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是迷人的,扮将起来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当红文武生,也不会被姓顾的小妖精比了下去
小妖精偶尔会说“师姐真好看”,她听了就欢喜,又患得患失地想:如果自己没了这张被大牌化妆品覆盖的脸,她的目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长久地停留在这儿了
其实小妖精自己才好看呢,那双眼睛定是会说话的,有时乍抬眼就落了一城的雪花,凉得她心都要破了;就像凄凉雨夜中漫向唐玄宗的剑阁的风
哎,外间锣声一响,是该去备场啦
将近一星期后,施玉声才回到广州的家,倒在沙发上就不动弹
连续六七小时的大巴车程,对于什么时候的她来说,都不很好受,整副骨头差一点要颠散架了
疲惫倒还是轻的,那个病又犯了起来,滚烫的热气嚼着她的脏腑和骨头
和衣卧在沙发上,她听见门铃在响,只得勉强支起身子,也无力再向猫眼中瞧,慢慢收起门闩,拉开门扇
施玉声再次见了这双眼睛,便是与往日不同,揉化几分微粉的色调,睫羽间氤着雾蒙蒙的水幕
她倚着门打量对方,好半天才道:“师妹进来吧
” 顾云秀乖乖跟她进了屋
施玉声拖着身子去给她倒水,回来时看见沙发上的女人低垂着头,苍白的面庞如抹了一层细石灰,裹着些晦暗神气
较年长的人在她身边坐下,自己确实也没多少力气了,需要歇一歇;施玉声就那样等待着对方第一句话的来临
“几天前……我爸走了
” 这句话仿佛便耗尽了她所有生命
较年长的人将她拥在身边,顾云秀就像一张纸般飘落在她腿上,身体冰凉
施玉声想:毕竟是这件事
下午听到电台广播时,车里人叹息了一大半,顾奇英缠绵病榻早已不算秘密了
她抱着顾云秀的腰,心中也是苍白的,师妹你为什么不哭呢,你哭我倒好受些
只觉得依着自己的人缺乏温度,而自己的体温又传不到对方肌肤里去
那天傍晚六点的钟声响起,施玉声想去做饭,腿稍稍挪动一下,这才发现顾云秀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抬起对方的头,顾云秀却软软地呜咽一声,施玉声连忙抚摸着她的头发,伏低身子说:“好好睡觉,我去给你做饭
” 顾云秀不知是否听懂了,这次显得合作起来,允许施玉声把她移到沙发上继续睡
较年长的人立起身来,几乎支不住发麻的双腿,低头看看顾云秀眼睫仍紧阖着,心里叹一口气,走进厨房
冰箱里都是一周前的货
她随便挑了挑,洗些米下电饭煲,烧一锅牛骨浓汤,做了四个太阳蛋
蔬菜嘛,却是真没办法了
晚饭齐备后,顾云秀还没醒
她哄着那人起来,后者睁着一双眼,却怎么也不肯坐到桌前
施玉声无可奈何,只得用汤水泡了两勺子白饭,拿到沙发这边来,半威逼半诱哄地喂她吃了;又端了一碗汤,一调羹一调羹吹好,送到她唇畔,只盼这祖宗能多喝一点
或者是有物填了肚子,顾云秀的状态好像恢复不少,尽管动作仍带一丝僵硬,却习惯性地想帮忙刷碗,自己也能去洗澡换衣服
施玉声轻轻呼出一口气,把身穿睡衣的她轰到床上,才匆匆进了浴室
她的确什么也不问,张罗着让顾云秀在自家住了下来
十点钟睡觉时,施玉声实在倦透了,刚沾上枕头,意识就晃晃悠悠地打算离体
耳际却响起柔和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我爸是个很好的人,他总是说,秀秀,秀秀,你要干什么?但只要是我真正想做的,无论什么他都不会反对,最多是不赞成
” 施玉声的意识强行待在了原位,尽管依然飘忽不定,她也听到了顾云秀后面的话:“他身体弱,我知道的,可是他还那么年轻啊,他说过人有八十年寿命的,怎么才七十出头,自己就先去了……” 尾巴上曳了一下子,是个哭腔,施玉声迷糊着伸出手去,手上一热,猛然被对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
紧接着,她的腮边就被温暖的液体打湿了
“师姐,我……我真害怕……我懂,我都懂的……可我就是舍不得啊……” 那好像是很遥远的声音,又好像甫从心底升起似的
施玉声将顾云秀的后背松松圈住,这个动作她做来已经如此熟稔,自然得跟本能一样
她困得说不出话来了,可为什么,她的眼角却有一丝晶莹的光芒呢? 后来施玉声陪顾云秀治办了父亲的葬礼
后来顾云秀也没有搬出她的家
相反,她们一起去买了悬挂的吊兰,和一张漂亮的酸枝小方桌
又过两个月,顾云秀回香港去了
第15章 尾声 眨眼间第七届羊城国际粤剧节圆满闭幕,恩宁路的粤剧博物馆也正式对公众开放了
一连串活动结束,曲艺团的计划上排得疏了些,这个周末云气晴朗,施玉声跟在湖南的儿子通过日常电话,见条件不错,便在家中洗洗扫扫,晾晒被子
“别矣千秋朔望时分,坐看星光距离渐近
”她口中轻轻哼着之前听过的歌曲,“带一身世上客尘,见星光记挂玉人……” 不久前,香港上演了阮寻正和凤生光担纲的《星海和尘》,迎来观众的满堂彩
同样是讲述柳寄尘一生,施玉声观看这部舞台剧时,耳边听到的《风流梦》总似是熟悉的腔调,眼前仿佛就要出现那人桃花般的面容
但她其实并没有看过顾云秀饰演的柳寄尘,因此也没什么比较的余地,仅仅是私心觉得,如果这部剧换作师妹来演,恐怕就不是这样的
应该要更袅娜些,更娟秀些,唱腔……更有味道些
不过施玉声还是记住了这首主题曲,她醇和的声音唱来也是好听的
“朦胧望远处,如堤岸有你,千言万语……” 手机铃声骤然响了
因此千言万语也就停在歌里
是个不认识的座机号码
施玉声一面将收好的衣服抛在椅上,一面滑下接听键:“你好?” “师……师姐
” 拿着手机的动作一顿,她努力维持腔调稳定:“请问是哪位?” “师姐师姐师姐!”对面想是真急了,也可能是装的,几乎委屈地拖了尾音,“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没有什么师妹
” “那……”那边厢倒是心间通灵,“我叫你……玉声?” “不许
两三个月没声没息,打电话还不用自己的手机,我没认识过这样的人
” “那不是太忙了嘛!要下乡去演神功戏的,一唱好几天,辛苦得很
” “顾小姐你也需要演神功戏吗?”尽管知道十成十是藉口,语气却随着心一同放软了
“当然,否则剧团大伙儿的饭往哪开?”顾云秀卖惨之后就是卖乖,“下星期又回内地了,跟珠海团合作演牡丹亭,师姐我给你买了歌蒂梵的巧克力
” “那我不是要去珠海才能拿?” “在广州有场次,阿霞还有个折子戏的艺术专场
” 意思是她还得往来奔波于几处
施玉声只能无声地叹口气:“跟年轻人不一样了,别那么拼
” “师姐,我——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 “是什么?” “最近我的表侄女上广州读书,寄住到我家来了,她睡的是我的房间,所以……” “所以你想另外找个便宜又舒服的落脚点对吧?”较年长的人是真的忍不住笑了,“秀秀,你要租房子,难道还要我帮忙去问?” 通话忽然间静了,线路还保持着,只是对方半天没回复一句
施玉声心底一慌:“云秀?你还在吗?” “在……”那边传来的声音横勾着光彩,“以前你从没那样叫过我
” 我没叫过吗?施玉声也不愿去思考之前自己为何对那个称呼产生抗拒,但至少现在这种情绪已烟消云散
“不聊这个了
”她说,“来广州的前一天跟我说一声,知道路吗?” “知道,我有GPS导航
” “我到时下楼接你吧
” 通话挂断后,施玉声放下手机,侧坐在椅上,开始慢慢叠起溢满阳□□味的衣服
一个人住一所房子,似乎是有些浪费了
备用钥匙放在了妈妈那儿……明天再去打一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