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那个样子,孤绝傲气地面对着脚下的苍茫云海,身形挺拔傲岸,玄衣在风中翻卷飞扬。那么耀目,可是那么孤独--碧玉嵊居然不在这里。
凌,我的凌!
那一刹那,我的呼吸一下子紧了起来,几乎透不过气,喉咙发出轻微的闷响,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吃力地张开嘴喘息。
他似乎听到了响动,一下子回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小潘,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对了,现在我不是赵紫,我只是一个扫地的小潘。我拼命咽下对他的呼唤,镇定一下心神,恭敬地说:"主人,我来打扫白云亭。"
他又看了我一会,淡淡道:"你越来越勤快了。"
我心下一跳,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当作赞美,局促地低头,作出恭谨的态度。看来我出了点差错,小潘平时大概很少打扫白云亭的。
他还是凝视着我,并不说话,我心头狂跳,不知道是不是露出了破绽。但他既然没有表示,我自然不能说什么。还好他只是看我一会,静静道:"很好,你打扫吧。"径自离去。
玄衣飘鼓着,我忽然觉得他的衣袍有些空荡荡的,凌似乎越来越消瘦了,脸上看不出什么,身形已经颇见憔悴。经过我身边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甚至已经比他稍微高了一点。我注意到他的手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修长,不像我,手掌强劲得可以看出刚硬和少壮。
终于,比他高大,比他强壮了,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着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凌和碧玉嵊下棋时,两个人都是那么光彩夺目,令我一直铭记在心,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卑。而现在,我长大了,容姿壮盛,英气勃发。我清楚地知道,很多看到我的人眼中都有迷醉惶惑之意,想必我的样子是越来越好了。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就要这样才成,否则怎么配得上和他在一起。
想不到,他已如此憔悴。我心中那个天神一般的凌啊......他不是已经得到碧玉嵊了么?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我忘记了打扫白云亭,一直呆呆瞪着他。白云亭的苍茫云海,一如当年。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对我说:"小潘,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过神来,看到碧玉嵊。他武功越来越好了,居然连我也没注意到他何时来到的。
当年苍白霸气的少年,如今已长成日朗星辉的青年男子了,他还是喜欢穿淡青色的衣服,看上去似乎风神淡定,眼中却闪耀着冷峻霸道的光芒,就像压抑而悍烈的天火。
这三年,他的变化也是不小。
我定定心,恭敬地垂手道:"二老爷。"--这个称呼,是细作给我交代的,其实听起来很奇怪。二老爷,凌要手下这么称呼碧玉嵊,倒像是兄弟俩的排行一般。他们本是情人啊......
他似乎也没兴趣追究我为何在白云亭,只是看着山间白云动荡离合,忽然笑了笑:"你也喜欢看这里的云海么?"
我只好说:"是啊。"碧玉嵊不说话,似乎陷入沉思。我只好继续扫地,虽然地下已经很干净了,他没表态,我可也不能走人。
过一阵,碧玉嵊悠悠道:"以前我不觉得这里好看,慢慢喜欢了。"
我本不该问,还是问了:"为什么?"
碧玉嵊冷冷一笑:"因为......看着云彩变幻不定,就可以忘记一切。"他碧色的眸子还是那么冰冷美丽,眼光却比当年多了些凌厉凄迷的气息。
他说话一多,我才发现他带着酒气,似乎早就醉了。这个人,一早起来喝这么多酒,凌居然也不约束他。
碧玉嵊居然发现了我在皱眉,喃喃道:"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我在无名山庄是个外客。可是......我只能在这里,没办法了。"
他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又坚决又脆弱,居然让我有些同情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碧玉嵊的眼睛变得有些激狂,忽然一把抓住我肩膀。我心头一惊,想起自己现在是小潘,只好不反抗。他力气很大,抓得我肩膀有点痛,冰湖般的双目瞪着我,忽然道:"小潘,你说,我长得好不好?"
我只好答:"很好。"
他眼神温和了一点,忽然又皱起眉,问:"我脾气很讨厌么?"
这一点倒是事实,无名山庄每个人都很怕碧玉嵊。他平静的时候就像万年寒冰,狂暴起来却是无边烈火。细作小潘也曾亲眼看到过碧玉嵊心疾发作时硬生生撕裂活人的可怕情形。而凌,一直对这个猛兽一般的碧玉嵊温柔相待。
我心头不是滋味,不知怎么答才好,迟疑一会,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主人对你非常好。"
他愣了一会,刹那间眼中转过温柔、爱怜、悲苦、乖戾诸般神情,忽然森然一笑:"你这个下人,也知道人心么?他,真是好、真是好......"忽然大笑着放开我的肩膀,喃喃道:"好得--我真想杀了他,可总是舍不得......"
我楞在那里,心头更乱了。他们相处的情形,似乎和我的想象大不相同。
碧玉嵊醉得有些深了,歪斜着在亭中坐倒,忽然低声呻吟:"凌......"声音温存得有些凄凉。
凌?他也这么称呼......这个名字,原来不是我独享的了。我心里颤了一下,一片酸涩,不能言语,低头走开。
身后断断续续还可以听到碧玉嵊的醉语。
"凌,我把心剜给你吧......好不好?"这话让我一震,某个幽渺的记忆之门似乎又在轰响着,要奔出一些晦涩迷茫的东西!
"凌,我心里痛得厉害,真想把它剜出来,剜出来就不痛了。你为什么不要?"
"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家伙!我杀了你吧--杀了你,大概就不会心痛了。呵呵。"
"假的,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这么假。"
我逃一般离开白云亭。
某些渺茫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凌,碧玉嵊,我们果然有着密切的关系。赵文珣肯定地说,我不是白文瑾,但现在我明白了,碧玉嵊一定就是顾横萧。命运到底让我们出了什么差错,那已经没法弄清楚了。我只是知道,不管我是谁,我心里爱着凌。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顾横萧,远远退出凌的世界。我总是自以为是,找一些理由掩盖自己的自卑和固执。我错过了那么多......
看来,这三年他们并不快乐。凌竟然变得那么瘦,我真想多看他一眼。或者,我可以鼓起勇气再问他一句:"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现在的我,已经有了这个资格。我渴望问他这句话,却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十九、毒
碧玉嵊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脸色虽然还是惨白,大不了得重病休养个大半年吧,性命应该没有问题了。我筋疲力尽地站起来,看着凌笑了笑。
他大概一直在运气冲穴。但我的手法不轻,他再厉害也没这么快解开,我笑眯眯看着他波澜变幻的眼神,有些心醉神迷,不禁叹了口气:"凌,你再不知道......再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么久,你总是不当回事。"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锋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庆幸,还好我封了他的哑穴,他没办法说什么让我伤心的话。我今天总算可以对他说个够。
我迷恋地吮吸着他削薄冰冷的嘴唇,都说薄唇的男人最无情,可我知道不是。凌是个多情人,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全部给了离世的情人,一点也不剩。至于我和碧玉嵊,大概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可怜人吧。可我们都乐意为他付出一切,拼尽全力让他记住,逼他爱上。
骄傲固执古怪的凌,我能够做的,也就是这样吧?
他的嘴唇冷得可怕,亲起来就像隔着一层寒冰,却令我迷恋不已。我的亲吻慢慢深入口腔,和他齿舌纠缠,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重了,我们似乎天生就这么契合。他恼怒地看着我,固执着不肯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这个情形真是可笑,倒弄得好像我要强要了他一般......不知道怎么的,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个老是猜拳输给我的梦中人。他们不一样,可有时候也有点像的,恼怒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于是我真的笑了一声,头有些昏,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咽喉,我赶紧转头,却慢了一点,喉头涌上的鲜血喷到他脸上,看着越发惨淡。
我说:"对不起。"用衣袖费力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水。忽然觉得他的眼睛灼亮得厉害,竟有些像水光,我忍不住又笑了,喃喃叹息:"这样......很好......我真喜欢。"慢慢舔去他睫毛上的细微水珠,我笑着站直身体,摇摇晃晃地挥挥手。
"再见,凌。错了......不再见了,凌......"转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痛苦。
我就这么得意洋洋地笑着走出他的视线。
外面早就围了大群人手,我笑着说:"在下叠楼赵紫,并无恶意。"人群中传出一阵抽气声。
无名山庄的人居然没有为难我,眼睁睁看着我离去。也许他们念着一年的同僚情义,也许他们坚信没人能奈何武功绝世的凌,也许他们真有点怕我,反正主人没发话,就不出手。总之,我大摇大摆地骑了一匹马走了。
伏在马背上,我的眼前一片昏沉混乱,几次差点跌下来。真元续命实在很伤元气,我回了叠楼只怕要大病一场吧。
不过,老实说,心里有种莫名的愉悦。凌那么冷酷的人,终于为我流泪了。
我张狂地大笑起来,今天真是高兴啊!
可为什么--眼前这么模糊,滚烫的液体湿润了眼眶。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于是勒马喝令:"鬼鬼祟祟的朋友们,全都出来!"
远远冒出了不少人,为首一个冷笑的男子让我吃了一惊,居然是赵文珣!
我心念电转,沉声道:"你派人监视我?"看来赵文珣早已有了反心,否则他不会这么快知道我元气大伤,趁机作怪。我毕竟太低估了这只老狐狸。
他哈哈一笑:"不错!"
我冷冷道:"你不怕每个月拿不到解药了?"
他笑得越发张狂:"那有什么。赵紫,我只要制服你,也喂你一颗独门毒药,你说我们谁怕谁?"
我听得苦笑起来,倒也佩服这只老狐狸,淡淡道:"说得很好,可惜你是做梦!"趁着他还在狂笑,闪电般一掠下马,身形如风,一掌一个结果他的手下。顿时惨呼响成一片,漫天猩红中,一下子倒下十多个人!我知道自己身子情况大是不妙,只好用奇袭手段尽量先解决一些人,果然收到奇效!
赵文珣见势不对,纵身急退。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衣角,只觉真力不续,险些倒地,提一口气正要追击,忽然头脑一阵昏沉,天旋地转,踉跄着喷出一大口血雨。
赵文珣眼看我昏沉沉伏在地上,得意地大笑起来:"赵紫,你是我养大的小孩,我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对付你?"
我的头越来越昏,眼前黑沉沉一片,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朦胧中,嘴里似乎被他灌入了什么东西,依稀听到他在狂笑。然后,就是彻底的晕迷。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天际一弯冷月,耳边是清冷的箫声。
身下草地很潮湿,赵文珣就坐在一边品箫,到处磷火飞舞,我们居然置身一片坟场中!
他看到我醒来,呵呵一笑:"我喂了你一颗天煞腐骨丹。这玩意虽然奇毒无比,倒是可以暂时控制你的内伤,还不多谢我?"
我懒得和他玩花招,淡淡道:"老狐狸,你就说吧,有甚么条件?"
他只是呵呵地笑,忽然指着面前的孤坟说:"你看看这个。"月光下,他的神情有些凄凉惆怅的意思,我忽然猜到了这是谁的墓,脱口道:"白文瑾?"看着这个孤坟,那种熟悉而渺茫的感觉又到了心头!我的胎记,激痛得越发厉害了。
他微微哼了一声,忽然低下头,背心起伏,似乎在呜咽。良久平静下来,说:"赵紫,你让寒山无名客躺进这里去,我会给你解药,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解不解我的毒,那也无所谓,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
我愣了一下,看到他脸上闪动的水渍,心里忽然一惨,沉默一会,说:"好吧,让我帮你。"
他喜笑颜开,正要说话,我狠狠一掌打在他胸膛!
喀嚓一声,他的胸腔塌了下去,神情惊愕,看了我一会,忽然笑了:"解药不在我身边。你......你以为白雪潇可以解腐骨丹的毒么?你死定了......"
我淡淡道:"赵文珣,我不会容别人威胁凌的性命,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大笑,不断吐血,一边咳嗽一边说:"笨蛋......你是笨蛋......你和上辈子一样,都是笨蛋......"神情却现出了奇怪的快乐之意,就这么微笑着慢慢倒下。
我看着他垂死的样子,想着这人一手养大我,心里一阵迷茫,叹气道:"你有什么遗言?"
他瞪着前方虚空,眼神散漫恍惚,忽然咕哝道:"白文瑾,我恨你。"
我觉得他真是可怜,叹气说:"他早就死了。"
赵文珣笑了笑,根本不理我,对着虚空喃喃道:"瑾,你来了么?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发火,害得你在外面淋雨站了一天,你一直说,‘珣--珣--让我见你--',我却不肯低头。唉......那时候我要是脾气软一点,或者......你不会出走......不会认识凌寒......"他伤心地抽搐了一下。
我想起赵文珣养的鹦鹉,心里悲伤。怪不得他老是要鹦鹉说"珣--珣--让我见你--"。这大概是他一辈子的恨事吧?
一旦错过,就是终身错过了。我和凌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我叹了口气,学着那鹦鹉的口气,含糊着声音道:"珣--珣--让我见你--"
赵文珣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他慢慢微笑起来,就这么咽了气。
我看着他的尸体,忽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赵文珣这辈子都是绝望,我的结局,又会如何?
二十、男妻(上)
我把赵文珣埋葬在白文瑾的墓边。也许,这样他会高兴一点吧。
为他立墓的时候,我顺便打扫了白文瑾的孤坟,这个坟墓似乎很多年不曾清扫了,凌应该很少来,我不明白缘故。我仔细清理了斑驳残旧的墓碑,倒是楞了一下。墓碑的字体是优美的灵飞经,我认出来这是凌写的,碑上写的居然是"凌寒白文瑾之墓",下面连立碑人也不落名,让我看得心头咯噔一跳。
凌是用什么心情立下这块墓碑的呢?他的心,是不是早已随着坟墓中的人一起死去?可他是那么沉默高傲,我无法猜到他的想法。
弄得差不多了,我坐在墓边歇息,忽然发现旁边有个孤坟,挨得很近,也是很久没人祭扫的样子。我叹了口气,顺便把它一起清理干净。看了墓碑,又是一愣。这个墓的主人,居然是顾横萧。墓碑还是没落名,但那手熟悉的灵飞经,让我清楚知道这也是凌立下的。他就把顾横萧埋在白文瑾的身边,是觉得这个为爱剜心的男人很可怜吗?
脑海里浮现凌痛苦地低下头,深深吻上碧玉嵊心口胎记的情形,我心里苦涩又混乱。凌不管是对前生的顾横萧,还是今世的碧玉嵊,大概都有一些特殊的情感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我早就没了自信。
凌用春风般充满感情的眼神看着我时,我也曾经以为他是爱我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心那么高傲而渺茫。所以,现在的情形大概也是一种解脱吧。他是否喜欢碧玉嵊,我不必再多想。
我要回到叠楼,那里有我庞大的江湖势力。我要做呼啸天下风云的赵紫,而不是飞舞在凌的光芒下的可怜的小小飞蛾。
赵文珣给我灌下的毒药到底有多利害,那都无所谓。我活着一天,都要傲立万人之上,我不能让凌看小了。至于何时归去,那只是一种天命。千古英雄,到头不过一杯黄土。白文瑾和顾横萧都曾经纵横天下,而今他们的墓早已冷清无人知晓。人生百年,快意恩仇、尽情爱恨,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