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那年,怎么也拉不好大提琴了
仍可以使它发出声响,独奏出很长的曲目,却无法真正演奏
不过是一张张曲谱的忠实过场,不能称之为演奏
那时大学三年级,几乎要退出社团……那个秋天,家庭出现一些变故,在学校也不甚顺利……啊,感觉没有一件顺利的事情……”程芦雪平静地,缓缓地道:“是吧小猫……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很充盈的河流,一下干涸了……” “会好的
”她顿一顿,道:“……有一天,提起笔,一切就会回来
可能用一种让你都很惊讶的姿态呢!……”她瞧着我笑了
那一瞬间,我们一定心意相通
我跪坐在床上,怀中半抱一整床绒软的毛巾被,简直要热泪盈眶
我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这么了解另一个人
她这时却拿起包要走,我不知怎么留
“好好休息
”她道
“哦……等,等等!一起吃个早饭吧?……”我艰难找词
“我累了
要回去了
”程芦雪摇摇头
长发下,是柔和的侧脸
“哦……”我失望应承,又找词,多同她讲一句话也是好的,我决定不如谈一谈狗:“对了!昨天晚上,小狗狗去哪里了?没有跟你在一起……” “不要紧!——”程芦雪笑看眼前这个任性的孩子:“我找了人照顾它
” “哦……”我又耷拉着应承
“喂!——”程芦雪已经走到门口,忽俏皮探出身子对我说:“上班不要迟到呦!” “哦!——”我抓床,怒吼作答
她同轻轻的关门声一阵消失
我“嘭隆”一下倒回床上,仰面用毛巾被遮住脸
毛绒绒的堆叠中,我知道自己笑得灿烂,心里好像……甜甜的? 因为纪律,我不能随便过问程芦雪丈夫绑架案的案情
我想适当的时候,她会告诉我的
她愿意说给我听的,我都愿意听
那些她不愿提起的,我宁愿不知道
程芦雪走后,我又在床上墨迹了一会儿才起
起床时,发现枕头湿了一块
也许昨晚我作了噩梦,是汗水,还是哭了?记不大清
匆匆洗漱打理一番,在楼下叮叮铛铛逐渐热闹起来的巷口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
是微咸的豆腐脑,加香菜碎,加腌萝卜丁碎
嗯嗯,这很重要
狼吞虎咽吃完,到这时,我已经开始想念程芦雪
今天起得是多么的早,上班之前,我决定去程芦雪的花店
也不是一种决定,就是满心欢喜、自然而然、腾云驾雾地往程芦雪的花店去
可不能说我还醉着,我想我只是冲动
清晨六点四十一刻,程芦雪果然不在店里
刚跳下挤满中小学生的公共汽车,我站在空旷的步行街上,认出这间花店同昨天去的那座酒庄一样,都没有名称的标识
低调,很像她
花店右边是一家咖啡屋,有很多甜点的那种
花店左边是一家金店,有很多金子的那种
废话
我一个人就这样在程芦雪的花店前磨磨蹭蹭,东瞧西看
也不走近,只隔着街瞧
待时间过到七点半,我一路小跑回车站赶公交
程芦雪说不要迟到嘛,而且我想我明天还会来的
“你看你同学的笔录写得多好,简直可以收录教材!你再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来到办公室,第一句完整的、很长很啰嗦的语句,是裴正裴队长拧着眉毛吐出来的
“裴队您也太夸张,还有写笔录写入教材的!……我看我的也不错……可以当成负面教材
”看了一眼裴队的脸色,我机智改口
“知道就好
”裴队长将我的几片薄纸往桌上一扔,只字未提借条的事情,我就当他收下了,并会帮我转交陆海啸的那份,嗯嗯
“你
”裴正强调说道:“市中心玄武区派出所缺人手
当然,基层派出所总是缺人手的
你今天就去他们那里报到
以后,除非特殊情况,白天直接去派出所报到,下午下班前回局里再报一次到,然后回家
就是这样的流程,懂吗?” “是,裴队
”我想想又问:“那……裴队,这样的流程是多久呢?” “该多久就多久
”裴正将茶杯盖一拧,忽抬头道:“啧,怎么变这么啰嗦?赶紧的,拿好介绍材料,赶快去!” 大概最近很忙很多事,还都是很大的事,裴正不能回家多陪陪老婆,对不起自己的外号裴老婆
我感觉再旁敲侧击下去他该踢我了,急忙屁颠屁颠走人,最终也没有套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总局特训
不特训就不特训呗,我还得活下去
来到玄武区派出所,所内已经一片汪洋大海的场面
“警察同志,我自行车丢了!” “警官!警官!我家防盗门打不开啊,110打了十多遍,怎么还没人来开锁!你看我全身上下就穿这么条裤衩,我怎么上班去啊我!” “我昨天给他家狗咬了,他为什么不赔?!不赔我就咬他!” “我儿子刮了你的车?那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 我左推右挡,待办好基本手续,走出派出所,形同出入一趟桑拿
带我出门的是一名老干警,名叫贡贺
“年轻人好,年轻人好
”贡贺一边发动他那辆有些年头的桑塔纳警车,一边笑出满脸皱纹
他五十多岁快退休,四十岁那年头发就全白了
年轻时是当刑警的,有次追贼,给捅了一刀在后腰上,流光了半身的血
烙下不少病,比如夏天还会发冷
他一年四季穿冬装制服,从不脱外套,今天也一样,而我光是顶着大盖帽,就已经一刻不停默默在流汗
“小姑娘,今天领你熟悉一下咱们的辖区
”贡贺慢慢打左方向灯,慢慢打左方向盘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
“玄武区很大啊……”贡贺慢慢打右方向灯,慢慢打右方向盘
路过一个慢行路障,车在水泥突起上硌了一下,一颠,我的警帽忽又压在前额上盖住眼睛
紧赶着扶回帽子,贡贺慢幽幽看了我一眼,继续开车:“别看咱们派出所统共百来个人,那是分布在相当大的区域里边,该管的事要管,还有消防啊,救护车啊,出了事都得前去协助
” “嗯,嗯
”我认真听着
“你们二分局不错啦,一般一个正科级分局,把辅警算在里面也就两三百号人,治安和刑侦两个大队加起来那才四五十个人
你们二分局光刑警大队就三个,哎呀,小姑娘,你要把握机会啊……”贡贺感叹
“啊?贡,贡叔,我不是……”我这才反应过来,贡贺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但他的误会可能是对的,毕竟我虽然没有背上什么正式的处分,但确实是有种发配街头的意思
我想到这里又一阵泄气,无心继续解释,只往座椅上一靠
“年轻人,书念的差不多,就要从屋子里走出来,多到第一线实践实践,走访走访,多摸爬滚打才好……”贡贺又慢吞吞瞥我一眼,然后右行,变了条线
我不太摸得清贡贺的意思
他似乎在宽慰我,但无疑使我想到我连警校什么的一天都没有上过的事实
“你看,你看……”变线后,贡贺指着街边,不急不忙继续说:“重点的地方要记牢,这里这些棋牌室……看清了?另外像大排档,酒吧夜总会,养大狗的,有藏獒的,还有混子痞子,特别是吸毒人员,遇见就要上前排查询问一下……总之,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 “哦
”我默默记下,问:“混子痞子倒是容易看出来,吸毒人员真没见过,怎么看呢?” “凭他身形相貌
”贡贺又打左转灯:“长期吸毒的,大部分消瘦,特别消瘦,面色发黄,眼圈深黑,走路发飘,特别是眼睛,眼神涣散……跟正常人,那是好不一样……还有……” 这时微开的车窗涌来江风阵阵,视野豁然开阔,我们驶上跨江大桥,天地融蕴,初夏清煦
远处天际,江与云的分割线水雾模糊,像一滴墨入池,在广袤的边际无限晕淡
“还有就是这里
这桥
事故高发地段
最好记得每个出入口,不然夜晚执勤一定瞎猫!”贡贺老大人指示道
“嘿嘿……我不是瞎猫……”天大地大的景色叫人振奋,我摇下车窗再多一点儿,探出脑袋吹吹风
“嘭!——”的引擎声大作,一辆跑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贴着我们的车蹿过去
我们的警车!!! 一把摁住帽子别给掠了,我才看清前车是个亮槟红的宝马超跑,切过各色车等,神经病一般飘向大桥内中
“贡叔!什么鬼!”我道
“事故!事故啊!”贡贺老大人一下子声音高了八度,开警灯、拉警笛、踩油门、扳方向盘
他双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好似人狼月圆变了身
我见状不禁咽口水、摸安全带、背紧贴、攥握斜上角扶手
车窗涌入的风煞时要将我的脸皮吹成波涛狂乱
我简直吓得不轻
谁知刚追出二十来个车位,那槟红色妖车一个飘移急刹,完美靠边泊稳
我们在后面“轰隆”一声停了个斜趴,闹得半座大桥喇叭声此起彼伏
“怎么停的这是……”贡贺拉手刹,恢复老大人的老模样,搔搔脑袋,幽幽看向妖车道
厉害了我的叔!你这一停我差点儿不在车里了! 哆哆嗦嗦急下车,我跟着贡贺,贡贺道:“我疏导车流,你去前面看着!”便对后车打手势,要求车流全部并线,另侧缓行
就这几秒钟功夫,宝马车门“咵嚓”一开,气呼呼踱出波浪卷儿长发的妙龄女子一枚
她一身槟红色长裙,波涛汹涌,妖艳欲滴,皮肤白,大长腿,两只圈圈的大耳环十分大腕儿明星气
绝不像是吸毒的…… 我遵循贡贺老大人的话观察了一下
难道是酒驾?这得喝了多少? “小,小姐,您这是危险驾驶,请您把驾照出示一下好吗?”我道
虽然毫无培训的上岗,“你把证件给我看看”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
妖艳女子飞快瞧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她手中连个包都没有,亦不说话
“小姐啊,要不你先把车挪前面点儿?”贡贺赶来,两手比划:“你看你这车移动了,我们这车才能摆正呐,是不是?不然,后路全卡在那儿
” 妖艳女子不像要夺路而逃的样子,肇事车辆里也就她一人
贡贺见人不理他,对我打个眼色,要我去说,进行一番妹子之间的对话这样
我还没开口,妖艳女子“呼哧”将手中钥匙扔到贡贺手上:“你能开的走就开吧!” 我去,姑娘脾气大了!不过后面的喇叭声那是越来越响,车流速度越来越慢,贡贺就忍了,坐上宝马驾驶座准备挪车
贡贺摸了半天,探出个脑袋,无奈问:“钥匙孔在哪儿啊?” “额?”我伸头往里看,贡贺突然喊:“黄小猫!!!快!!!快拦住了!!!” 我一回头,尼玛妖艳女子已经直冲冲站在大桥凭栏上! 她鲜红的高跟鞋,极细极细的跟,净是在我眼中乱晃,将我看得全身一阵大汗淋漓! “别啊!!!”栏杆很高,我纵过去一把只得抱住她的小腿
小腿就小腿吧! 我死死扶住她,给她保持平衡
可惜只能保住她身体的平衡,不是心里的平衡
她微微侧头睨我,那眼神很释然,却如在对我说“徒劳无功”四个字
我抱得更紧,道:“不能死啊!!!” 她就要将头转回去,风抚过波浪的长发,我一急,顶着风舍命大喊:“我看见你内裤了!!你下来打我啊!!!——” 妖女惊讶看我,我绝望看她,她嘴角忽勾起一抹微笑
很好,很温暖的笑
我不知道人在赴死之前,是不是都会笑,欲留下最后的表情,还是选择笑吧
总之,这一瞬过后,她身子一倾就跳下去了! 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全是红果果的飞舞起来的长裙的色彩
光抱小腿哪吃得住力?!我想我可能直接跳了起来,猛伸手穿过她的腰线,终于捞住她肩胛下侧,用尽上古洪荒妖魔鬼怪之力,其实并没有,咬牙切齿狠狠圈抱住她
她和我“咣”的撞在跨江大桥铁栏上,回声不要太大,我耳中嗡嗡,脸肯定憋成猪肝,是不是眼珠子也要突出来了说不好,脊椎骨似一节一节脱开,双脚离地,两腿卷勾凭栏铁条
这是好事,我的下半身还在大桥里面
“黄小猫!坚持坚持!!!”我听到贡贺的声音
接着涌来许多声音,许多只手,一股庞大的力量从我后背传来
“扑隆”一声抱着要投江的女子躺倒在桥面,贡贺疏开人群:“黄小猫!怎么样怎么样!睁眼睁眼!醒醒!醒醒!” 我,得救了
狂飙的宝马被拖走,交警接管了这起案件
令这个城市引以为豪的跨江大桥,重新恢复通畅
妖艳的姑娘担架抬上救护车
医生给我做检查,左手手臂轻微挫伤,没什么大事
哦,还腰疼好几天
她在担架上闭目养神,后来流了眼泪
我远远望见,未想过后来还在工作中遇到许多欣然赴死之人
死而复生,我希望每一种这样的哭泣,都是喜极而泣
还有,那辆槟红色宝马,钥匙孔是定制隐藏的
我和老大人后来才晓得,车里有个启动按钮,这叫做“无钥匙启动系统”,唉…… “哎呦……哎呦……”和交警大队交接完毕后,我坐回车里,捂着下巴直哼
“嗬!牙都咬碎了吧!”贡贺关上车门,道
“嗯
”我活动活动快没知觉的下巴,感觉好一些
“要不去喝点儿冰的东西
镇镇
”贡贺发动警车
“好
”我点点头,正寻思是喝冰镇酸梅汤,还是冰的甘蔗汁,接警平台“滴嘟滴嘟”两声,屏幕上新的接警单到了
车载对讲机也响起来,贡贺看着接警单,对报话机讲了几句“知道了”、“没问题还是我去”这样的,拉着警笛驶下大桥
“钟保,又惹事了
”贡贺望望后车镜:“老婆跑了,和女儿一起过
家里条件不好,一会儿有工作,一会儿没工作,还喜欢搓搓小麻,喝点儿小酒……总和街坊邻居起冲突,调解过很多次啦,老熟人!” 我们很快转下大桥向城南老区进发,未加改造的老小区簇簇落落,一般六楼就是顶层
有的居民楼在政府补助下加盖尖顶,有的还没“平改坡”
警车缓行过窄街边一个熙熙攘攘的半露天菜场,菜皮满地,鸡毛的气味扑鼻而来
贡贺说:“转过去前面就到了,不晓得是不是又跟人打牌打出什么狗屁官司
” “严重吗?”我道
“八成又掀了桌子
”贡贺回答:“就这牌品……” 哪知一转过街,老旧小区大门口正对着的老旧小公园前,人山人海,叫叫嚷嚷,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吃瓜群众个个表情紧张,你寻我问
我们在人潮后方将车停稳,贡贺半推开车门,探出身子,拉长脖子向里望
“诶?!三保子!钟保!可不敢胡来!!!”贡贺脸色一变,骤然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 黄警官一天中能遇到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完
我跟着贡贺跑走进去,身后人影又像潮水般闭合
“钟保!剪刀放下来!这是做什么这是!”贡贺厉声
叫钟保的男人孤零零立在一方花坛前头,左手紧握一把大剪刀,右手拦腰拎抱着——一个孩子! 老式剪刀污迹斑斑,只有银亮而尖长的锐刃抵住人质脖颈
小女孩泪眼汪汪,惊惧不能言,看见警察来了这才断断续续大声哭出来:“警察爷爷!警察爷爷!呜呜呜呜呜!……爸爸!爸爸!……” 我一听,怎么钟保挟持了自己的女儿?! 果然贡贺道:“拿孩子撒什么气?!放下!” 钟保凶相毕露,这会儿一见是贡贺,竟也流下泪来,边哭边歇斯底里穷嚷:“贡大爹,我老婆呢?!叫她来!叫她来!活不成啦!不想活啦!……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他登时情绪更加激动,女儿被他夹在腋下疼得嗷嗷直唤,明晃晃的尖锐在孩子脸面近前疯狂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