从那以后,赵匡胤再也没有传唤过他。
桃叶渡,浣纱柳,江楼月。乐游原,砧杵夜,芩花雪。一点一滴,都是江南远去的明证。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故国,终成了午夜梦回的奢侈。
"夫君,猜这是什么?"
"梧桐。"
"那么这次呢?"
"梧桐。"
"这一棵呢?"
"还是梧桐。"
雨夜里桐叶的呜咽伴着风声雨声惊扰了失意人的清梦。梦断之时,窗外便是梧桐更兼细雨,凄凄惨惨,宛如啜泣的悲凉。胸中的千愁万绪化作词句脱口而出:"寂寞梧桐深远锁清秋。"深院锁梧桐,梧桐锁清秋......终究,逃不过一个"锁"字。
罗衾不耐五更寒。空荡荡的床上没有妻子的体温,在冷夜里分外孤寂。曾经的小周后--现在的郑国夫人,频繁地应召入宫陪伴皇后,在这样的雨夜,更会彻夜不归。不知怎的,李煜突然想起了关于蜀国花蕊夫人的传言:曾经清冷如菊的人儿,早已是赵氏后宫里的残花败柳。如被当头棒喝惊醒,一股恶寒猛地窜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不可能,不可能的!自己已经被他打入地狱万劫不复,难道那头野兽仍没有餍足,居然还要碰他最珍惜的人儿?!
周薇回来时天已将明。湿润的眼睛里满满的羞愤让李煜不能顺畅地呼吸。出其不意地拉过她的娇躯,不理会那尖声的惊呼,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那是一股熟悉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
"贱人!"一记耳光反射般地打了过去。女人的花容月貌顿时凌乱不堪。低低的呜咽,好似梧桐鬼一样的哀哭,如泣如诉。他白皙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疼痛,心脏却是麻痹的。委屈的周薇不会明白,而他自己十分清楚,他打的是谁,骂的是谁。摸摸自己干涸的眼睛,他却迷惘了,那个应该哭泣的人,又是谁?
"重光,妹妹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耳边响起周蔷的遗言。
绝望地闭上眼,挡住欲哭无泪的悲哀。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牺牲了所有,也保护不了他的女人。从没有像这样痛恨过,让妻子也背负了他懦弱和无能的,自己。
"对不起,薇儿,对不起......"
"夫君......"
当李煜代替郑国夫人应诏进宫时,他看见了赵匡胤脸上的傲笑。他在他面前褪尽衣衫,缓缓跪倒,仰望的眼神中不是最初的淡漠也不是之后的悲伤,而是乞求--卑微地乞求皇帝的临幸,乞求放过他的妻子。赵匡胤笑得更加骄傲,那是比战争的胜利更令人愉悦的快感,他得到了一个君王对另一个君王最彻底的臣服。
回首前尘,无处可退。而路的那一边,君不见,已是尽头。
梦尽·夜光杯
也许早就知道,当初阵前的凝眸,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被征服,被伤害,悲伤都咽下,痛苦也不能说,放下所有尊严和骄傲,用最屈辱的方式,去取悦唯一的君王,只为了自己心中最后的守护--一个属于故国江南的梦境,和一个发誓珍爱的人。
大概,一生都会这样度过,一直这么苟且地活着。然后,再抱着半生的悔恨和思念,寂寞地死去。
然而人算终不如天。
无声无息,一代帝王的崩殂不过在须臾之间,就像繁华的湮灭,从来都令人措手不及。赵匡胤猝死于寝宫内,晋王赵光义继位,更名为炅,年号太平兴国。违命侯的爵号,改为陇西郡公。
曾天真的以为,结束意味着开始,其实,结束什么也不是,就是结束。
七月流火,芳菲已尽。崇文院里浓浓的桐影,遮蔽了缓缓前行的三人。
"陇西郡公,这批新来的竹简,大多是你在江南时的旧物。素闻卿酷爱读书,不知归顺了朝廷后是否依然如此呢?"一代新主温和地问道,嘲讽之色隐在清淡的神态之后,若有若无。
身后的人影一顿,随即缓缓拜倒,声音是颤抖的:"臣多谢圣上关心。"
赵光义呵呵地笑着,李煜却是一脸泫然欲泣悲苦。旁边的蜀国后主刘鋹缩着脖子,不明所以地呆望着两人。
留下也是自取其辱,便找了个借口匆匆退了下去。李煜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拐进了一间幽暗的书房。惊觉自己的失礼方欲退出,目光却被一幅画像吸了过去。画中是一位故人--飞扬的眉,凌厉的眼,笑傲群伦的豪迈。尘封的记忆,恍惚间开启了一个古老的咒语。只是一个瞬间,却似几世久长,那褪尽的,埋藏的,犹存的酸涩一齐涌了上来,窒了他的呼吸,红了他的眼眶。林仁肇,这多年以前血色的梦魇,为何还是恁地纠缠不休!
无比骇然地,李煜找来一个宫人问询。那人见他锦衣华服,便也没什么戒心:"这是以前江南的一位将领。先皇几番派人笼络,都没有成功。后来便让一位画工随行出使,暗暗画下了他的相貌。这幅画像本是挂在先皇书房里,专为给江南使节看的。"
犹如五雷轰顶,李煜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过度的惊惧麻痹了视听,仿佛世间万物就此沉灭,麻木的,几乎忘掉痛的感觉。快要笑出来了,多年来沉浸在自怜的感伤里是多么可笑,什么天命,什么劫数,所有苦难,原来都是咎由自取。
帝王不都应该坐拥江山,笑掌天下吗?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因成为帝王而拥有了一切,而自己却因为是帝王而失去了一切。是不是如果不是帝王,就不用背负他承受不起的江山社稷,就可以避免自毁长城的错误,就能与爱侣携手天涯吟风弄月,就会逃开所有孽缘纠缠和身不由己的痛苦?
那个夜晚无法成眠,一合眼便是盛放如花的血和始终不暝的目。他烦躁地披衣而起,拿出笔墨摊开纸砚宣泄似的涂抹,素宣着墨,毫端绽开烂熟于胸的青莲。那花高洁清雅,细看来,却有一番扶风而立的羸弱。又是这股刺眼的风情!他狠狠拂袖,深浅浓淡的墨汁爬满了青莲挺秀的身姿,迅速蜿蜒开来,如深夜梧桐的暗影,鬼一般狰狞。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佳期,世间情人的梦境,李煜的生辰。郡公府里迎来了久违的狂欢。自李煜来到汴梁,还是第一次这样铺张的开销。冰冷的飞檐挑起喜庆的灯笼,褪色的大门漆上鲜明的朱红。陌生的热闹勾起人们心中旧日里秦淮上的盛景--繁华烟行媚视,喧嚣姹紫嫣红,笙歌处处,醉眼纷纷。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萧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从前的句子,也被拿来装点太平。只是今番丽娘唱起来却分外凄切,少了几分昔日的艳,多了一些清冷的香。
李煜睁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眸子,踉踉跄跄走到庭院中来。繁星隐没,半轮皎月挂在天上,冷冷地照着,亘古不变。江南,可是一样的明月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杯中的美酒倒映着海市蜃楼的幻象,浮华颓糜,倾倒了世人。李煜斜睨着月,举起酒杯做了一个邀饮的姿势,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醉了,秦淮的月。醉了,汴梁的人。
新制的词被丽娘即席弹唱,婉转低回的歌声在微风轻送的夜里被传开很远,飘荡着几许怀故的怨,思乡的愁。
也许是月夜太过晴朗,歌声竟传到了赵光义的寝宫。
皇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大胆李煜,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朕不义!"
秦王来到郡公府时,莺歌燕舞骤然停歇,好似凭空蒸发,寂静得让人心慌。又一个美梦,幻灭。
赵廷美带来了帝王的旨意--让郑国夫人进宫,或是让李煜饮下御赐的佳酿。
不顾周围的眼光,李煜笑,大笑。实在可笑,怎能不笑!烛影斧声,金匾之谜,原来如此。一个帝王的宝座后面,究竟隐藏了多少疯狂的勾当!赵匡胤,你英雄一世可曾料到,你的所有终被你宠信的弟弟夺走,而我倾力守护的所有,也在这一刻,分毫不剩。
周薇惊恐地看着自己失常的夫君,连忙叩首:"臣妾遵旨,即刻便动身进宫。"
她方欲起身,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李煜不知何时收住了笑,走上前来。他回首凝眸,一贯的潇洒儒雅。朱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周薇大叫一声:"不--"
然而为时已晚。举杯,挺腕,酒尽,杯落。动作从容流畅,一气呵成,犹如酒杯划过的优美的弧线。满地碎片光华璀璨,竟也是一只夜光杯呢。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仁肇,你是否看到了,这逃不开的前因后果,劫难轮回?
"官家......官家......"周薇飞扑过去,泣不成声地呼唤。
这个称呼,我早就担不起了。他想这样说,开口却只吐出殷红的血。
唇角勾起决绝的微笑,像即将凋谢的花朵绽开最后一抹艳色。此生已无憾。为千里江山,为心爱之人,他倾尽全力。只是不明白,为何,竟是这般惨淡的结局。总会有不甘。一滴清泪,滑过淡淡的笑容。
单薄的身体缓缓倒下,惊起浅草间的夜露。
醉卧红尘,只愿长眠不醒。
有一道目光穿越沙场上的红尘射来,英气勃勃。
原来一直记住的是它的凌厉,却忘记了最初的震撼。
有人在耳边说:终老不悔,不离不弃。
可惜今生终究没能如愿。
浮生如梦,现在梦尽而逝,如此而已。
"若有来世,官家愿作什么?"
"将相布衣,武夫文客。"
--誓不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