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风之竖琴
风之竖琴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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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转累了,也喊累了,他坐在门槛上发呆。两眼直直地盯著如镜般平静的湖水,一直呆到暮色四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嘲地苦笑:我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自己算个什麽呀?在他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而已,又有什麽资格埋怨他们的不辞而别?又或者,我跟他们是朋友,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既然寻隐者不遇,那只有重返浑浊人间。他想通了,步伐也就轻快起来,干脆今晚就露宿山林,欣赏秋月的清辉。
  天色愈加昏暗,在深邃密林间几乎看不见道路了。拔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突然发现前方有一团黑影,倒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走近一看-
 "弧弓?!"拔剑大惊,连忙扶起他,扶起他的脑袋,"怎麽回事?你怎麽成这样了?碧落呢?"
 "......水......"弧弓嘴唇焦裂,渗出血来,脸色白得可怕。
  拔剑救人心切,打横抱起他往黛湖冲去,却不觉弧弓出奇地轻巧。
  来到湖边,拔剑掬起一捧水喂到弧弓嘴里。清澈的凉水滋润了他的唇瓣,他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劲儿,陡地起身,一头扎进水里,把头埋下去大口大口地喝水,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那一头乌发在水面上沈浮纠缠,如烟如墨,看得拔剑目瞪口呆。
  喝足了,弧弓一仰头,长发甩出一道弧线,透明的水珠儿四下洒落。弧弓闭著眼,沈沈地往後倒去,正好倒在拔剑的怀里。

  废弃已久的小屋又有了灯光。烛火微弱且跳动不定。不过卧室里有一盏也就足够了。拔剑帮忙帮到底,不仅整理出床铺,烧好沸水,还帮他换了衣裳。他坐在床沿上,看著昏睡的弧弓,心下狐疑不已。
  看他身上处处鞭痕,却又不似普通的皮鞭所致。红肿青淤却未开绽流血,不似一般行刑後的血肉模糊。不过,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这到底怎麽回事?谁对他下的毒手?只发现了弧弓,那麽碧落又到何处去了?难道......遭遇了不测?
  拔剑想著便打起了瞌睡,不多时便歪倒在床上睡了。
  蜡泪滴尽,曙光初现,弧弓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的拔剑,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冤孽吗?为何总也摆脱不了这个男人?弟弟被他害得好苦......我又欠他一份人情,这是命注定的吗?
  拔剑迷迷糊糊间被一脚踹到地上,揉揉眼爬起来,见弧弓醒了,急急就问:
 "发生了何事?碧落呢?"
  弧弓微叹口气,侧头低语:"他,他已经死了。"不能告诉他真相,他是一个凡人,定会害怕得精神错乱的。
 "什麽?!你说他......"拔剑大恸,泪水立即盈眶,几欲落下, "这麽好的孩子......竟然--"他冲著天上喊:"老天爷你长没长眼?为什麽要害死他,害死他?!"继而他又冲回来大声问,"弧弓,到底是谁杀了他?我要为他报仇!是不是把你打伤的人?"说著,还激动地抓住弧弓一阵摇晃。
" 不是......不是,不......你放开我!"弧弓生气地挣掉他的手,扭头说,"他早死了,四年前就死了!而这伤,是我自找的!"
 "对,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拔剑不住地赔礼道歉。
  沈默了一会儿。
 "你的伤很重,最好跟我下山,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来。"
  想让我死吗?如何受得人世的浊气。弧弓摇头。
  他们两兄弟真是相象--连摇头也是同样的幽雅娴静。
 "不行的,再拖下去你的伤口会溃烂的。"拔剑好心地建议,他觉得如此漂亮的身体上留下疤痕是一件遗憾的事。
  不会的,仙人们的打妖鞭不会致命的,鞭子本来就是拿来取乐的,最多疼一阵......
  见自己说不动顽固的他,拔剑只得闭嘴。他起身从炉上端下水壶,又到处找锅子,准备午餐。但是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拿了温酒的铁圆盒代替。
  一切安排妥当後,拔剑又转过头去询问,语调低低的:"那--坟冢在哪里?朋友一场,应该去凭吊一下。"
  只是朋友吗?弧弓心里空荡荡的,鼻子里只发酸。
 "没有坟墓。你看那漫山的竹林,那就是他。我们都是从泥土中来,从水中来,最终还是要归复於泥土与水。"弧弓幽幽地说。碧落守不住人形,重化为深深翠林了。但是拔剑没有领悟他的话语,而是点头说:"这样也好,干净的灵魂就该长眠於此,让这深林湖水陪伴他,不受浊世的打扰。"
  干净的灵魂?呵,我喜欢这个妙喻。

  待拔剑下山为其寻医求药时,弧弓翻身而起,走出大门,凌空一跃,直直地跳入湖中,溅起半丈白浪,大幅涟漪。
  弧弓褪去衣物,任冰凉的湖水抚过自己的皮肤,任群群鱼儿逐吻自己的脚踝。暗暗的水流涌动著,托载著他上上下下地沈浮游移。渐渐地,他身上的伤痕变淡了,褪色了,如被水洗去一般,肌肤又恢复如玉的光辉。
  欢快地与鱼儿游戏了一阵,也喝了个饱,弧弓才心满意足地冒出水面,踏上软软的枯草,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他找出一套素衣穿上,慢慢踱到竹林。
  林中悠悠地飘著变色的狭叶,如蝶一般,轻轻地跌落在地上,竟厚厚地铺了一地,踩上去"咯吱"作响。
 "可怜的弟弟,竟至憔悴於斯!"弧弓看著微微颤抖的修竹,心疼得直落泪。可知竹子是不会落叶的啊!
  他抚上一枝茎干,额头触著竹茎,低语道:"哥哥太没用了,哥哥没有为你求到仙药。"
  一阵风旋过,扫起层层落叶,呼啦啦地堆积在一起。弧弓抱著枝干往下滑,跌坐在厚厚的积叶上。
 "唉,要不是你贸然跑下山去找他,也不会染上浊气,加重病情啊!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真让人伤心。不过你不要太过忧虑,潜心修炼即可,哥哥为你想办法......"
  竹叶轻点,左右翻动,凝聚起无数露珠,纷纷扬扬地飘洒,洒落在弧弓的身上,濡湿了他的头发,他抱著弟弟的化身紧紧不放手,闭上眼喃喃而道:"你放心,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既然仙人不肯救助,那就只有靠自己了,那紫芝......"
  话一出口,风陡地大吹起来,吹得叶子漫天飞舞,沙石也扬上了半空。
  弧弓一边搂住晃动不已的修竹,一边大声说:"你不要激动!落儿--你不要这样!求你了--"
  也许是累了,呼呼风声停止了,林内一片残籍。
 "紫芝峰上的紫芝草是千年灵药,能治你的病,这是我们最後一丝希望啊!"他又接著说,"确实,我们是妖精,一碰灵芝,就会魂飞魄散。但哥哥一定要想办法,把它弄下来,这样你才有康复的希望啊!"
  说著,弧弓定了决心站起来,抹去眼角残泪:"放心,哥哥这就去想办法,你可要保重啊!"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不管身後林中传来的阵阵凄凉哀婉的长啸。

幽篁
     第五章 情动弓弦
  弧弓回到小屋,换了身明红的绸纱,对著镜奁挽了个云髻。但他没有钗饰,只好用丝带束发,长长地垂了下来。
  收拾好灰尘遍布的屋子後,拔剑回来了。他举起包袱说:"弧弓,我去帮你请大夫了。可是奇怪的是山下的人都不愿上山,说是有妖精,没办法,我只有买了一些医术来,看对你的伤有无帮助。"
  弧弓正烧著热水,剥著笋子。一听他这麽说,"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现在怎麽来得及啊?真是个书呆子。"
  拔剑吃惊地问:"你怎麽起来了?你的伤还没有复原,快去休息!"说著去拉他。
  弧弓顺从地站起来,突然软绵绵地往拔剑身上靠去,发出一声娇喘:"唉--"
 "你,你......伤口还疼吧?"拔剑扶他坐下,他却变本加厉地紧紧搂住拔剑,压低嗓音说:"抱我......到床上去......"
  低低的嗓音千娇百媚,似迷魂的媚药,听得拔剑差点酥了骨头。鬼使神差般,拔剑打横抱起他走到床边。
 "今晚陪我睡......"两人面庞离得如此近,几乎快贴在一起了,幽幽的半句话媚态十足,拔剑几乎有些抱不稳他了。
  弧弓闭上眼,嘟起嘴,准备跟他接吻,谁知拔剑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你浑身是伤,要好好休息,不要玩了。"
  拔剑以为他在开玩笑,一边拍他一边为他掖被子。但是弧弓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一把抓住拔剑的手,摸索自己的脸庞。
 "看,一点伤都没有了。"他急切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褪下绸纱,半卧在床榻上,含睇凝视著拔剑,神情又是妩媚又是慌张,似乎还带著一丝凄笑。
  原谅拔剑吧,他毕竟是凡夫俗子。一个凡间的男子面对绝色美人的投怀送抱,岂有不动心之情?不出弧弓所料,他被诱惑了。

  弧弓闭上眼,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记住!这就是劫,上天给予妖精最不公平的磨难!
  偈曰:世尊甚希有,一坐十小劫。
  然而,劫难对於我们而言,又岂止亿万年之久?被人世浊气逼迫包裹得密不透气,每一刻既如一年之久!
  昏暗的卧室内,投影散乱,喘息连连。拔剑热情地拥抱著弧弓,而不知他已处於窒息的边缘。
  "......水......"他断断续续地呼喊,他需要生命之源来驱赶那窒息的浊气。
 "你渴了吗?等一下我去拿水--"
  说著,便爱怜地吻了弧弓一下,披衣起床,到前厅烧水。
  过了一会儿,拔剑捧著碗走进来,轻声说:"水来了,快喝吧。"
  可是弧弓趴在床上,紧闭双眼,似乎没了气息。拔剑觉得不对劲儿,掀开被子,顿时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吓得呆住了。
  只见弧弓下半身变成了一截竹子。
  这时,弧弓醒来,他自知守不住人形,被人类看见本来面目,心知计划失败。他半是遗憾半是自嘲地说:"看来我又失败了功亏一篑。本来--"本来他是想诱惑拔剑,迷乱他的心智,趁机操纵他,然後让他上紫芝峰去采摘灵芝的,可是,"可是--我道行太浅了,受不得人的浊气,否则--"他把头偏向一边,落儿的病就有希望了。
  现在可以哭了,他闭著眼默默流泪,等著拔剑的尖声呼救,疯狂地下山搬来道士法师收服他。被炼化也许是一个劫的结局吧?
  可是,他感到了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摩他的头发,睁眼一看,那可恨的拔剑仍旧未离开。
 "你,不害怕吗?"
 "你又不害人,我怕什麽?"连注视弧弓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再者,碧落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兄长啊--"说著,拭去弧弓滑落的泪水。
 "还有--"他俯身认真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我已经是爱人了啊。"
  弧弓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上,抱著他大声哭泣,几年来的委屈,苦处一并发泄出来。

 "竹妖,你和碧落是竹妖吗?"
  弧弓点头:"但我们只是这片山林的精魄,修成人形并不长久。"
 "那你的腿......怎麽变回去啊?"拔剑十分好奇妖精这种奇异生物。
 "只要把我放进湖水中即可。"
 "那岂不是会淹死?!"拔剑惊呼而出。
 "你身上的浊气才会淹死我。"弧弓勉强地笑,他又感到拔剑那越来越浓烈的气息了。

  半夜时分的黛湖,在弦月的辉映下,荡著慵懒的微波。黑如烟墨又跳跃著细碎的光芒。
  拔剑一手托著弧弓的背,一手托起半截竹子,来到湖边,郑重地放下。弧弓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很快与黑暗融为一片。
  静了片刻,湖心里闪了一下。拔剑以为看花眼了,揉揉眼,水底隐隐透著一团光芒,越来越亮,透射上来,映得湖水光亮了,碧蓝了,像一块流动的琉璃;湖面不安静起来,涌起层层波浪。
  陡地,一束,两束......无数道耀目的光束刺穿水障,汇聚起来,竟映亮了四周的山林!
  拔剑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张口结舌地看著离水而起的弧弓。
  只见他恢复了人形,飞升半空,激起的水浪旋转著包裹他。他全身散发著莹白的亮光,晶莹剔透,如被水晶包裹簇拥。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弧弓也缓缓地下降,最後又滑潜入水 。湖水又恢复了黑暗沈静。
  拔剑惊异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弧弓游到岸边,赶紧用毛巾裹住他,抱著回屋。
 "你好轻啊,像片叶子一样。"

  过了两天,拔剑准备下山了。他被弧弓拖住。
 "不走好吗?"
 "可是--"犹豫。
 "不要离开!"眸子中闪烁著希求的光芒。
  两人僵持著,一段沈默。
 "你真的要走?"弧弓正色问道。
  拔剑缓缓点头,又说:"我的家人还在人间啊,不如你跟我一起......"
 "你走。"弧弓不想听,把他使劲推出房间,并关上门。
  听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弧弓跌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独处幽篁里,但坐颦娥眉;
  闭上眼,任泪水一流再流,似乎有什麽在崩溃;
    夜来风声急,心动花入帘;
  遭受天谴的妖精,不该心存幻想;
      长笑红尘里,一夜露水逢;
  这是明摆著的结局,为何总也参不透?
           可叹明镜里,无处觅朝花......

  下山途中,四周的竹林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吓人,似乎天地间万物都凝固了,只剩下他一人在奔跑,在大喊。
  他分明听到碧落的哭声,不,应是心碎的声音。
  步伐停住了,停住了--
  那一刻,他似乎也凝固了。
  猛地,他转身往回跑,没命地跑。他後悔了,直直地自责自己--真是个蠢物!竟然--将弧弓单独留在山上!
 "砰"地撞开大门,顾不上擦汗,大叫弧弓的名字到处寻找他。
  没有,没有,没有......
  不,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弧弓!你不要走啊!不要--"他声嘶力竭地大呼,"不要失去你!不要--"
 "你在鬼叫什麽?"
  一个声音在他身後响起,弧弓正站在门边,提著一桶竹叶青。
  拔剑大喜过望,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他,激动地说:"你没有离开,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桶掉在地上,竹叶青洒了一地。
  弧弓感到胸口闷闷的,拔剑身上散出阵阵浊气,无影无形,他低头说:"你回来,会害死我的......不是你送命,就是我灰飞烟灭......"越说越小声,以至於最後无法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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