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傲然的,既便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无法表现出的优雅与成熟。
冬日的黄昏总是显得特别短暂,余婧凮自朱雀门行出时,夕阳才不过渐落,此时却已完全沉没在山的另一端。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夜,别的地方早已张灯结彩,然而长安的街道上除却满堆的积雪外,仍无法感觉半点欢快的气氛。想来这是难免的,当年薛刚不正是在十五之日打死了太子么?虽不是当今女帝的亲子,但也是难免伤痛的。
静静的风雪寒夜,静静的长安大道。
踏着满街的积雪,几缕寒风顺着松开的衣领钻了进去,余婧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突然想起从早上起自己就没有吃过什么,饥饿感与寒冷怎能令人得以承受?
一阵浓烈的香气自寒风中飘然而来,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余婧凮微微一笑。是了,正是这里。
这是一家摆在屋檐下的小摊子,店老板是个操着及浓重陕西口音的中年汉子,卖得则是本地名吃羊肉泡馍。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辰,小摊子上的人并不多。弹三弦的白头老者和他的孙女坐在棚子正中的桌子上,孙女正专心喝着碗中的汤,老者碗中的汤已见底,正呆呆地望着棚外的满天飞雪。他是否还在怀念当年灯红酒绿的日子,或是感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还有一个粗布衣衫的乡下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呼呼大睡,头上所戴的斗笠遮去他大半个脸孔。遥远的路程不仅累坏了他,也累坏了那头拴在棚外柏树的那头毛驴。粗重的呼吸形成雾气,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棚中虽然还有很多空位,余婧凮却坐在距离街道最近的位置上,叫了一碗面。近年来所发生的事已渐渐磨平了他的傲气,打破了他的骄作。当日那个执扇游湖,华服玉骨的少年,更不是曾非最昂贵的酒楼不蹋,一执千金的贵公子。比起初入江湖,他已成长许多,更加成熟、稳重、冷静。
一碗又香又辣的羊肉泡膜下肚,余婧凮的原本有些发青的脸色渐渐拢上一层血色。然而他的思絮却并未因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化为泡影。这问题已在他脑中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却仍找不出半点答案。
那个人究竟怎么死的?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是仇杀还是别的原因?没有一个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死者是个宦官,年纪很轻。至于他的名姓、官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查出。要在有着上千名宦官的宫中调查一个少了头的人仿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余婧凮又开始头痛,这已经今天第三次了。他原本没有这个毛病,可自从来到长安城他的头就再也没那么轻闲,每日里不痛上个四五次是不会罢休的。而每一次似乎都跟那个玩劣的小王爷拖不了关系。可这次却似乎并非如此。他当然不会为着一个今早上才被自己亲手关进大牢的囚犯头疼,他头痛只为着曹参军对这件事态度。
照理说,云集三千佳丽的后宫哪怕再死上十个八个的宦官也不会有人理会,别说宦官了就算因争权夺利而被无辜杀害的皇子皇孙又何其之多。今年晚秋被女帝逼杀的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不正是个最好的例子吗?宦官,此等比牲畜还要下等的东西还会值得旁人关心吗?
怎么可能。自嘲似得摇摇头,余婧凮端起茶碗。杯子里的茶已凉了,他泼掉,再从壶里倒了一杯,端在手中却没有往嘴边送。因为他看到一件生平从来没有见过的怪事,这件事简直比他活过的二十二年中见到的任何一件事都来得奇怪。
原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乡下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柏树下的那头毛驴旁,正端着手中的碗喂毛驴吃羊肉泡膜,谦卑的模样简直像极了跟在王宫贵胄屁股后面打转的奴才。
余婧凮很想笑,可怎么也笑了出来。他突然想起曹参军讲过的一句话,‘世上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你不想要的时候偏偏怎么躲也躲不过;等你静下心来打算接受命运时,老天却又夺走了。让你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好好珍惜,这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本就是人的错?'背光中这个在沙场上被胡人砍过几十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八尺男儿眼中竟闪动着泪光。虽然听不到低喃的话语是什么,但那唇形看起来确实是,--襄,为什么?--不错,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嘴角微微一抑,余婧凮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紧了紧衣领踏在积雪走向长街的另一端。
能让曹参军这样的男人落下眼泪的,决不会是男人,更何况"襄"这个字本就不应是属于男人的名字。
寒夜长街,刀锋般刺入的风雪中,混合着白发老者弹奏的三弦琴之声,更显出万分的无助与凄凉。
第二十章 不该发生的事
下了一夜的雪,天明时已渐渐停止。阳光斜斜地照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映出一道如汉白玉般莹白的光泽。
昨夜宿醉已醒,难奈的头疼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李平开始后悔跟怡红院的胖姑娘拼酒,尽管他很了解自己是个口风有多紧的人,却还是难保在意识模糊时露出什么口风。他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强忍着撕裂般的头痛,李平拉开了那扇位于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上的青铜大门。
一袭晨风卷起千般雪花,打在脸上,似刀锋砍过似的疼。紧了紧领口,李平跨出红木门槛,行至正中站定。两旁雕刻得及为精细的巨兽,庄严狰狞,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座精致华美,却又充持着世间悲哀与苦痛的亭院。站在正中的李平仿佛也已变成了石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阶下那条一直延续到街角的青石长街。
他在看什么,在等什么,还是在期盼些什么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如丈夫远行的妻子般在寂寞安静的空气中默默等下去。这样的生活他已整整过了九年,寂寞已如呼吸般成了一种习惯。尽管李平并不相信命运,可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嘎声,厚重的青铜门被人拉开了一道缝。一个头上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从门内伸出头来,一对大眼睛不停地眨着,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在她的脚下,有只手绒绒的东西正拼命将门缝挤得更大,想衬着主人不备溜出门去。小姑娘似乎怕它惊着李平,举起胖嘟嘟的小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小声点"的动作。可那东西却像是会错了意,更努力地向外挤去。
也不知是开门声过大还是那东西的吵杂声惊动了李平,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了句:"是丁丁吗?"其实不论是谁,对他来说都已不那么重要了,哪怕他自己也一样。
"是的。"丁丁抱起依然在挤着门的狗,跨出大门,站在李平身后,怯生生地道:"王爷不在,尘少爷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小铃铛不管谁哄都不肯吃东西,所以奶妈就让婢子来带给管事瞧瞧。婢......婢子并不是真得有心打挠管事的。"她那双扑扇着的大眼睛里竟开始有了泪光,怕是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似的。
叹口气,李平转过身去,摸了摸丁丁的头,柔声道:"叔叔不怪你,丁丁是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哭的。"丁丁本是他远亲家的孩子,那家人听说王府里薪俸高、吃穿不愁就将她送来了。让这么小的女孩子端茶送水,铺床叠被,也真是苦了她了。
"真的吗?管事不怪婢子?"丁丁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小声问。她是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慈祥的胖叔叔生起气来究竟有多可怕的。像上次,那个不小心碰坏王爷古玉花碗的丫环姐姐,就是被他活活杖死的。从姐姐身上流出的血,把整个后院的雪地都染成了艳红。吓得她整整做了三个晚上噩梦,到现在还不敢到后院去。
"外面冷,我们回屋去。"李平没有再解释,牵起丁丁已冻得冰凉的小手慢慢往院内走去。
就在这时,李平听到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音。不仅是他,丁丁也听到了。她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破涕为笑,欢呼道:"王爷回来了。"
丁丁的欢呼声仍在空气中回荡,那辆由四匹马拉得马车已停在三十二阶汉白玉台阶下。一身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清秀面庞,一头别在碧玉冠中的漆黑秀发,天地间除了大周的殊琉王武韹祺之外又怎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得很,苍白中带着一丝红润,更为他的绝美平添了一份诱人。只是这反面令李平更为担心。他知道小王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喝点酒,然而这点酒似乎早已超过了他所预料的程度。
武韹祺脸上挂着淡淡地微笑,从他的唇形可以看出他正在与马车的主人告别。等他正要蹋上台阶时,车帘突然探出一双手。手中拿着件由天山雪貂的皮制成的袍子。武韹祺走回去,那双手温柔地为他将袍子披在身上。
"小铃铛!"
李平右眼的眼皮忽然一阵猛烈的跳动。本应抱在丁丁手中的小铃铛不知何时挣脱了禁锢逃下台阶,向它最喜欢的主人扑去。马车旁跟随的侍者却在它尚未接近武韹祺时举起戒杖。下意识想到搂紧丁丁的李平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甩开了他的手奔下去,用幼小的身子紧紧护住这只已奄奄一息小东西。
风声,杖棍声,还有轻缓的对话声。
"这丫头可是你府中的人么?"
"是的。"
"看样子你的管教无方呢?"轻蔑中带着几分厌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若不给点教训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是的,任凭姑母处置。"
勉强睁开眼睛,武韹祺那张俊美的脸孔仿佛近在眼前。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曾经温柔注视过自己的眸子此时竟如同庙宇中的神像般没有半分情感,就像两颗失去光泽的夜明珠静静停止在眼框中。直到大限来临时,丁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最喜欢的人没有帮她。
一步、两步、三步......数着脚下的白玉台阶,武韹祺慢慢向上走着,每走一步都会在未融的积雪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那是丁丁的血,是武韹祺走过她身边时不甚沾上的。
"你会不会怪我?"这话当然是对李平说的,也只有李平才能令他说出这种话。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
李平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注视着脚下的石板。"不会。"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死的人跟他丝毫没有一点关系。
"是么?"长长出了一口气,武韹祺突然转向左面的石像,轻轻唤道:"息尘,你过来。"
听到这句话,李平猛得抬起头,在他看到石像旁的少年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冻结了。此时留在他脑中的念头只剩一个,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少年站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并不比李平好多少。他叫武息尘,据说是武韹祺大哥的儿子,到这里是为着跟他学习琴艺的。事实上他并不姓武,至于他到底姓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李平还记得那是个江南的雨季,武韹祺捡了个瘦小的孩子,并给他取名叫息尘。除了他和自己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息尘的存在。既是如此,他当然不可能是武家那个短命大少爷的儿子。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像武韹祺的影子一般存在着。令李平惊异的是,武息尘的武功究竟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呢?
武息尘站在石像旁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瞪着李平的眼眸暴射出无数寒光。薄薄的下唇已被他咬出鲜血,无从掩饰的杀气凝结了四周的空气。
凝视了他好久,武韹祺忽然走过去,解下雪貂皮的袍子为息尘披在身上。他说话声音充满了慈父般的关怀:"站在这里这么久,很冷吧?来。"他牵起息尘的手,来到台阶边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舍不得丁丁和小铃铛,但总是要分别的,去跟他们道别吧。"
犹豫片刻,武息尘踏向前去。不知是积雪的路面特别滑还是武韹祺拍他的一掌太重,他的身子就像只皮球一般滚了下去,落在丁丁身旁,再也没有爬起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袭向李平,他几乎忍不住吐出来。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这一次却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恐怖。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他又听到了武韹祺的问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李平不住摇着头,尽管他明知背对着自己的武韹祺是看不到的。可他此时已说不出半句话来,情感上的压力往往总比肉体上的创伤来的更加强烈。
"是啊,你不会懂。"武韹祺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悲哀,晨光自树枝间的缝隙,倾斜的照在他的脸上,将他那头乌木般的黑发映成了红色,血一般的鲜红。只是这情景并没有落入李平眼中,他跪倒在台阶上,定定瞧着阶下惨绝人寰的一幕。孩子,尚未成人的孩子,他们才刚刚脱离了贫困,将过着富足快乐的日子,却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成为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攥起的双拳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武韹祺!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又怎会是当初那个顽皮却不失善心的小侯爷?
"属下愚笨,还请王爷明示。"李平的声音有些颤抖。
闭上眼睛,武韹祺的声音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也许你会怪我太狠心,可是你又如何知晓我内心的苦痛。息尘是我一手栽陪的,我又如何不了解他的脾气?今日之事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纵然此刻他无能为力,但假以时日,一定会为做出惊人之事。也许两年也许三年,等到那时别说你就连太平公主怕是也会糟他毒手。"
"王爷......"李平站起身来,仿佛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方才的怨恨早已因武韹祺的短短几句话而化为泡影,留下的是对他的无限感激之情。
拍了拍他的肩,武韹祺语调中满是关怀,"回去吧!再多的伤感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也好命人选两口上等棺材,好生将他们葬了。再找些僧人为他们颂经以求灵魂得以安抚。
"王爷您的大恩大得,怕是他们来生亦无以为报啊。"李平翻身跪倒,冲着武韹祺"碰碰碰"扣了三个响头。
武韹祺没有看到,此时他已走得很远很远。宽广深沉的庭园吞并了他的身体,消失在每个人的视线之外。
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它的契机,只是触发它的是不同的人或物罢了。倘若时间可以倒转,一切能够回头的话,李平发誓一定不会进王府书房,不碰那封该死的书信。当然,信本就是死的又怎会该死呢?该死的其实是那些看过这封信,以及听到有关信上内容的人。
冬日苦短,黄昏也就来得特别早。应天府门外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倦缩着脖子飞快地向前走着。这年头朝纲混乱,大抵上没什么愿意跟衙门扯上关系。余婧凮紧了紧身上的抖篷,继续向前走着。夜风吹起地上的雪片,舞弄着树梢上的落叶,冰冷使人亦发清醒。究竟何时恼人的琐事,才会像落叶般飞去无踪呢?或许这是奢望,比成天坐在地上等着金元宝从天而降的人还要大的奢望。前日宫中那起凶案直到此时仍未有半点头绪,照着现场来看犯人应该是做惯了这一行当的老手,任何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此事着实难办。到是曹参军说出的那句轻语令他格外在意。"襄"?莫非就是犯人的名字不成?思量曹参军当时的模样,他到是曾将此人当作女子猜测。只可惜事与愿违。
这些天来,他已将江湖中所有名字带着"襄"字的女人的行踪打听了个遍,结果得到的答案不是死了就是尚未成年。唯一一个合适的是无量剑派掌门的大女儿,偏偏还因为拒婚在一年前逃去峨眉出家为尼,用脚底板想都知道不可能是她干的。难道,他当真猜错了?想到此处,余婧凮不觉眉头深锁。倘若再破不了案,纵使曹参军不赶他走,他也不好意思留在此处,他也不好意思留在此处。衙门的差不当到也罢了,只是白白错过了来年的科举倒是格外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