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海月微皱眉头。手轻挥,身边立刻上来一个侍从。
“秦公子说笑了,我如何会识得这烟花坊中的低贱倌人,想是走错了房,赶他走便是。”这是五年后,珏舞听到海月所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那侍从和小厮拉着珏舞的身子就往外拖。珏舞挣开,淡淡道:“别碰我,我自己出去。”
双眼盯着海月,再转,看至秦公子。然后珏舞忽得竟柔媚笑起,屈膝伏地,状极卑微。“是珏舞忘了规矩,擅闯雅室,扰了各位爷的兴致,还请各位爷看在珏舞出身低贱,不明人理的份上,饶了珏舞这回,莫要告诉鸨爷。珏舞这厢,有礼了。”玉额触地,再抬起时,地上已多了两点不起眼的水痕。的
起身移步,珏舞缓缓向门口行去。心中仍有最后一丝翼望,却碎灭在身后厢门关起的瞬间。
“我既易君子之名,必遵君子之礼。论情论义,我都无理弃你……”
“你等我……”
“竹节清高,不染世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如何会识得这烟花坊中的低贱倌人呵……”
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顷刻,一阵琴声响起,随即有人轻唱相和,其声凄楚,闻者欲泣。
“秋风起兮,云飞扬;
盼君兮,思断肠;
午夜惊梦兮,独神伤。
潇湘,
念碧水东流逝去,
千般妩媚,
总难久长。
情誓花盟,
随波而亡。
问得旧人何归兮,
答的是呜咽泪痕自凄凉。
忆兮,忆兮,
昨日吾颜不复在,
年华空去谁堪怜?
海未枯兮,
言已灭。
石尚在兮,
君身荣华堆满堂……”
“叮”声轻响,弦断,曲散,歌终。
隔日,珏舞被人发现其用一画有墨竹束带自缢于梁,时年二十二岁。
沧潇竹,字玉思,官居左辅丞二品,清廉刚正,忠贞泽民,为朝中清流之首。唯异其终身未娶,因缘不知。泰辰十五年,遇刺而亡。卒时四十有三。”
——《天鉴史录·吏篇》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月难舞(番外一):珏舞篇
我喜欢看他。他也许从没发现,我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羡慕他,或者,是嫉妒?
他有的,我都没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爱上的,究竟是沧海月这个人,还是他拥有的竹般气节?
人人都说我很聪慧,但在我看来,他才是真正的聪明过人。
他总是能猜到我的心事,即便我想隐瞒,他也仿佛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然后,他就会很安静的看着我,很温柔,哞光流露出他的怜惜。
也许,我爱上的,不只是他的竹般气节,还包括沧海月这个人。
有的时候,他又很苯,呆呆的,很可爱。
他极容易害羞,只要逗逗他,他清秀的白色脸颊就会染上淡淡的红晕。
我喜欢看他的那个模样,异别于平日里正经严肃的表情。所以我总爱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的亲他一下,然后站在旁边看着他微恼含羞又无奈的样子,抿着嘴不停的笑。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要我。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从不做超越自己本分的事,从不做不该有的幻梦,因为,我知道,我不配。
那日,他要了我。
我真的不明白。
我是倌人,说好听些,能陪客人谈琴论画,喝酒解闷,道穿了,不过也就是世人口中的男娼。
我的身份如何低贱,在三年的陪笑生涯中我已是千般明了。
他落魄,他贫困潦倒,他病痛交加,确是如此。
但,他是读书人。
他是一个清廉高尚,晓礼知耻的读书人,一个应是连听到我类名都觉污秽的读书人。
那日,他为何会要我?
他对我山盟海誓,他说他永不负我。
我知道。
君子之诺,重于千斤。
所以,那日,我叫他走。
我让他走,不想看他坐困愁城。
他是鹰,合该翱翔天际,我的心,困不了他。不愿他朝某日,他会怨怼我的牵绊。所以,那日,我看着他翩然离去,随风而逝。
他要我等他。
我等。今生,我是他的人,死后,我亦是他的魂。
他走的刹那,我在笑,璀璨如花。
不愿他忆及我时,想起的是我的泪。
他走后,我泪落似珠,低头看着手中他赠我的描竹束带,轻泣无声。
“竹节清高,不染世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十七年来,首次有人当我是人,他,把我也当竹呵……
他的温柔,我会记得。
他的盟约,我不会忘。
因为,他同我一样,是竹。竹为君子,君子言,不可欺。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求,魂梦与君同。
我等了他五年。
我曾说过,我生,是他的人。我死,是他的魂。
所以,我仍在等。
他人笑我痴,我为他而痴。他人道我傻,我为他而傻。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那,又如何?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总忆及他的那句“你……始终是男子……”
他的眉目,有着犹疑。
汗湿背颊,魂梦忽醒。我,心不定。
他是君子,我应信他。
他说过,要我等他。
我等。
我容光不再。
我是珏舞,亦已非珏舞。
他人叹,我却笑起。
至少,不用再承欢身下,我的身子,只等他。
不知为何,近来,总是爱哭。
常看着那描竹束带,怔怔涕下。
他,是否祸事横身,不能再回?
亦或,是荣登堂殿,不愿再回?
我……,我,该信他的。
我,信他。
那日,我见了他。
痴痴等了五年,我终是见了他。
他是君子,岂会食言。
是,我见了他。
惜却是我去见他,非他来见我。
他的身旁,坐着红鹛,舞月楼现今的花魁。
他的眼眸,仅含冷漠。
他的神情,有如路人。
他的言语,似针似剑,处处伤我无形。
“我如何会识得这烟花坊中的低贱倌人……”
他,怎能说得出口?
我怔然。
我记得,他曾对我言,“竹节清高,不染世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同样的唇,他怎能说得出口?!
原来,他早已忘了。
忘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忘了我俩天定的缘分。
原来,他只记得,我是倌人,我是男子……
“我既易君子之名,必遵君子之礼。论情论义,我都无理弃你……”
他如何能忘?他是君子,君子呵,怎能忘?
身后厢门关上瞬间,我心若死灰。
我,终究比不过天下……
看着束带,泪落不止。
泪坠下,滴于竹上,晕开。
模糊了竹,却惊醒了我。
原来,我是竹,却非莲。
莲可出淤泥而不染,竹却狂风拂后连根起。
原来,我仅是竹。
颈项套入束带刹那,我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见到那日青衣青巾的他。
他笑,对我言,“你等我”。
心寒如冰。
也许,我不该让他走。
也许,我不该赌,天下和我,他会择谁。
惜,时不再来。
踢去踏椅瞬间,我泪,坠地,散开。
月难舞(番外二):海月篇
初次见他,是在舞月楼中。
睁开倦怠双眼,神志有些茫然。我最后的记忆,是客栈掌柜冷漠的眼神。
但,是我的错。
银囊羞涩,又怎怨得他人?
惊见眼前青罗碧帏,心中诧然。
然后,我转头,瞧见了他。
他很美,真的很美。
眼若凝波,眉似远山。
他颦着双眉,看着我。
屋外忽有风拂过,窗前树影绰绰,映在他的脸上,投出一片浓浓淡淡。
光与影的晖映下,他显得,如梦似幻。
长睫微闪,再闪,望我,欲语,还休。
我心拧紧,我知,我心已动。
再然后,知他名。
珏舞。
他叫珏舞。
名满秦淮,万人渴求一见的珏舞。
如此人儿,竟坠身青楼?
我心痛,为他,亦为我。
不曾想过,
平生中,第一次动情,却是倌人,一个青楼中的男子。
我该,如何自处?
不想再见他,怕自己最终会掉入火燎炼狱,永不翻身。
于是,我要走。
他留下了我,用一句话。
“现在你还能去哪?”
我还能去哪?呵,我能去哪?天下之大,我竟无可归处。
悲兮,悲矣……
所以,我只能留。
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寄身青楼,作为居所。
苦读圣贤书十载余,自是对此污秽所在,却之不恭。在我心中,青楼,不过是人舍却本性,浪荡无耻逞兽欲的场所。虽早已知,食色性也,总难苟同。
所以,我不与他人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因,我无处可去。所以,我不语,包括他。
不只为他身在青楼,还为我的心,看见他,仍然怦动。
不想见他,偏又遇他。
每每转身之时,他宛然对我浅笑。
他的笑容很纯,眼睫弯弯,嘴角微抿,颊上便现出两个小小酒窝,温柔如水。
梨花不知他人语,
自开起,
落星雨。
婉柔如玉,
清浅如雾,
渺若谪仙舞,
醉却心无数。
朝夕风动,
恍然惊梦。
花骨淡洁入尘土。
徘徊难住,
情寄尺素,
唯望他朝缘深处,
再相逢,
却陌路。
不知为何,看见他的笑,想起的却是这阕《惊鸿》。
也许红颜多灾劫。
他太美,我似已恍见,他的宿命。
。。。。。。。。。。。
惜,最终,我仍是坠了炼狱。
明知如鸠,饮入断人肠,我却已欲罢不能。
情若能握于反复中,世间又岂来那许多哀情颂?
我苦笑,心中,却是甜若蜜。
只望此情能长久。
尽我所能,
使他永得开心颜。
这是,我的心愿,
我对他的誓约。
日日笙歌,我在他前展颜笑,心内,却总有许多挂牵。
这世间,太污淖。
朝中,奸佞纵横,朋党勾结,瞒上于君主,欺下于良民。
于是,我幼年就许下宏愿。
十载苦读,只求能为民父母,除奸去恶,为国尽我绵薄之力,死而后已。
可,如今,我该如何?
吟风弄月,伴他左右?
或,为平天下,离他而去!
我,两难。
我以为,我隐瞒得很好,因为,我在他前不曾停过笑。
却不知,他的剔透玲珑,早洞穿我心腑。
那日,他要我走。
我愕然。
他仍是浅笑,眸内,水光闪动。
他要我走。
他说,他要我能开心。
他说,他不想拖累了我。
他说,我是君子,他信我。
他,愿意等我。
我茫然。
我该走?该留?
我选了走。
他与天下,我选了天下,撇下了他。
其实,我亦有私心。
从未曾忘怀,右御史大夫之侄,吴少的狂傲。
他的狂傲,源自他的权。
虽不耻,却是事实。
在珏舞前,我不提及,但我在乎。
我在乎,他承欢于他人身下。
我在乎,我嫉妒。
我,无能为力。
所以,我走。
有朝一日,我要他只为我笑,只为我舞。
所以,我忽视他眼底的泪,绝然而去。
我知道,他会等我。
他这一生,只等我。
但,我仍有犹疑。
朝中险恶难测,我懂。
想为官清廉,定要言正身稳。
若不然,我的宏愿,必化流水。
清赎倌人,天下大忌。
我是否能,真无视他人眼,甘冒天下之大不讳?
我不知。
他,始终是男子……
他,为何是男子?
我失言。
我知道。
因为,我说出了我的犹疑。
然后,我看见他的泪,他的恼,他的怨。
我心痛难当。
我不敢再提。
所以,我只敢对他说。
“你等我。”
殿试并非如我所想的困难重重,甚至可言说,轻而易举。
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耳闻圣旨,心中念的却是他。
我的珏舞。
他,是否安好无恙?
他,是否思我如旧?
他,是否仍在那片翠绿竹林中,轻舞双袖,曼声而歌?
突然,好想见他。
不知为何,好想他。
也许,这便是苍白的预兆。
也许,我那时便该回,陪着他,轻歌曼舞,了此终生。
但,天下就在眼前,我的宏愿,即将实现,我怎可走?
我不能走。
当榜新科,若为倌人抛冠去袍,他日又如何在朝中言正身稳?
丈夫在世,无国,岂可有家。
我定要入清流,除奸佞,方可回。
我信他,
他会等我。
。。。。。。。。。。。
勾心斗角,步步为营。
慎言危行,如履薄冰。
弹指间,时光便若东逝水。
我在朝,已五年。
六等微位,晋升为三。
我名,在朝中,四散如风。
朝堂之上,来来去去。
总有许多有志之士踌躇而来,亦有许多传颂广远之臣或杀或贬,或流放边疆,或请缨自回。
唯我,始如初衷。
斥奸言,逆奸行,为天下之大道,予万民以太平。
清流炎系相战已久,我能存至今,是奇。
炎派对我无可奈何。
我言太正,身太稳,无隙可挑,无错可指。
所以,他们只能怒看我升高位,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