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我飘蓬,几见孤鸿,难以带回旧梦
汉池烟雨共,抱琴轻细弄……” 顾云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想要叹息,偏又出不得声
她才是杨望亭的独传弟子,而施玉声正式拜入尘腔门下之前,还曾经师从刘双夕、劳瑞喜和别的前辈
然而,倘若所有尘腔传人都是夜空中的星尘,她也不是最夺目的一粒
如果,如果当初她不是这般任性,肯听话一点,去加入某个省市级艺术团的话,现在获得的承认会不会多一些?眼前的人不仅担任省曲艺团的副团长,还已经领取国家一级演员的津贴了
而她只想将尘腔发扬光大,让五十年后世人还能听到这种韵味悠长的曲腔,或者,还能记住一个名字叫顾云秀
她的职业生涯应该这样吗?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顾云秀靠在漫声唱着的施玉声肩上,却再也不想看她了
一曲唱罢,林间透来发寒的风,差点就打了个颤
“师姐,师姐……” 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竟有些想掉泪,顾云秀连忙收摄心神
但咫尺之遥的施玉声早已听见
“云秀,怎么了?” 顾云秀低头笑一笑:“没什么
师姐,你结婚了吗?” “还没,”施玉声如实描述道,“有个男朋友,在音乐学院做指挥
” “那他一定很幸福
” 顾云秀望向她,神色似嗔似喜
施玉声稍稍一怔,伸出手去:“该走了
过来,我给你梳上
” 算是还了人情
“玉声,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柔的声音令施玉声身体一颤,抬眼望向自己的男友
任宁辉就坐在她对面,掌心轻轻覆住她的手背,仿佛对待一件最重要的珍宝
“没事……”她勉强笑了一笑,“在考虑我们的婚礼该怎样安排
” “不是都交给婚庆公司了吗?你就别操心了
”他怜惜的目光不是在看新娘,而是在看自己的妻子,“不如照顾好身体,准备给我生个白胖孩子吧
”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笑问道
“都好,不管男孩女孩,长得像妈妈最好
”他按压不住胸中的情感,改换位置坐到女友身边,轻轻吻了这张深爱的面容
“阿辉,能认识你,真好
”施玉声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
婚事一天天近了,红裙白纱着在施玉声身上都显得那么秀雅
但是顾云秀再没有见过她
直到这一次,珠江电视台的《粤韵风华》节目策划做一辑尘腔专题,于是请来了正当红的尘腔传人
施玉声下车后,却在电视台大楼前一眼望见顾云秀;后者穿着一领粉底绣花的旗袍,宛如一朵粉溶溶的芍药摇曳
“云秀!”施玉声先开口叫道,加快步伐赶上去
她的身影跑进顾云秀眼内,后者遥遥伸出手来,施玉声很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
走进大楼的瞬间,顾云秀手臂一滑,将牵手的状态改成了相挽
今晚的观众都是专程为两位尘腔名家而来,现场气氛温馨而放松
顾云秀俏皮地甩甩卷曲的长发,用一句话跟大家打招呼:“刚才进电视台之前,我就知道今天观众多了
我自己开车来做节目,可是在停车场里根本找不到泊车的位置
”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顾云秀又继续说:“我还想着,啊,有这么多人来看我
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到了电视台门口,才知道大家都是来看声姐的
” 场内笑声更大了,连施玉声也禁不住扑嗤一声转了头
主持人适时插上话:“那声姐在停车场有没有找到位置?” “声姐的男朋友送她过来,不用找车位
”顾云秀笑着代答
“秀姐你又会知道?” “我在大楼前面看见她了嘛
”顾云秀跟主持一唱一和地说起来,“好在声姐有男朋友接送,不然我捡到的那个泊车位也要没了……” “等等,等等
”施玉声打断他们的闲扯,拿着麦克风,面对观众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虽然话题好像围绕在我身上,但我到刚才还没讲过一句话
” 演播厅中又引发一波笑浪,还有顾云秀的小小反弹—— “你为什么不讲,你可以讲……”这是罪魁祸首笑闹着推卸责任
“你还好意思说话……”这是无奈的施玉声
“声姐说她没机会讲……”这是主持人在边笑边解释
席上的笑声不断涌起,大部分观众都年岁较高了,不曾料到两位著名的曲艺家竟如此诙谐
既然同是尘腔名家,又有幸共聚一台,少不免要对面切磋一番,以饱观众耳福
因为事先没有排练,主持人就拿出几个折子戏目让两人挑,看来看去,最终选定《易水送荆轲》
一位唱荆轲,一位唱太子丹,了无争扰,最为合衬
“可惜没有披挂
”临唱之前,顾云秀说了这么一句
【闯咸阳入阙殿,秦王定要斩杀 除民患,六国在 六国在,到万世,相安不相争】 即便少了披挂,妆容仍是女儿家,一开口时,世间便再也没有顾云秀和施玉声,留下的就是太子丹在送别荆轲,风萧萧兮班马鸣
【三杯酒进奉,泪如澜 难启齿,望河滩,江风呜咽水潺潺 只怕酒尽此杯人离散 别时容易见时难】 一提气,一转腰,那便是荆卿酒尽赴咸阳
困谷二段,长句二王,快中板,乙反南音,唱到执手相看处,施玉声抬头就望见对方的眼,顾云秀眼中只嵌着她
易水滨上仍有燕太子丹
这一折本来是大喉戏,两位用尘腔唱来也着实不易,然而早已唱顺了,从开口的刹那起就唱顺了
【剑回旋,怎能拦,秦关震撼】 【猛士在,剑用命,气吞千山】 做不了英台,做不了丽娘,做不了双城或秋香
你唱不出娇滴滴,我扮不来暖融融,因此天生不是一对
荆轲只有声雄壮,燕丹漫道魄如云
【且叩拜,好友辈,一朝长别】 【歌一曲,酒千杯,日把君盼】 便唱得渊停岳峙流云尽,觞沉易水,鼓冷萧山;擦身过时,便见那英雄铮铮铁骨,身姿挺拔,气宇逸凡
莫说缘分似丝乱,原是上天派下空簿册,要世人自来填
天生不是一对,彼此都只是银河千千万万中一粒星尘,依借星光而生,你将星光都夺到了声音里,我只好去珍惜地上那一朵薇花
【临岐一别倾肝胆】 【愿卿你仔细谈】 真是清郁典雅
真是荡气回肠
曲调一尽,掌声热烈中,施玉声和顾云秀都没有去看对方
这是一次尘腔的直接碰撞,结果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谈起入行,谈起尘腔,顾云秀总是习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她有时望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施玉声,不知对方是否亦半掩半露如自己一般
慨叹祖师爷柳寄尘的生平,称赞并感激杨望亭老师,表示要尽力推广尘腔,就是最安全的话题了
安全又有趣的内容还有一个,施玉声的厨艺
然而这不算话题,因为节目组显然是打算让她当场露一手的,材料也早有预备
“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顾云秀笑眯眯地说
刚刚戴好手套的施玉声瞋了她一眼
做的是雪蛤木瓜奶露,因为演播厅里不方便烟熏火燎地炒菜,施玉声就提议了这款甜品
“听说喜欢甜食的女人都童心未泯
”某顾姓围观者在旁评论道
“我觉得女人年过三十,就要开始养颜了,这款雪蛤就很适合
”施玉声压根无视了旁边的发言,顾自向观众介绍道,“注重保养,也是心态年轻、减少压力的秘诀之一
” 顾云秀悄悄扁了嘴,但当施玉声把做好的那盅雪蛤奶露端给自己时,她却开心得连勺子都忘了拿
后来就是玩游戏,你做我猜
施玉声,顾云秀,还有作为嘉宾的演员吴欣蕊和一位观众,四人排成队伍,由第一个人看过曲牌,用身体语言展示,传递过去让第四个人猜,猜中就算赢了
主持人倒是好心,直接给了提示:答案五个字
预备做动作的是顾云秀,一见曲牌就笑了起来,因为这不难
她先抬起左手,朝左侧比了比,再抬起右手,朝前方比了比,最后偏过身子,做出一双鸟儿向不同方向飞走的动作
主持人评论道:“虽然秀姐做得十分自信,但是你有没有发觉,声姐望着你的眼神依然充满疑惑……秀姐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妄图用眼神交流把答案传递给声姐吗?” 一番目光对谈后,施玉声试图为她身后的观众模仿顾云秀的动作,然而做出来的效果……最后更像在放飞机
算啦,反正能表达出“飞”的意思就行了
然而下一位模仿起来时却更加夸张,基本上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负责猜的吴欣蕊忍无可忍地将她拨到一边:“不行,我让阿声直接做给我看,阿声
” 施玉声想了想,就偏过身子,左手在额际拈成兰花状鸟喙,右手垂展如屏,然后双手拉起自己的裙纱,慢慢转了一圈
淡紫色的薄纱飘舞在身侧,她纤腰微摆,鬈发落肩,眼眸内盈盈含笑
顾云秀一瞬间竟是呆了
恍似月里仙降凡尘 她轻弄绛纱,轻弄绛纱 莫非冷烟蔽月华 她雨中竟致迷途、迷途错归家 吴欣蕊的声音适时响起,破除了顾云秀的惘然:“孔雀就孔雀嘛,你干嘛做得跟只鸡似的,走起来又像只鸭……是《孔雀东南飞》嘛
” 答案正确
施玉声还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做得像只鸡? 顾云秀同情地拍拍她:“她还说你走起来像只鸭
” “蕊姐真是家禽专业户……”主持人笑道,“但蕊姐是从声姐那儿猜出来的,不是通过我们的观众丽姐,违反游戏规则啦
所以,还是要受罚!” 惩罚是喝下一小杯油盐酱醋啤酒咖啡可乐等混到一块的百搭饮料,光看着就觉得非闹肚子不可
施玉声和顾云秀都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没办法,作为队长的施玉声首先端起杯子,两眼一闭,一口饮尽,却是豪气干云
主持人带头鼓起掌来,而吴欣蕊则毫不客气地揶揄道:“你这是在喝送行酒吗?刚才唱的,那个荆轲送秦王嘛
” 应该是荆轲刺秦王,而且之前唱的一段也跟秦王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不重要——顾云秀心里□□一声,荆轲进过酒,接下来还觞的该是燕丹了
她认命地去领自己的一杯,指尖还未碰到杯壁,杯子却忽然被拿走
顾云秀诧然看去,竟是施玉声端着那个杯子,说句“我代她们喝了”,此后再次一饮而尽,微微皱起了脸
全场哗然声大作,又报以一阵掌声
主持人还真怕把人家大老倌喝出什么毛病,马上说:“声姐这么疼惜队员,我和全场观众都感动了,好啦,剩下两杯就给你们免了吧
” “阿声,你还真拼命呢
”吴欣蕊也没料到她这么义气,“你初中小学那阵一定是做班长的
” 顾云秀安静地看着她,面上顷刻掠过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节目摄录完毕,满足过戏迷所有合影要求后,施玉声给未婚夫打了电话,就独自坐在休息室,等待任宁辉来接她
嘚嘚两下敲门声,顾云秀娉娉婷婷的身影飘进来,手上拿着两个填充式的布偶小熊
她把其中一个抛给施玉声:“节目组送的,纪念品
” “送熊仔做纪念品?”施玉声抱着小熊看了看,微笑起来,“倒是蛮可爱的
” “师姐
”顾云秀在她身旁坐下,像山顶那晚一样靠在她肩头,“我听江仪姐说,你快要结婚了
” 无端被这一勾弦拨得心颤,施玉声尽量让回答显得轻松:“大概是下个月吧,你放心,红帖一定送到你手上
” “那我可要给礼金,不划算
”顾云秀的语气一派天真
“带上你的人来喝喜酒就行了,别的都不用
”施玉声微笑着说,“你给我礼金我也不收
” 顾云秀却不言语了
她的头半枕在施玉声肩上,两人的发丝缭乱到一起,沁着混合后的清幽馨香
施玉声浅浅的呼吸声与她身体的温度融为一体,顾云秀仿佛能从中揣摩到对方的心跳,扑通,扑通
“用什么洗发水?”施玉声转过头,开玩笑似地闻闻她的发端
“茶籽
”闷闷的声音
“哦……” “你喜欢吗?” 施玉声便又凑上去吸了口气,微笑道:“很香,我喜欢
” 顾云秀忽地转了话题:“师姐,你拍过婚纱照了吗?姐夫是不是很帅?” “他啊,他是艺术家,头发留很长,拍照也不肯剪……我下次给你看看
” 过了很久,顾云秀才偏过头来,笑道:“哦,好
” 虽然季节已入春,仍有夜露深重,一直没人进来,休息室的空气也漫着寒冷
顾云秀的旗袍和施玉声的纱裙都显得单薄,但谁也没有起身去开空调,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汲取对方躯体的温度
凉风渐起时,施玉声伸手将旁边的窗户拉上,隔断了一片偷偷溜进室内的夜寒
“云秀,你不回去吗?”她轻轻抚摸顾云秀弯曲的柔软发丝
“姐夫还没到,我陪陪你
” 施玉声想说些什么,声音停在唇畔,周围的气氛再次窒滞起来
门外或者有些笑语,这几十平方米内却沉如水一般
微暗的灯光拉长了两人影子,歪歪斜斜地折在墙壁的石灰色上,那形状也是凝固的,冰凉
“师姐……” 仿佛一滴水惊醒了凝住的施玉声,顾云秀忽然转头,贴着她的颈窝,喃喃地说:“师姐,我想结婚……” 较年长的女子颤了一下,耳边只听得顾云秀重复的呢喃逐渐挂了哭音:“我也想结婚……” 慢慢地哭音放得明显,直至从哽咽声变做不加掩饰的倾泄
被施玉声揽入怀里的顾云秀哭起来并不夸张,即使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哭声也不大,咬成了呜呜咽咽的吞音;大串泪水滑落面颊,把精致的妆容冲得乱七八糟
她的悲声如此真切,抽噎在寒夜里,像一只跌伤的猫儿,又像一只寻母的子规
而施玉声只能揽紧怀中的女人,安慰性地一遍遍抚拍她的后背,口中低低说着:“好,好……结婚,我们云秀这么漂亮,找个男朋友马上就能结婚……结婚……”
第5章 尘牵 施玉声和任宁辉结婚那天,婚礼排出了八十席
泼洒的香槟,飞舞的玫瑰花瓣,新郎当众亲吻了新娘
交换过的戒指就是一生一世
顾云秀没有出现在婚礼上
她早已去了香港,只是将一对钻石耳环托老师转送了施玉声
杨望亭说起这个最疼爱的小徒儿也是无奈:“她说自己没有入剧团,在内地不好发展,是时候去香港闯闯了
香港没有唱尘腔的,她希望能在那里培养出第五代传人
咳,我说,哪里就走得这么急,至少等喝了你的喜酒也不迟
”她又想起了什么,“秀秀说,祝你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 顾云秀一去就是七年
香港离广州真的很近,两小时车程到深圳,一出海关就是
后来顾云秀的香港牌照到手,就连长途车也懒得坐,自己从香港驾车回广州
她仍然来探望杨望亭老师,不过频率从一星期几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省港澳三地来回奔波已属常事,她只是忙
不得不感激时代进步,现在用不着像二十年前开日夜场了
但香港这边的粤剧没有政府资金扶助,全凭剧团演出的戏票收入,消费水平又高,顾云秀的一份份戏约排得密密麻麻,演出结束后,经常连喘口气的空当也没有,就要上车赶去下一个地方
如月的脸庞儿也渐渐清减下来,只眉眼还是艳的
杨望亭瞧她辛苦,哪能不心疼,有一次便忍不住劝道:“阿秀,不行就回来吧,别这么熬了
” “没事,我身子骨棒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