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Ⅰ-01
遇到他的那天,是个有风却郁闷的日子。
开会前三十分钟,我捧著满满的一叠资料,忙著在开会人员到齐前将资料发好。刚
进公司三个月的我对一些还不是非常熟悉,不过人际关系倒还算不错,至少没有被老员
工欺负的现象。
然而,这些杂活还是落到我的头上来了。除了一点不耐之外,还有些无奈。
要等待升迁的机会,应该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吧!
为了应付新婚後的各种开支:房租、水电费、税、生活费......我每天都几乎忙得焦
头烂额。结婚......要说不後悔是骗人的,但既然婉玲(我老婆)已经怀孕了,我也不得
不背负著众人的期望与责任爬进这个坟墓。
好不容易进了这家土地开发公司当个小职员,虽然与小时候想当医生啦、律师啦等
志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起码也可以混口饭吃,我也就不再奢求了。
平平凡凡地过完这一生,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我害怕经不起风浪的自己、害怕遇到一点小事就退缩的自己、害怕被别
人取笑的自己,所以,我宁愿平凡。
还记得高中的一次马拉松比赛,运动神经还算不错的我始终跑在队伍的中间,即使
明明还有体力,我还是不会尽力地跑,也不会想得到更好的名次之类的。我只要安於本
位就好,输赢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准备就绪之後,我静静地坐在不起眼的一角等著。
「管翔!都准备好了吗?」王经理刚好在我打盹的时候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好了。」我立刻毕恭毕敬地站起,回答道。
「顺便麻烦你泡一下咖啡好吗?」微秃的王经理下意识地顺了顺头上没剩几根的毛
发,眼睛一眯起来就像个奸商。
泡咖啡?
好歹我也是正式职员......不过,谁叫他是上司?我只有乖乖听话的份,除非我已准
备这个月喝西北风。
「好的。」我边说边解开衬衫袖口的钮扣,将袖子卷至手肘处,外往面的茶水室走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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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会时间还有两分钟,大部分的成员己到齐。这次开会的目的是讨论规划区域的
开发承包工作,我们的合作对象是『茂伟』公司,听说这家公司虽然规模不大,口碑却
颇佳。
我挺直著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定在眼前密密麻麻的资料上。身边的同事自顾
著交头接耳,我则趁著这空档品?著自己泡的咖啡──实在是不太高明的味道。
想想,三个月前身为一个菜鸟(现在也还是菜鸟,所以应该说是『菜菜鸟』)的我
是每逢开会必然都战战兢兢的,但经过三个月的麻醉,我逐渐领悟了一套生存之道。
不闻、不问、不说,是开会的三大原则。
对於我这种混日子的人来说,那是更胜葵花宝典的铁则。
不一会,会议室外面响起此起彼落的客套寒暄声──大概是对方公司的经理到了。
门一开,首先进来的是笑容满面的王经理。我不禁在心中乍舌,看到王经理的笑容
真令人有种毛骨耸然之感。天知道他只有在比他更高位的人前才会笑得如此开心,那笑
容彷佛不能从他脸上扯下来似的紧紧吸附其上。
接著......『他』进来了。
高俊的身材配上笔挺的西装、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梳得一丝不苟的顺贴黑发、坚毅
的脸孔、冷漠的表情......
我懒懒地倚在座椅上,睨著眼打量著这位出乎意料的年轻的经理。
要说我不妒忌是骗人的,看对方的年纪并不比我大多少,却已爬到了经理的位置,
只要是男人,都免不了有种酸葡萄的心理。
他的言行非常得体,声音沉稳,说话有条不紊,肢体语言也恰到好处,这样完美的
人让我挑不出一丝缺点。
我放肆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却少了份敌意。
对於比自己好太多的人,敌意是无意义的存在;那只会令自己更沮丧绝望,也不合
乎我的原则。
「因此,这次我们决定......」他惯性地扫视全场的人,然後在某个瞬间,我们的目
光相触了。
我不能形容那到底是如何的一种感觉!他的眼隐含著某种吸引我的元素,微妙地扯
动著我的心。我不安地微微挪动著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抚弄著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冰凉的触感将我的神智拉回,但等我回过神时,他却已移开了目光,继续他的演
说。
他的音调仍然沉稳,听不出有任何的波动。我倒怀疑起自己刚刚陌生的感觉是不是
一时的幻想?
那双噬人的眼,彷佛能把人的灵魂吸走似的。
我不想再追究,以手托著头,巧妙地挡住我与他之间的视线。今天的我已看了太
多、听了太多。
那时,我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
以後,却忘不了。
独白Ⅱ-01
遇到他的那天,是个有风却郁闷的日子。
为了公司的那个案子,我於今天下午二点半到达『俊荣』土地开发公司。
除了来时路上有点小塞车之外一切都还算顺利。中午送了女儿上幼稚园後还剩下不
少馀裕,於是我顺道绕去医院探望老婆。
我一直是个尽责的好父亲、好丈夫,我自己也深信不疑。
三年前......也就是我二十九岁那年,我与大学同班同学茹倩步上了红毯,婚後不久
,女儿晓仪出生了。
我的人生可说是平步青云,在恋爱路上也没有遭受过任何的挫折。
托岳父的福,婚後我借了点资金买股份,事业虽没有如日中天,但起码业绩有以一
定的比率上升。
对於目前的这种生活,我已没有任何的怨言了。
或者说,在很多男人的眼中,这是幸福的完美。而我也努力地想要将这份完美维持
下去。
平凡的生活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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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与我接洽的是对方的经理──王富杰,他给人的感觉相当的滑头,不过,以貌
取人是商场的大忌,因此我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
开会的时候,让我颇为满意的一点是绝大多数的人都全神贯注地聆听,只有一个特
立独行的人例外。他的目光不是落在资料上便是在冷气的通风口上,予人一副心不在焉
的感觉。
讲到口乾时我端起了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被让我的眉头皱得更紧。
还真是不高明的味道!要是让茹倩泡的话不知会好喝几倍!不过,现在抱怨这些事
也不是我的本性,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心思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但是,一种超乎
科学理论的直觉却告诉我,这种咖啡也只有『那种人』能泡得出来。
对於自己内心的挖苦,我不禁讶然。因为平常的我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特别在意
的,或许是因为阴翳的风吧!毛孔半自愿地张开著,接受著介乎舒适与难受的触感。
我隐隐感觉到某样事情正在蕴酿的违和感。
「因此,这次我们决定......」我将微愠的视线滞留在他身上,同时也发现了他卷起
的袖口以及其上沾染著的咖啡色渍。果然咖啡是这个人泡的!我为自己惊人的直觉感到
轻微的满足感。然而,下一瞬间,他的视线不其然地撞上我的──
那双漆黑的眸子让我狼狈!莫名地,我发现自己竟深陷在那双瞳里,为他著迷......
或许是为对方眼中倒映著的自己所著迷?
我不能分辩,因为这是三十多年来我未曾经历过的感觉!我的心在飞跃,理智却在
崩溃!那是对於成熟男子的一种打击、一种无法掌握的无力感、一种屈辱!
我强迫自己拉回视线,在意识混沌的情况下继续说著......说著......我不能停下来,
不能让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地位与功劳只因一个眼神而停下来。
所以我选择掩饰。
而事实也证明,我做得很好。几乎连我自己也相信了刚才的波动只是疲劳所造成的
错觉。那种震撼,只是一种不能分析的、不理智的情绪。
虽然一直感到那个人的视线还黏在自己的身上,我却刻意回避,也不得不回避。我
对於这种心态几乎是带著懊恼的,因为我不习惯被人操纵。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由小学到大学我不是当班长就是学生会代表,因为我习惯掌握别人──甚至自己,
喜欢一切都在控制之下的井然秩序。
认识茹倩也是我人生计划中的一部分。在大学三年级时,我就有计划地物色符合我
条件的女生,不必长得太好,只要性格合得来就可以了。而茹倩也的确合乎我的要求,
於是我按照自己的规划在大学毕业後八年提出求婚。
美满的婚姻、平顺的事业,人生的一切都按照我的蓝图在进行著。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不赌、不嫖、不喝酒、不抽烟、不吃槟榔,试问还能有什麽会破坏我坚固的幸福?
想到这里的我稍稍松了口气,难道是我老了,中年情怀在作崇吗?我不禁失笑,重
拾平日的镇定与沉著,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有著端正的五官,并不是很显眼的美男子,却倒颇顺眼。凌乱的黑发与他给人的
感觉很类似,属於随性的人,一双慵懒的眸子总是漫不经心。我也注意到他左手上的白
金戒指,那是已婚的象徵──这让我有点错愕。
不过,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不是吗?况且自己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结婚的......那
麽,他有儿女了吗?有多大了?他在当爸爸时又会有什麽样的一副表情?
我似乎想得太多了。
过盛的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手拿著公事包,随著王经理离开会议室。这次会
议的目的我已达到,因此心情还不错。
与门框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总觉得有某样东西遗落在身後,蓦然回首,却什麽也看
不到。
口中残留的咖啡味此时却漾了开来,苦涩滑入喉间,我默默在心中发誓再也不喝这
种劣质的咖啡。
然而,以後我却恋上了这别脚的滋味。
独白Ⅰ-02
扯开脖子那条索命领带,我整个人瘫在客厅的沙发上。
呼,朝九晚五的生活规律得让人受不了,但薪水却没有与枯燥程度成正比,不过也
没什麽好埋怨的。
人生不就是一直重覆做著自己不愿意的事吗?
「小翔,怎麽了?很累吗?」婉玲挺著大肚子靠了过来,体贴地问道:「我去帮你
放热水......」
我连忙按住她的肩,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不要随便乱
动,万一动了胎气可不得了。」
我在心中暗笑,好客气的对话。可能是因为新婚的关系吧?我总没办法把婉玲视作
家人的一部分,反倒像是一个同居人。
伸了伸懒腰,决定不再想这种烦人的问题,我到房间拿了衣物後便走到了浴室。
锁上门後,我开始一件件地脱掉身上的束缚,露出颇有架势的肌肉。
结婚後,我还是固定到健身房运动,只因我非常厌恶那些中年发福的『游泳圈』,
看了就恶心!我绝不容许那样的东西长在自己的身上!
看著镜中的那个赤裸的自己,我的思绪不能自已地回到今天下午的那个人身上。
他看起来也是常运动型的,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的赘肉,古铜色的肌肤在手腕处透露
了出来,粗大的手掌很安稳,无名指上戴著与我一样的结婚戒指......
我甩甩头,将脑中的影像洗去。今天怎麽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
为了让头脑清醒,我选择了淋浴,让强烈的水柱从头冲下,打在身上的水留下了酸
酸麻麻的痛楚,却有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我用洗发精、沐浴乳拼命地搓揉著全身上下,不留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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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工作还好吧?」婉玲夹了一口菜至我的碗中,柔柔地问道。
在我的印象中,这句话就好像是开胃菜一样,每天吃饭前总要说上一遍。因此,我
开始感到不耐烦起来。
「普通。」除了敷衍的话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什麽有趣的话。於此同时,我又不禁
暗暗自责,婉玲在家里待著也一定很无聊,所以人也变得无聊了吧?
仔细一想才发现我对婉玲的了解真的少得可怜!严格说来,我只是一时的『冲动』
才会跟她结婚的。
那天是圣诞夜。
在她空无一人的家里,举行著只有我们俩的圣诞舞会。我们快乐地唱歌、跳舞、吃
吃喝喝,然後两人自然地滚落在沙发上,醉意盎意的我们开始撕扯著彼此的衣服,在昏
暗的灯光下第一次做爱。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的性经验,却是她的。
我还记得一本书上说过:『那并不是花园的第一次,却是花朵的第一次』。
但是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特别是在已开花结果的时候。
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排斥结婚,但那样硬梆梆的关系偶尔会让我喘不过气来;不过,
婚是迟早要结的,倒不如早了结的好。
这样想想,心里也就好过了点。
「小翔,今天我到娘家去了一趟。」婉玲有点怯怯地偷瞄了我一眼,生怕我为此而
生气。
「很好啊。」我自认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对此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况且我
也不怕她对家人抱怨什麽,因为我自问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一个丈夫应做的我都做了,她还能奢求什麽?
她欣慰地展颜一笑,右手温柔地抚著隆起的肚子,甜甜地说道:「我妈说这一定是
个男孩呢!」
「男女都无所谓啦!只要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或许是我的反应过於冷淡,婉
玲有点愕然地愣了下,接著便垂下头不语。
我说错什麽了吗?难道她希望我是个重男轻女的传统男人?
她应该在结婚前就了解到我是这样随便的一种人啊!话说回来,我对她也没有什麽
特别的要求或期待,她还能要我怎样?
「你妈还说了些什麽?」我假装什麽事都没发生似的随口问道,一边用力地扒了两
三口饭。
「没什麽,随便聊聊而已。」婉玲勉强地笑了笑,眼神却带著哀伤。
我不解,却也不想再追究。听说怀孕的女人都很情绪化,我这时最好不要再刺激她
,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就好。
我匆匆地吃完剩下的饭,抛下一句:「等一下我来收拾就好了!」然後我便到客厅
看新闻报导去了。
新闻无一例外的充满了政客的丑闻、杀人放火、民间乌龙传奇、明星私生活......看
都看腻了。我百无聊赖地按著手中的摇控器,转了又转。
在客厅看了蛮久的电视还不见她出来,我不禁怀疑地回到饭厅看看,饭桌已被收拾
得乾乾净净,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大概回房休息去了。
我耸耸肩,感慨自己实在不懂女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