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这种东西，是越弹越令人厌烦的。
至少他就很讨厌弹钢琴，可是他母亲老是强迫他去学，Ｄ大调、Ａ小调、快板、中板、慢板，一堆有的没的，他全看不懂，他只知道老师数几拍，他就弹几拍，要他看谱宣科完全不可能。
导致他学了两年的钢琴还是很烂，顶多能快速阅谱，其它的他都不管，为了弥补他的缺点，七岁那年他的钢琴老师推荐他母亲一个爵士老师。
当时年幼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爵士，什么古典的差别，反正母亲一定要他学，他学就是了。
「文文，等一下爵士老师要来，你要好好人家打招呼喔。」母亲说着，私底下她是个严厉、不留情的母亲，他不知道被她打过多少次。
「好。」他点头，不敢违背母亲。
不久，他的新老师就出现了，很难去形容他对新老师的第一印象，他只记得当时母亲惊讶的表情，很难得看到母亲会失去平时的冷静，往常母亲都以虚伪的笑脸迎合着所有人，可见他的新老师有多么不一样。
「你是谢老师推荐的爵士钢琴老师吗？」母亲还没从惊讶中回神，忍不住怀疑新老师的身分。
「是的，昨天谢老师有跟我联系，您是柯女士吧。」新老师动作轻柔优雅的坐在我们对面，「你好，我是韩宁。」韩宁有礼貌的向母亲问好。
母亲终于恢复原先的模样，她不好意思的解释刚刚的丑态：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老师。」
「没关系。」新老师，不在意的说。
母亲开始说些关于钢琴课程的事，聊得十分严肃，他只是个小孩，在一旁闲闲没事，吃着苦苦哀求，才让母亲同意点的巧克力圣代，其实他比较喜欢巧克力香蕉冰，可是上次不小心将淋上巧克力香蕉掉在衣服上，被母亲骂得好惨，也就不敢要求点巧克力香蕉冰。
「谢谢你，韩老师，明天文文就会去上课。」
「没问题。」韩宁点点头，起身向他们辞别，母亲虚伪笑着逼文文和他道别，文文看着新老师，挥挥手，「再见。」不是很情愿。
母亲看着他说：
「新老师要是不好，你就马上换老师，好吗？」她摸着他的头，看他将圣代冰淇淋吃完。
他的母亲还是不相信新老师的能力，就像她从来不相信他不喜欢弹钢琴，他默默吃完圣代冰淇淋，想拼凑刚刚新老师的面孔，新老师和母亲交谈的过程中，似乎没有笑过。
新老师该不会很严格吧？他开始有点烦恼。
冰淇淋真的很好吃，好吃到他忘了新老师的事情。
隔天，上完课，他就往钢琴教室走，原本上课时间是星期一、三，可是新老师那天要上课，所以改成星期二、四，不然现在这时间，他应该正在跟同学玩躲避球。
「陈老师，好。」他走进钢琴教室，就看到柜台的陈老师，他乖乖的跟她打招呼。
「文文，今天换新老师对吧。」陈老师最喜欢用肯定句问问题，最好的回答方法就是默默地点头。
他默默的点头，拿出自己的出席卡，请陈老师将今天的日期划掉，表示今天乖乖上课的证明。
「韩老师已经在４０３教室等你了。」陈老师划完卡，将卡片还给他，并提醒他上课地点。
他点点头，乖巧的模样让人说不出话来，陈老师愉快的看着文文离开，钢琴教室的所有人都喜欢文文乖巧的个性，没有一个例外......
例外，还是会有的。
他才刚进入教室，就看到新老师挺直的背影，面无表情的邀请他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后，安静地等待新老师开口说话，或着发新的课本给他，他之前的课本都是古典钢琴，现在要学爵士了，应该用不上了吧。
「你很安静。」良久，新老师才开口。
他不解的看着新老师，新老师拍拍他的肩，然后问他：
「你会弹什么曲子？」
他开始回想以前所有的谈过的曲子，然后无奈地摇头。
「我不懂摇头的意思。」新老师有意让他说话，看来新老师并不喜欢太安静的小孩，他默默在心里记下，由于母亲的关系，让他养成些微奉承的个性。
「我忘记了。」他老实回答。
「要加上韩老师。」韩宁补充，要他再回答一遍。
「韩老师，我忘记了。」他乖巧的回答。
「全部都忘了吗？」韩宁问着，语气没有责备。
见韩老师并没有责备的样子，他稍微松口气，很怕他会向母亲一样，打他或骂他。
「你们今天有上音乐课吗？」韩宁问，他点点头，「有带来吗？」
「有的，韩老师。」他将书包里的音乐课本拿出来，交给韩宁。
韩宁随意翻阅，然后又问：
「你们教哪一首？」
他翻给韩宁看，「这一首，韩老师。」
「好吧，我稍微示范一下，所谓的爵士钢琴。」韩宁将音乐课本放在钢琴架上，然后弹奏，将一首＂真善美＂改编成爵士味道的曲子。他边弹边说：「看清楚我的手指。」
文文根本看不清楚韩宁的手指，他手指的动作就像连在一起般飞舞着，整架钢琴受到他手指摧残发出不规律的音乐，却又格外地动感，文文眼花撩乱地盯着他的手指，只想看清楚它们的动作，下一秒他就晕倒了。
「文文......」
是陈老师的声音，他终于醒来，额头上冰冰凉凉的，他伸手摸，将额头上的毛巾取下，茫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
视线停在韩宁身上，从他的脸往下移到他的手指，紧盯着不放。
「文文，你还好吧。」陈老师关心着。
文文摇头，视线没办法从韩宁的手指移开，然后他轻声地说：
「好可怕的手指。」
回想他手指的动作，他又是一阵晕眩。
「哼，小鬼。」离他不远的韩宁听到文文的话，不屑的说着。
「文文，你妈妈等一下就来了，如果你想要换老师，马上跟你妈妈说。不要客气。」陈老师本来就看不惯韩宁的作风，不客气的跟文文说，完全不在乎韩宁在场。
「没错，我对不喜欢钢琴的小鬼也没兴趣。」韩宁依旧面无表情的表示。
文文没有接话，他很沉默盯着韩宁的手指看，直到他被母亲带回家，他没有跟母亲提起昏倒的事，也没有提到换老师的事。
星期三，没有钢琴课，所以不用去钢琴教室，他心不在焉地上课，观察每个人的手指，没有一个人的手指，跟韩老师一样，修长得可怕。
那天他做了个梦，他梦到很多手指头，很多韩老师的手指头，在钢琴上乱舞着，就像当天的情景，他忽然惊醒，吓出一堆汗，明明吹冷气却还留一堆汗，他耳边彷佛有真善美的旋律扬起，一首乱舞的真善美。
好可怕。
星期四，他还是去上课，乖乖的向陈老师问好，然后坐电梯到四楼，走进４０３教室，韩老师已经在里面了，他鼓起勇气敲门进去。
不敢跟韩老师问好，他畏畏缩缩的坐在钢琴椅，等待韩宁的教导。
「文文，」韩宁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抬头，不小心与韩老师的四目交接，韩老师的眼睛很黑，怎么说呢？他的眼睛也很黑，可是没有韩老师那么黑。
「是的，韩老师。」他深怕韩老师会因为他的发呆而责备他，所以他赶快回话，他不敢再大胆的直视韩老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你以后还是带之前的练习本，我每个礼拜只验收一首。至于上课时间，是没有课本的，我会教你一些基本词组，你可以回家再做笔记。懂吗？」韩老师一口气说完，他母亲也常一口气将话讲完，可是韩老师说起来的感觉就是和他母亲不一样，到底是哪理不一样呢？
「文文？」韩老师又叫他了，他不小心陷入自己的思想，他抬头又对上韩老师的眼睛。
真的好黑。
「是的，韩老师。」他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低下头看着韩老师的手指，他要看着这双可怕的手指，学习钢琴吗？
又更加讨厌钢琴了。
原本文文以为韩老师会像上次一样，乱七八糟的乱弹一翻，然后他会看到昏倒。
没想到韩老师很有耐心的教他，每弹一小节，就会要求文文跟上，然后学完四小节，在一起连续弹奏一次，然后每八小节，就换不同的弹法，文文第一次对钢琴感到有趣。
难得有趣的钢琴课过去了，他一口气学了两个词组，五种变化，第一次这么有成就感学钢琴，他开始喜欢钢琴了。
而且他发现韩老师的手指并没有这么可怕，甚至是他看过最优雅的手指了，他的手指也能像韩老师的手指一样吗？
文文乖乖向陈老师道别，走向母亲身边，他边走边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喃喃自语着：
「应该会一样吧，好歹我也是学钢琴的人。」文文童言同语着。等他长大，他就会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愚蠢，手指的好看与否跟学不学钢琴是没有关系的！富贵手永远是富贵手。
文文卯起来练习钢琴，以前的练习本再读一遍，选比较不困难的曲子练习，练不到三次就放弃了，他开始练习韩老师新教的词组，越弹越开心，他突然想起韩老师说可以回家做笔记，他赶紧将母亲买的音乐练习簿拿出来，将词组一音一符的记下来。
写完后，非常有成就感，他现在可以确定，他是喜欢钢琴的了，尤其喜欢爵士钢琴，爵士钢琴是无居无束的音乐啊！
星期二，当他拿着亲手完成的笔记，带有炫耀的雀跃给韩老师看时，韩老师悻悻然地说着：
「真用功。」文文失望的将簿子收起来。
他忍住失望的心情，努力学习新的词组，依旧是两个词组，五种变化，最后剩下十分钟，韩老师突然要他将笔记拿给他看。
韩老师讪笑着说：
「小鬼，你不会写简谱吗？」
文文点头说：「我会啊，韩老师。」
「哪你干嘛不写简谱？」
「因为母亲说这样比较正统。」文文诚实地说着，而且从一开始他母亲也只叫他写这种。
韩老师叹口气，摸摸他的头无奈的说：「你真是个好小孩。」他阖上笔记，补充说道：「下次用简谱就好了。」
「是的，韩老师。」文文乖巧的回答。
「好吧，今天到此为止，回家吧。」
「韩老师，再见。」文文露出可爱的酒窝，向韩宁道别。
生平第一次，韩宁有被小孩子打败的感觉。
文文是他看过所有小孩子中，最乖巧，最听话，最不任性，最没有个人风采的小朋友。
以他这种没个性的个性会弹出怎样的爵士呢？
韩宁摇头叹息，心想：应该他本身一样没个性吧！
这可是爵士乐的大忌啊！
不过太有个性也是一种困扰，韩宁走出狭小的教室，靠近玻璃窗望向远方高楼树起的风景，想到另一个太有个性的小朋友，一个他最困扰的学生，同时也是他的外甥。
荆泉，今年十岁，就读私立贵族学校，家世显赫，父亲是国内赫赫有名企业的大老板，由于是白手起家，所以成立的时间也不过几十年，却有十分亮眼的成绩单，而母亲是外交官。
说荆泉是个天骄之子也不为过。
荆泉从三岁会走路开始，母亲就不断地教导荆泉国际礼仪，造就荆泉宽广的国际观，以及优雅的美姿每仪，令人敬佩的是英、中、法、西、德语对韩泉而言，有如母语一般流利，他有强大的吸收力跟好奇心。
荆泉所学的的才艺除了钢琴，还有中提琴，而韩宁正式他的钢琴老师。
荆泉的人生可以媲美贵族，可能还比贵族精采。
而且荆泉从小时候就很有女人缘，第一次收到女生写的情书被他们亲戚间大肆流传，因此荆泉从五岁开始就有「大情圣」的美称，偏偏荆泉重视学习胜于爱情（废话，他还那么小），以致于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
可荆泉思考模式和一般人不同，宽广的国际观、富裕的家庭、众人爱慕的眼光，这一切都是造成他「太有个性」的原因。
今天，晚上有荆泉的课，韩宁再一次叹息。
韩宁收使东西，脚步有些沉重，但是在怎么逃避现实，现实还是存在的，现实还是现实！
也就是说，当他到达荆家时，荆泉就站在门边，有礼貌地请他进去，荆泉给人的感觉，像是英国的小绅士，不论男女都不会讨厌他，就这一点和过于乖巧的文文很像。
「请问今天舅舅准备了哪些课程？」荆泉问着。
荆泉是一个做事十分有效率的孩子，他不做也不喜欢做没有条理的事情，所以他非常会整理，他有个分明的脑袋。
所以如果韩宁回答：抱歉，我忘记准备了，我想我们就看看手边有什么材料，就怎么发挥吧。
那么他会得到荆泉很娓婉的责备：没关系的，舅舅，等下次有个详细计划再说吧！您看起来好像很累，不如先回去休息吧。（责备＋逐客令）
很有个性吧！
事实上以上的对话并不是凭空编出来的，韩宁跟荆泉第一天上课就是这种情况，他可是被荆泉以休息为由，半强迫式地赶出来。
记取教训后，韩宁当然以有效率的方式去教导荆泉，基本上如果只是上课，他并不会感到困扰，令人困扰的是荆泉每次下课，会将所上课程的优缺点提出来，并要求韩宁加以改善，名副其实的检讨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钟，却是整堂课最难熬的部分。
荆泉是会令教师感到压力的学生，听说先前的几任钢琴教师都是因为无地自容而请辞的。
该怎么说呢？荆泉，这孩子真是实事求是得令人害怕。
七岁时，正好是文文这个年纪，韩宁听了荆泉的自选曲。
技巧很好，可惜缺乏情感。
荆泉是个天才，不可否认他的技巧很好，已经超过他应有的水平，可是他的音乐很硬，跟他优雅的外表完全不符。
倒是很像韩宁的翻版，不过韩宁的钢琴是有攻击性的，会让人窒息，文文昏倒就是一个例子。
即使如此荆泉也只是孩子，如果他学会恋爱的话，可能就能了解攻击强硬中带有挑逗的琴音。
直到今天，荆泉的钢琴是具有攻击的音乐，说难听点他只是纯粹技巧好而已。
韩宁开始上课，将流程向荆泉报告一遍后，才开始上课，今天的课程要从肖邦跳到李斯特了。
韩宁看着荆泉认真弹琴的模样，不小心出神了，他突然想到文文，将文文跟荆泉搞混。
文文不喜欢弹钢琴，虽然他没有说明，但是不难发现，听他的指间发出沉重感就知道了，可是今天还跟他炫耀亲手做的笔记，想到就觉得好笑，文文认真过头了。
文文今天弹琴时也比较轻快些，或许他渐渐喜欢钢琴，也说不定。
当！
荆泉停下动作，他发现他的老师很严重的神游，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
他的钢琴有这么难听吗？
「舅舅？」荆泉呼唤着眼神涣散的韩宁。
「嗯，怎么停下来的？」韩宁回神后，悠哉的问荆泉，完全没有歉意，丝毫不知道他神游的举动打击倒荆泉幼小的心灵。
荆泉叹口气，摇头，老气横秋地说：「没事。」然后又开始弹琴。
荆泉，过于早熟的十岁儿童，被寄予天才的身分，被期待弹出有感情的钢琴。
＂我才十岁！＂荆泉内心的吶喊。
＊＊
文文越来越喜欢钢琴，越来越喜欢韩老师，每次练钢琴都很有成就感，他就要跟韩老师一样厉害了，想到这里他就很开心。
昨天韩老师通知他，已经报名检定考了，要他好好努力，他一定会好好练习的！
他一个人在家，母亲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他一个人练钢琴也比较自在，可是母亲从没这么晚回家过，他的肚子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