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难舞 ———— 风岚
风岚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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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珏舞是舞月楼的花魁。
舞月楼是一座倌楼。
天下合之已久。天下安泰,必是歌舞升平。人既丰于温饱,则定思其淫欲,所以有了倌楼。
妓院卖的是女人,倌楼卖的自然是男人。
舞月楼是一等一的倌楼,珏舞更是一等一的美人。
珏舞原名蓝玉,珏舞是他十岁被卖入舞月楼后起的名。
珏舞家里很穷。就像大多数平民家一般,即便身处安平盛世中,所居之处依然家徒四壁。所谓盛世,只可对富人言。
珏舞家中尚有幼妹。论之常理,自古以来,世人就偏男轻女。家中纵揭不开锅,卖的也合该是幼妹。但,被卖的是珏舞。
珏舞被卖,只为了一次庙会中一个卦摊旁一个道士的一句批言:“眼媚身娆,妖惑众生。命蕴孤星,灭天绝亲。”于是,珏舞就被送到了舞月楼。即使那时家中米缸尚有半缸米,即使珏舞苦苦哀求,但,珏舞还是到了舞月楼。
珏舞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亲手将自己送入老鸨的手中,再亲手从老鸨手中接过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珏舞的母亲在哭,不停的哭。她走出舞月楼时一步一回头,口中生生叫着玉儿。每个人都看得出她很难过,很不舍。但最终,她还是随着珏舞的父亲走出舞月楼,走出锦荣巷,消失在珏舞的眼眸中。
珏舞学了四年的琴棋书画。珏舞很聪颖,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一颗心七窍玲珑,一顾盼眉目含情,谈笑间出语成律,起舞时清逸如云。果真应了那句“眼媚身娆,妖惑众生”。
珏舞十四岁开始接客,十五岁名动秦淮,成了舞月楼的花魁。十六岁人 人皆以见其为荣,家中富足之人都捧着大把的金银,只求能作珏舞的入幕之宾。但却从不曾有人想把珏舞赎出舞月楼。世间就是如此奇怪,同样供人玩笑,清赎名妓为妾,旁人皆一笑置之,言谓风流;清赎名倌入房,则毁天灭地,人人嗔呼惊怪。此等骂名,又谁人敢负?
到十七岁时,珏舞见到了他。
珏舞是在从刺史府回舞月楼时遇见他的。那时他贫病交加,银囊如洗。客栈掌柜忍无可忍,将他赶了出来,外奉一顿毒打。珏舞在轿中看得真切,他虽拳脚加身,痛彻心扉,却一声不吭,坚持着自己的骨气。
珏舞叫离儿将碎银送至掌柜手中,再将他带至轿上时,他早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珏舞带着他回到舞月楼,帮他请了大夫,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的院落。
过了一日,他方清醒。醒来时一听身处舞月楼,即刻就挣扎着要离开。珏舞拦住了他,只说了一句话:“现在你还能去哪?”他怔住,眼中有着愤怒,以及悲哀,还有无奈。
他留了下来,却绝不愿和所有人说一句话,只是每日天未亮就支撑着从床上爬起,子时方睡。除了做一切他能做的事之外,余下的时间他都在看书,看那些他昏厥时依然紧紧搂着的书。
珏舞不拦他。珏舞知道,就算拦也拦不住。这是他的骨气,也因为如此,珏舞才会救他。
二.

珏舞对他很好,真的很好。并非是生活上的无微不至,而是精神上的一种尊重。珏舞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自己虽无法得到,但至少自己还可以给他。
他的人,自是知道好歹。日复一日,终有一天,他对珏舞说:“我姓沧,名潇竹,但我原名沧海月。”
“我叫珏舞,但我原姓蓝,名玉。”珏舞答,微笑。
两人的谈话渐多。作词论诗,品琴着画。议往来之英豪,说天下之不公。海月无意间总是溢流出对当今世道明白实黑的不满,对官场人情牵连,暗流汹涌更是愤怒至极。
“官者,百姓父母也。取廉鄙财归其命也。焉可结党谋子女之财命?其清堪乎?”
“君子,世道义者。请命于天,思危于人。清节高尚,何惧暗之于世间。”
“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海月每每慷慨激词时,珏舞总喜欢坐在旁边静静的看他。看着那因激动而微泛红晕的脸所散出的不屈的气节,看着那因梦想而晶亮的眼神。海月有的,珏舞早在三年的屈辱生活中失去。因此,那时珏舞瞳中含蕴的有着羡慕,还有自卑。他真的好羡慕呵……

三.

日过如梭,时至重阳,他二人定于黄昏时分在城外翠竹林中品酒赏竹。海月早到,便独坐等待。但直至日落西山,酒冷羹凉仍不见珏舞身影。到得亥时,珏舞方来,脸露惫色。
海月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喝酒。珏舞心中不安,沉默半晌,始终决定说些什么。
“很抱歉让你一人候这么久,你若生气,罚我三杯便是,别喝闷酒糟蹋自己身子。”
“罚你三杯?你这样子还能喝酒吗?”海月神色冷淡,口中言语,眼睛却盯着酒杯不曾稍离。
珏舞心中闷痛,眼眸垂地。“你……不是早已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海月不答,竹林中瞬间静寂下来。珏舞悄悄斜眼凝视海月。海月今日着了一身青衫,头顶冠巾,微风拂过,飘逸非常,似是要随风而去般。珏舞心痛更甚,那一刹间,珏舞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爱上了这一轮孤月,一笼青竹。
海月仍是沉默,手上却动作起来。只见他解开腰间束带,挑开中缝,展于桌上,再持起桌旁笔墨,挥笔而书。珏舞不名所以,又不敢言语。不一刻,海月已停笔,将束带交予珏舞,言到:“竹节清高,不染世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珏舞接过束带。带上已画上一幅墨竹,墨汁淋漓,气韵轩昂。珏舞笑,抬起头望向海月。海月却不看他,只将头扭过一旁。淡白月光照耀下,竟显得脸颊有些发红。珏舞笑得更欢,不可自抑。又过半刻,终听得林中响起一声低吼,顿时惊得夜鸟四处飞散。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才罢?”

四.
珏舞仍是名动秦淮的倌人。仍有那许多家中富足之人捧着大把金银求见。珏舞却不再想见他们,只想日夜皆与海月同处。惜得世事不由人,既为名倌,又岂有不接客之理。财多权重之人,能忍得一次二次,却忍不得三次四次。名倌之地比之那良民家门更加低贱不如。爷们被拒绝得多了,自是要闯的。
那日来的是城东的吴少。吴少是当朝右御史大夫之侄,珏舞怎敢得罪。云雨之事行至一半,珏舞已神智模糊。
忽听到房门被人推开之声,珏舞心中一震。舞月楼中人绝不会这时候来找他,只除了……
珏舞缓缓转过头,果见到海月呆站在门口,手中书笔早散了一地,脸上的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珏舞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滑下脸庞,哽咽着叫道:“你走,你快走啊。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立刻就走。”
当什么都没看到?可能吗?自己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一面终究还是被他看到了啊。
吴少看着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讽笑起来。“原来你不接客就为了这小子?真是想不到哪,舞月楼的花魁珏舞竟也在自个儿院子里养了个小白脸。”脸转向海月,身体仍是移动不休。“长得还不错嘛,等我先解决了下面这个小骚货,再来尝尝你。你在他的调教下,功夫想必不会差到哪去才是。”
海月苍白的脸色突的转为通红,猛向室内冲去,一把将吴少拉下床来。吴少未曾料到,还不及缓过神,小腹上早挨了一脚,痛得他满地打滚,大声哀嚎。海月还欲再踢,却被珏舞死死抱住。
“别打了,别打了。他是当今吴右御史大夫之侄,若伤了他,你以后……”
海月想挣脱珏舞,但被珏舞死命抱住,又如何挣脱得了。珏舞一个猛力把海月推至门外,然后迅速由内锁住房门。珏舞语带哭音,嘶声喊道:“走吧,求求你快走。去你该去的地方,别留在这。不想害我就即刻走,快走。”
海月再回到舞月楼时已是午夜时分。他颇讶异楼中居然无人候着抓他。这一刻,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直奔珏舞所居之处。
珏舞全身赤裸躺在地上,身子伤痕累累,早已昏迷。屋内凌乱不堪,床上地上,处处血痕,触目惊心。海月将珏舞抱上床,打来热水,将珏舞身上的红痕白迹擦掉。这轻微的动作却疼醒了珏舞。珏舞睁眼见是他,不由又是泪水盈眶。“你还来做什么?你现在总算彻底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还来做什么?”
海月停下手,静静看着他半晌,未曾言语,随后轻轻的将自己的唇贴上了珏舞那冰冷的唇。珏舞惊愕,双目圆睁。海月却闭上眼,动作轻柔。他的吻生涩笨拙,但有一种莫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从没有人如呵护珍宝般温柔的对待过珏舞,珏舞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温驯的闭上眼,双手微抖的搂住海月那文人特有的略显单薄的肩头。的dc82d632c9fcecb0778afbc7924494a6
“你的身子……可以吗?”海月温柔问道,气息有些不稳。
珏舞不答反问:“你真的……不嫌我?我的身子……真的很……”余下的语声消失在海月的手中。
海月捂着珏舞的唇,“你只要说你的身子怎么样就成了,其他的都不要说,好吗?”
珏舞鼻头微酸,一颗水珠又从眼角滚下。
“我……我早就习惯了,只要你不嫌我就……”
“傻子,小傻子呵……”
五.
过后的日子快乐如仙。珏舞故意忽视其他不快乐的事。闲暇时总两人腻在一起。海月读书作文,珏舞就在一旁磨墨铺纸;海月弹琴吹箫,珏舞就随之起舞。填词弄弈,好不逍遥。
“你记得李商隐的《锦瑟》吗?”
“自是记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此绝世佳句,我又怎会不记得。莫要小瞧了我。”
“呵,我何时敢小瞧你了。我说的并非这二句。这二句太悲怆,莫提它。我是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二句。你不曾发现吗?”
“发现什么?这二句有什么吗?”
“你不要又装傻,我的珏舞再聪明不过,怎会没发现。上句我名,下句你名,这算不算天公之意?”
“你的珏舞?你何时说话这么肉麻了?如此油嘴滑舌,不像我的海月,倒似了街头巷弄里的登徒子哪。”
“彼此彼此。你是我的,我自也是你的。天意如此,你躲也躲不过的。”
“我不躲,我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今生今世,只会你负我,我蓝玉绝不负你,否则必要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傻子,不许胡说。你不会负我,我又怎会负你。你当我是那言而无信的小人么?”
“莫气莫气,我说玩笑话的。天意如此,那我们必会生生相守。别气了,来,亲亲哦……”
“…………”

六.

日日温煦,时时甜蜜。只惜得世间美丽的事物总难长久,转眼已是上京赴考的日子。
珏舞看着海月眉头日渐不展,心中为之难过。终是一咬牙,从床下拿出一个小包,递给海月。
“这包中的银两足够你上京的花销了。你去吧。”
海月微愕,打开包裹。里面一阵光芒耀眼,金银珠玉,各式皆有。海月大惊,“你怎会有这许多银两的?”
珏舞苦笑。“原是攒来给我幼妹作嫁妆的,但她嫌这银子来得脏,不愿要,再去二次时,她已嫁了,不许我进她夫家门,后来也不知搬去了哪,想是不愿再见我——她本不是这样子的。我被卖入舞月楼那年,她还哭着说要替我来。才几年的工夫啊……”
“后来我拿着这许多银两也不知道怎么办,就继续存下来,想有朝一日将自己赎出这污秽地方。不过现下你急银两用,就先拿去吧。”
海月眉头皱起,“这不成。你既有了这银两,过不久就可以离开舞月楼。早一日离开这地方总是好的。我三年后再去应考,也不算迟。”
“你别倔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虽常和我吟风弄月,心中却从未曾放下济身朝廷,为福天下的心愿,否则你日日读书至三更又为何?你且去,若真中了,再回来赎我便是。”
“我……,好,无论我中或不中,我都必定回来赎你。”
“以你文才,怎会不中。呵,赎了我可就要光明正大的迎我入你府哦,别到时拉不下脸面来。”
“你……始终是男子……”
珏舞心中一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强作欢笑道:“说笑罢了,你别当真。出去了孤身一人,要知道照顾自己就好。至于我,你就先不用顾了,毕竟我这许多年都熬了过来……”
海月急了,“你别这样,刚才是我说错话。我怎会弃你不顾。无你珏舞,就无我沧潇竹。竹为君子,我既易君子之名,必遵君子之礼。论情论义,我都无理弃你。天可明鉴,日后我若负你,不得好……”
珏舞用唇堵下海月未出口的话。“你别说了。去吧,我知道,于情于义,你都不会负我。你是言出即行的君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了,早去早来,我等你。”
“好,你等我。”
珏舞看着他青衣青巾,走入竹林,几溶其中,一阵风起,衣袂翩飞。然后,飞出了自己的视线。
于情于义,你都不会负我。我等你。
低头看着手中画了一幅墨竹的束带,泪落如水。

七.
这世间最可怕的,是时间的流逝,最无奈的,也是时间的流逝。
昔日的少女已嫁作他人妇,昔日的老人身已归黄土。而昔日的绝世红颜,年华已去,光辉不再。珏舞坐在屋内,随手轻拨身前琴弦,古琴发出几声单调而凌乱的声音。珏舞略显呆滞的目光转过琴,盯着琴旁一根画了一幅墨竹的束带发呆。
他走了,走了五年,杳无音讯。
自己已不再是舞月楼的花魁,不再是那名满秦淮的珏舞。
倌人过了二十,便不再有人会要。若非自己文才仍在,说不定会落得连挡风蔽雨的地方都没有。如今仍可温饱,该惜福了。
于情于义,你都不会负我。我等你。
珏舞唇角一掀,微笑,眼角滴下的,却是泪水。
房门被人粗暴的推开,是老鸨。“哭?你又哭什么?你当你是那些贵胄人家的子弟,想学人家愁秋悲月么?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别给我找晦气了,快打扮打扮,有爷要见你。”
爷?想来是那些还想借自己弹琴助兴的故人了。
珏舞敛眉,极恭敬的应了声是,梳头更衣。扭头看到琴旁的那条束带,喉咙一哽,叹了口气,细心的将其叠好,置于枕头下,方走出去。
珏舞随着领路的小厮走在廊道上,忽闻得极熟悉的语声传来。“秦公子,秦大人怎么还未到?莫不是有事耽搁了。”
珏舞倏地全身僵住,不可置信的盯着左手边那扇厢门,动弹不得。
小厮见他停下,也随着停下,口中不耐催促:“你做什么停下来?找你的爷在隔壁这间,你莫走错了,惹恼了把雅房中的爷。那几位爷的来头可都大得紧。”
珏舞不答,愣站半晌。小厮不耐过来抓他的手,他却猛的一挥,跑至那扇门前,用力推开。
“你等我。”
依旧是青衣青巾,不过质地剪裁自是与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五年了,五年朝思暮想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仅仅少时的青涩换上了成熟男子的沉稳,眼神锐利,但仍是一笼青竹。青竹旁,是舞月楼现今的花魁,红鹛。
海月抬头望向门口,一怔,却不语。他旁边大概就是那位秦公子,怒极。“你们这舞月楼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教出来的人也如此低等下贱不懂礼数。这雅厢也是可以乱闯的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拖下去。”
旁边的小厮慌了,忙连连陪不是,又想拉了珏舞快走。珏舞硬是稳住身子,静默看着海月,忽地一笑。
公子还记得《锦瑟》吗?还记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否?”
海月仍不语,依旧看着珏舞。
那秦公子瞅了珏舞一眼,再回望海月,脸上泛起一种暧昧的笑。“人人皆道沧大人清廉孤高,我还道在这地方与家父会面委屈了大人。没想到沧大人在这早有一个老相好了呀。哈哈,沧大人只管放心,我秦某自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我什么都未曾见到。沧大人尽管随他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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