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挺悔的,你说我跟个小孩计较什么啊。家里老头也唉声叹气,说我们损了阴德。老娘嘴上硬,心里多少也不自在,特别是知道那个大块头是个贩卖小孩的人渣后,可更多是担心会被打击报复。不过那些沈斌的兄弟也没见动静,连沈斌的妈妈也没再出现过。
再过了些时候,开庭宣判。
我偷偷混进去旁听。
那个小子被押出来,我是大吃一惊,竟然精神奕奕,没事人一样。亏我还做过很多坏打算,比如被逼疯了,被打残了,至少也要沮丧消沉憔悴绝望才像回事吧,偏偏比在外边还精神。还好看些了。我气不打一处来。
后来我想,牢里的饭再难吃也比那个猪窝里的垃圾好吃,牢里再不舒服也比那个猪窝舒服,怪不得长肉添精神了。而且头发削短了,衣服也换了干净利索的,表情也正经些,确实还成个人样。
竟然成了阶下囚才有了人形,唉。不知他老娘丁红梅作何感想。
我看她坐在旁听席上,缩着两个肩膀,扑簇簇掉眼泪,心里又难受起来。就那个混球见着老娘这等凄惨模样一点悔意都没有,真也活该受些教训。
可当审判员宣判他过失杀人,入狱十年,我还是惊讶。难道不算正当防卫的么?
那个大块头......
应该是正当防卫啊。
丁红梅哭得惊天动地,还似模似样喊着冤枉啊,冤枉啊,硬是要扑上去抱儿子,这时候,总算看到沈斌的头往上扬了扬,眼睛闭了闭,然后被警察带走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过我。
好像不是我害他有今天。
我那二哥过后还来向家里老头解释,说公安检察院法院也还是共产党管的,还是讲公道的,只是那个小子自己吃错药,咬死了说是俩人打架不小心下手重了。没法判防卫啊!
我心里突了突,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斌那几个小流氓哥们后来又来过一次,倒没打砸抢,只冷冷说,我们沈斌够种,硬是三拳打死吴老鸟,也算是在道上扬名了!
我操,他还以为是自己是花和尚鲁智深啊,还道上,切,看多了古惑仔。
3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还是开着我的租书租碟小店。
转眼都到夏天了。夏天到,学生放假,生意好起来。
小姑娘喜欢看爱情小说,我就进了好些个台湾盗版口袋书,虽然工商局查盗版查得紧,可是不能看着钱不挣啊。我把盗版小书都藏到里间,熟客才能进去挑。要是有人来查,就把里间的门锁上,倒也躲过了好几次突击检查,也做出点小名气,离得远的很多小姑娘都到这里借书。
后来其中一些小姑娘让我进点漫画。其实店里有漫画,什么篮球飞人神探柯南圣斗士星矢电视里放得热火朝天的都有,她们撇着嘴说,那什么朝代的啦。
都过时了?我确实有些迷糊,说实话,我们这辈小时候看武打书看港台片,接触的动画片也就是大闹天空阿童木忍者神龟变形金刚,对所谓漫画的认识还停留在连环画层次,所以进的漫画书比起碟片来可就差得多了。小姑娘们嚷嚷着什么绝爱乱马浪客圣传我真是不懂,不过做这行赚的多的还是小孩钱,必须不断吸收新知识。我就试着进了《绝爱》和一些她们点了名的"经典",顺带也拿了一套她们推荐过无数次的日本爱情小说。
结果生意可真是好。一群群小姑娘争先恐后排队借书。
我纳闷呢,我们那阵看乔峰楚留香萧秋水也没这么大劲头。啧啧。
小店地方小人多,一到夏天就像火炉,我寻思着装个空调,可又觉得浪费。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都付电费得了。
那天,热得不行,大中午天,也没人来了。
我抹了把汗,伸个懒腰,打开店里的电视,唉,只能看电视,原先的那台二手新科VCD终于寿终正寝,我还寻思着买个DVD机。
唉,都要花钱。
"嘿,姓钱的!"店里走进来三个小流氓,我认了认,竟是沈斌的那几个哥们。都多久了啊,怎么又来了呢?
"才几天啊,不认识咱们了?"看那三个人虽然脸色不善,可口气却并不很差,我松了口气。
毕竟都是小孩么,虽说事情过去了,可是,我总忍不住要想,要不是我,那个小流氓至少不会这么惨,十年啊,他现在十八岁,出来就是二十八。在里面哪能好啊,十个小混混进去十个大坏蛋出来。我联想力又丰富,立马想到很多监狱小说和电影,唉。
说到底,我确实有点对不住他。
于是,我的口气格外地好:"怎么不认识你们呢,不是沈斌的兄弟么,他在里面怎么样了?"
那三个人也就为首的还能看看,有点像小一号山鸡,另两个发育不全,还叼着半截香烟充老大,我直想笑。
"算你有点良心,他好着呢!"最小个的那个哼哼。
"你们有什么事儿,借碟片?我优惠--"
"呸,谁要看啊,也就沈斌喜欢那玩意儿!"他们互相望了望,小号山鸡恶狠狠地说,"喂,你们姓钱的把沈斌坑到牢里呆十年,你好歹也得表示表示吧!"
他们要敲竹杠?
我关了店门,被他们拉拉扯扯走了一路,那个热,汗流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又被拉到老街上的沈氏猪窝。
"你们干吗啊,我自己走不行么?"我被推推搡搡进了屋。
上次还只到了客堂间,这次给推到里面睡人的屋子(我怎么都不觉得能叫"卧室"),还能看出点颜色的搓木大床,挂着黑乎乎的白帐子,里面躺着个人,应该是丁红梅。因为乱发蓬头,肚子大大地鼓起来,胳膊、大腿细如柴棒,我几乎没认出来。
据说,她,快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头里乱哄哄。
这跟我不搭界。
他们都说了她早就是晚期乳腺癌,根本没钱治病,现在癌细胞扩散全身,在家等死。
就是啊,她自己得病死的么。跟我不搭界。
可,上次看她,也就老些,邋遢些,好像没病啊。
不会是给气出来的吧?
我头里更是乱哄哄,他们把我弄来干吗,又跟我没关系。
那三个人也不避讳,大声嚷嚷:"她快死了,沈斌在里面,他们家没亲戚,我们也没钱,人死了总得弄个......那个追悼会吧!你,你们家......你总得出点钱吧!"
追悼会?我笑。会有人来追悼这个生前风流过的寡妇么?
他们是问我要钱来火化她,买个盒子装她的骨灰来了。
我看小号山鸡眼睛竟然有点红,唉,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
丁红梅醒过来,回光返照,还算清醒,看着我认了半天:"钱同志啊,你来看我啊,我们沈斌说你是好人,你要多照顾他!他不是坏人,是我害了他,他不是坏人啊......"
鸟爪一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冰的。大热天我竟然没了汗,还凉凉的。
我瞒着我妈偷偷给这个女人办了丧事。
一切从简,竟然也用了近一千块。够我买半个空调,两百多张碟子,几百本书......
这个寡妇竟然一点钱都没攒下来!连沈家的房子都是公家的,那个虐妻犯的单位看他们可怜没赶他们走。如今房子空着,当然得收回。我又去翻了翻,除了垃圾好像什么都没剩下,真怀疑丁红梅从哪里弄来钱给我送水果。
不对啊,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在垃圾堆里翻了又翻,总算在沈斌的小铁床下面的烂木箱子里翻出个扁扁的纸盒子,里面是塑料纸,再里面是一台五成新步步高VCD机。竟然不脏,没积灰。
沈斌那几个哥们在一旁咋呼:"哎呀,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好歹也能卖点钱呢!"
"得了,沈哥最心疼这玩艺,能让卖么!"
"埋他老娘啊,再心疼也得卖。"
"这都半旧了,能卖多少钱?"
"对啊,钱哥,能卖多少钱?"
真是小孩,我帮忙料理后事,他们就改口叫我钱哥了。
我把那台机子搬到我店里,店里正好没有VCD机,也不用再添DVD了。
嘿,这台破机子还挺耐用,什么烂碟都读得出。
4
经过这件事,照理说真该结了。可我心里隐隐觉得......隐隐觉得什么,我也不知道。
反正还是过日子呗,经常相亲。嘿嘿,还老给相中。我都快成拒绝专业户了。渐渐地,钱家小子眼界高的名声就传出去了,介绍对象的也慢慢少了。当然眼界高那还是好话,估计再过两年就得说我有病,还是见不得人的那种。
到时候再想个说法吧,父母都想孙子想疯了,要不结个婚算了,可又不能坑别人啊,要不离开这儿索性找个男人,可好不容易有了点事业基础(我吐,不过我可真打算开小钱连锁音像店哦),唉,做和尚得了!
想再多也是白搭,到时候再说吧。
到九八年年底的时候,我请了跟老钱家沾亲带故的小姑娘看店,我准备到城东开发区开第一家分店。那就忙起来了,得进不少货。
那时候进货无非去两处,要么南下广州,要么东进上海。
我这次两个地儿都没去,主要觉得人生地不熟的,那里虽然货比较全可我也占不了便宜,反正开个新店要的更多的是大路货,什么地方都有得批发,所以就近去了N市。
当天来回,早上四点半就出发,天濛濛亮在N市吃早饭然后赶去挑碟子挑书,中午随便吃点啥,下午再赶回来。
结果那天特别顺,碰上个老熟人,没两下都搞定,竟然还免费帮我送到车站。
看时间还早,我晃晃悠悠四处乱逛,批发市场都到城郊了,什么都没有,我正想着要不坐车进城看看--
呀!
到N市批发书也不是第一次,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N市监狱就在书市附近。
嘿,沈斌那小子不就关在这儿么。
左右没事,鬼使神差,我竟然去看望沈斌。
管教干部挺温和挺朴实的,没像我想的那样,我原本以为监狱里的牢头都长得跟《沉睡者》的鸡奸犯一模样,或者就像《刺激1995》里的典狱长那么阴险。我承认我比较幼稚和想像力乱丰富。
管教说沈斌好像没亲人了,来看他的都是以前的一些猪朋狗友,他大概觉得我算是唯一一个来看沈斌且比较正经的人。
他还说沈斌太年轻了,要是再晚几个月生,就是未成年,根本不会关到这里,这里太复杂,让我一定要多关心沈斌,把他引到正路上去。
我连连称是。
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可,我凭什么关心沈斌呢。要不是我的那一拳。我,嘴里涩涩的。是啊,他实岁也就十八。
那时候N市监狱还没现在先进,不是隔着玻璃窗打电话的格局。就是一个大房间,一大溜桌子,犯人南,探视者北。
我看他进来,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我来干吗来了啊。
我还是第一次仔仔细细看他。
他比以前胖了,没那么惨绿惨绿,还长了个子。
其实他眉目间还是像丁红梅,挺清秀的,眼睛里少了些乖戾,只是还是黑黑看不透。
他也不说话,没表情,死死抿着嘴。
愣了半天,总不能不说话啊。
"我,我都没带什么东西来,早说呢我给带点东西......"
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后都给这屁孩笑话。不过可能是挺傻的。
他还是不吭声。
我想,我其实不欠他啊,他老娘还是我给安置后事的呢,我......
"里边还行吧,有没受欺负?"
......
"你好好学习。"我记得他一口白字。
......
我后悔了,真有病,自讨没趣。
"那,我走了啊!"说完,我站起身。
"喂,我挺好的。我犯这罪,在里面是这个。"
看着对面的小孩儿挺起大拇指,脸上的笑还是有点痞有点轻浮,可也暖暖的。
我点点头:"那就好。你还是好好学习。你妈说你是好孩子。"
年轻的脸沉了下来。
我说错话了?丁红梅还是很疼这儿子的。
突然,他也站起来,朝我支支下巴:"哥们儿,你那些碟真不赖,里面可没得看。"说完就走了。
从监狱出来,我觉着,这下真结了。
他在里面也还行吧。比进去前强。
等他放出来,我都三十好几,小老头儿了。
5
其实呢,他现在就躺在我的第三家分店里。
现在不过是2001年年初三晚上。
唉。
还浑身是血。
我怎么就给缠上了这么个冤家。
他放出来的时候其实才被关了两年零两个月,离现在大半年样子。
据说是监狱失火,他抢救国家财产不算,还救了n个管教干部包括当时到N市视察的一个中央领导。而且他平时就表现良好,两年内自考了计算机大专文凭,年纪又很小,身世又可怜。
于是,就给提前释放了。
你看,走的什么狗屎运。
那天他跑到我刚开张的第三家分店时,我愣半天。
小伙子头发贴着头皮一薄层,穿着白色大汗衫,夏威夷短裤,倒是很利索。不过耳朵上还是戴了个耳环,确切说是耳钉,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那种。
帮我看店的沾亲带故的小姑娘阿芬眼睛都亮了。很帅么?
想他当初的德行,我暗暗摇头。亏那小姑娘还动过我脑筋,三天两头跑到我家去主动承担家务,把我妈给乐的,以为这就是孙子他妈了。
沈斌说要请我吃饭,谢谢我帮他妈料理后事。
"给个机会么!嗯?"也不叫我声哥,他几个兄弟这几年屁颠屁颠在我俩店里窜户,钱哥钱哥叫得可欢了。
他倒好,还那样,轻浮--
"喂,别动手动脚!"我把他放在我肩上的爪子拿开,丝毫没觉得话里的不妥。
更得寸进尺,一只骼膊伸过来,勾肩搭背把我硬是弄出了门。
"你怎么老是这么别扭!"嘴里还咕咕哝哝。
我恨,咬牙切齿。怎么他能高出我那么多,过了三年我怕连挥拳头的资格都没了。再说,我别扭么,我别扭在哪里?胡说八道。
我跟他不是仇人么,就算没仇了,可也全结了啊,结了啊。我就是不想跟这人扯一块儿......
哎呀,我那阿芬小姑娘必定要跟老娘嚼舌头去,又得烦了。
兴许我觉得亏欠他的,兴许我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反正那天就跟他去吃了顿饭,吃完,我死活要我来买单。我看他有点不高兴。切,不高兴什么,你刚出来哪来的钱请客。
我人瘦,胃口却好,下定决心自己付账更要吃个够本儿,都没顾上跟他说话,一径奔着吃了。
"喂,是我被放出来啊,你怎么像饿了三年呢!"
我含着一口叉烧,抬头看他竟然嘟着嘴气乎乎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