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菘————蒼麒
蒼麒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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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听我问他,怜悯的看我:「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一脸莫名其妙。

他叹口气:「菘祭啊!你都忘了?」

是啊!我都忘了,对菘祭的印象只停留在那朵粉色的茑菘花还有一地的尸体,和我对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概念没什么两样,都是漫天扑地的血腥味与死亡。

「想去?」他问:「你从没在里头跳过舞吧?」

指指自己鼻子,我有些失笑:「我?我都这么大了去了不怕丢人?」

他也笑:「怎会,我也要去,很多人要去,你得想想这菘祭是多少年没办了,多少人少跳了那场舞?你是太自卑还是太有信心?别以为所有的茑菘花都会让你独占,像你这样男生女相还一身臭汗的人家可未必爱!怎样?去不去?」

把我说得这么低,还问我要不要去这家伙你还真能损人!不过一生一次的成人式就算晚了还是有去的价值,我考虑了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阿菘却不肯让我参加菘祭,说我早过了十七,夹在一堆花一样的少年少女中,像茑菘硬节一样又硬又难啃的我去了不嫌太老?不会丢脸?

什么太老?什么丢脸?我正年轻力壮,也不过比二十岁多上一点,他比我更老。他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笑说他又没要参加菘祭自取其辱。

什么自取其辱,我哇哇大叫:我告你,我要去的话,菘祭里其它男孩都不用跳舞,我拿到的茑菘花够我染上三天三夜的布,你不信,我试给你看。

说完我转身要走,我真打算告诉溪今年菘祭我不只参加定了我还要把自己打点得英梃逼人,他竟不来追我,也不出个声留我。这让我更生气,决定让今年成年的男孩子们有个难忘但悲惨的回忆。怎么样,我不高兴了,我就要这样做。明知道他是喝醋,我偏要让他更吃味。

哪!要安抚我其实很简单,阿菘,只要你承认你吃醋了,你不要那堆女孩子用目光追求我,不要她们把茑菘花掷给我,你只要我是你一个人的,那么我便会气消。不要那么草率的用吻敷衍我。还是你觉得自己脸太老,面皮太硬,拉不下来?那我帮你把它拉一拉。

说吧!承认我的魅力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阿菘终究是君王,傲气恼人的高人一等,他才不留我。身为大将军,我也有我的面子要顾,明明想回去,脚却自作主张的把我往外拉,前头还慢慢的,但阿菘没有动作,我的脚步快起来了。唉!脚啊脚,慢点好不?说声对不起低个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让他一下吧静蒲。

可我的嘴巴我的脚不听使唤。然后我撞到一个女孩,她的身体纤小香馥,有些撩人心痒,我没看清她的脸,只急慌慌地道歉,逃一样的离开了。

后来我听说那个女孩子来历可大了,她是北叶的养女,叫端红。她进宫的理由只能有一个,我不笨,我当然知道。我可一点都不担心。北叶是个惹人厌的老家伙,他养出来的女孩肯定也不怎么样。跟我肯定没得比!

我参加了菘祭,果然收到不少茑菘花,跳了许多舞,可是真没趣,阿菘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送我,没对我难得的不听话表示什么,真弄不懂他想些什么?

再次回京的时候淓国的领地已推前许多,我想自己很快便能功成身退,对以后我还没什么具体计画,不过总不会老让我待在边界守门吧?总能多些和阿菘相处的机会吧?想了我便愉快。就算北叶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也不能影响我心情。

说到眼线,要不是我知道北叶是为了阿菘好,我早翻脸了,什么我终是异族人不可尽信,什么我独掌军权恐坐大,全是狗屁。若真如此十七岁那年我拚死拚活救的那个人是谁?没经过我同意改了我名字的又是谁,那样乖巧接受一切的人又是谁?这个顾命大臣眼界未免太窄,啊!早该想到的,当我们这堆小兵还在为一碗稀粥打架的时候,那个在一旁哆嗦着煮水撮起一两片皱干瘪的叶子扔进去杯子里去嗅着白烟筛得一身感动的人就是他,明明那点叶子只染得水色橙黄一点味道也没,他却嫌我们一堆毛没褪干净的猴子哪懂得茶怎么好,亏他教出的阿菘不是个这样自我陶醉的人,不过阿菘两个儿子也归他照管,我实在不敢想象。

北叶依着他对我的想象插了两个对他极忠心的人作眼线─他身边是没人了还是如何?除了忠诚之外这两人没有任何优点,偏占去我的左右手,如果我的手这般无能早用刀子砍掉了,碍事!偏偏这两废物不能替换,我只能让命令打水漂一样的跳行,幸好两人还算安份从没有什么异议,只不知他们怎么给北叶的报告里怎么编派我,也没兴趣知道,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瞧他今天在朝里还不是参不了我。但下了朝他主动向我打招呼倒真让我吓了跳,老东西是转性了还是病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要嫁女儿啦!」溪说。

北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叫端红的养女。想起和我撞在一块儿那个香软的小身躯,我就事论事:「娶她的人艳福可不浅,她身材不错。」

溪笑吟吟地:「你这样说我们以后的王后?」

「王后?」我险些跳起来。

「是啊,淓王还这么年轻,先后也故去那么多年,他总能再婚吧?」

「可是历代王后一定要是巫家的人不是?」我不敢明说的是阿菘连嫔妃都不能有,何况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后。他保证的。他说他只有我一人的。

「这事啊,就少数人知道。」溪诡秘地笑:「我运气不错,我也知道,你运气更好,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告诉你。」他放低声量:「北叶的养女是巫家的人,先后唯一的妹妹。」

「他们不是都死了?」我回想起许久以前的一夜。

「大家都这么以为,但其实不是,北叶这人虽讨人嫌,不过他还不至于要说谎,何况,这世界上最希望巫家人死光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溪撇撇嘴。

我知道溪的意思,北叶这人素来瞧不起我们,从他说我们是群毛没褪干净的猴子这话可以得到明证。让他养大最能代表我们全体的巫家成员还真是难为他了。

「那是成了?」我紧张什么?这样干涩的声音才不是我的!

「还没,淓王没答应,但听说姊妹两人长得极像,大家都知道淓王是眷恋先后才没再纳妃,所以事情也算是成了!」

我能不能说阿菘这些年没乱来是因为我的关系?好象不能是吧?
唉我作什么这么没信心,这么多年他眼睛里都只有我一个,难不成会突然跑了?他这么多年没纳宠是为我,至于端红,她是圆是扁都没瞧过,还是给北叶养大的,先不说会不会染上他那一身糟之又糟的习气,说不定北叶在教养她的时候根本没放什么心思,他不是最讨厌我们一帮人的?说不定端红不过是个无趣的小女生,战无不胜的静浦有什么好担心的?

夜里却失了眠,想起那个香香的小小的有些撩人的身体,还有上头空白一片的脸。回京的次数不多,每次盘旋的时间也不长,我很有理由去见阿菘,绝不是为了要看什么或者问什么,可是宫人却告诉我他没空。第一次被挡在宫门外,感觉不是普通的不好。几个宫女远远地碎嘴,偏让我耳朵捕到,端红的名字尖尖地刺得耳疼,本打算在外头等的,现在不了!

溪来看我,他问我在不高兴些什么?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不过是从宫门口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受了点凉身体有些懒怠,不想出门。溪说我看起来很健康,不像有病,我说那是因为我会忍,怪不得他看不出来,我想留在京里头养病但情况似乎不允许。

阿菘本来要亲自看我,可惜没有,我体谅他朝里事忙,还是自己去找他。到的时候,他还在书房里忙着,我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等他。我没预料到会看到端红。

初撞见,如突然照了镜。

她也吓了跳,怯怯地望亭子外退。没什么胆量的小姑娘,这样评价她的同时,精神大振。我对她笑了笑,要她别怕我,我说我也算得上是近臣,这里又是宫里,不会拿她怎么样。

她松了口气,小小的身子移进凉亭里。她没和我说话,赶在阿菘来之前人就走了。

长得像姐姐又如何,挺漂亮的小姑娘,也有那么些像我,不过没特色,我挑剔地想,阿菘全然不知道我看过他可能的老婆还给了个很低的分数。他顶窝心的一意关心我的病,我咧嘴:「不碍事,正打算回去多砍几个人头呢!」

再回到京里,自然是为了报捷,稀松平常的胜利,却是有余裕的情况下见阿菘的借口。阿菘的婚事如我所料地没个动静,心情好得像天天吃糖。溪眉间打褶,头发搔乱得像刚给老鼠掏过蛋的鸟窝,他嘟嚷着要我别在旁边哼歌。他说他忙着呢!我抽过他盯着看了好久的纸头,还没看到字他又抢了回去,力道好大!

「你作什么这样紧张?什么文件重要到你要这样防人?」我说,不太高兴。

溪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太过,脸微微红起来,他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不过在帮忙整理家谱。」

「谁的?」

他没答话,把纸递到我跟前。我看到两个好熟悉的名字:静浦、端红。等等,我怎么会和端红扯上关联,我再看仔细,原来是静蒲、端红。还有个字,让溪涂掉了!

对于那个蒙在黑墨后的字,溪没有多解释,他只说:「这是巫家的系谱,淓王要我做的。」

好象有什么在我眼前肆无忌惮的张扬着我却看不到,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又好象是什么讯息要扔进我耳朵里我却怎么也不明白,像杀伐时敌军狂乱的呼喊再饶富意义,于我不过是嘈杂的噪音。有一瞬我莫名的心慌,我觉得好象该明白什么而且是「非明白不可」,像战事前突如来的灵感,夜里突发的兽群的骚动,可我抓不到。它光明正大地自我眼前掠过。

摇了摇头,我失笑:自己太紧张。

阿菘很累,乌青色掘深了他两眼,却坚持陪我,没和他多说话,我只看顾他睡,好象回到两个人第一次的时候。明明时地完全不同,心里却咬定两天是一样的。现在天亮得很呢!我信步走到后花园,竟又看到端红。她在这里的频率似乎太高了些。

端红的装饰和上次见到时不同,发尾已剪到肩长度,用红色的带子系在细细的脖子后头,上着一件藏青衫子,袖尾处描上一朵半开未开的白色茑菘花,下身是曳地的纯黑长裙,是我们这族人成年但未嫁人的女孩标准穿著。她没戴上面纱。这次见到我她不怕了,很自然地和我攀谈。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静浦。」短暂的停顿后她笑笑:「这名字好熟呢,你的脸也让我想起一个人。」静蒲,这名字突然窜过。我好象要抓到什么了。可现在还不清楚。

我问端红是不是把面纱忘在哪?京城里任何一个有身份地位的成年女性都要戴上面纱,和男人保持适当距离,她手在桌上快速地点,指头纤白漂亮,像茑菘嫩弱的初芽,不耐悄然萌发,却将开未开:「那好象不是我们的规矩吧?」的确,我们没这条族规。端红似乎不同于我的想象。

端红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终究是笑出来了:「我不用问你名字都知道我们两是一族的,你太像我家里的人,如果不是我背熟了家里所有人的名字我一定以为你是我哪个好运的哥哥。」

然后她悒悒地说:「本来我家人便少,现在又只剩两个人,着实寂寞,我们两个源出同族,长得又这么像,该算是有缘,以后可不可以像兄妹一样相处?在义父家里头大家都让着我,也没什么玩伴,日子真是无聊。」对一个见没多少次面的人这么推心置腹似乎太不当心,可是我没办法讨厌端红。一时间也不好挑她语病。

端红好奇我的身份,为什么大家都任我宫中来去,我不便说明阿菘与我的关系,只说我救过阿菘,她高兴地笑,那个笑容似曾相识,静江口我劫出阿菘时脸上也有这样笑过,那是仰慕混合着放松。这小姑娘在担心什么?似乎是我该担心才对?这时有个小女孩乐匆匆冲进来直钻入端红怀里,叫她姨,那张脸有些像端红,端红宠溺的搂着她,要女孩叫我叔。

「嘘!」端红俏皮地用手点点唇:「别告诉别人,这是小芒。我甥女,巫家下一代继承人。」

甥女,小芒,端红,静蒲,溪手里的家谱上两个名字和一个乌渍,溪的烦恼。我的名字。阿菘和巫家的关系。他的两个儿子。线索浮现仿佛石头上的苔点子,清晰而杂乱。我忽然有些头痛,在隐然现形的真相前,素誉神勇的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团乱流中我已抓住什么,可我却只是抓住它,我不看,我什么都不想知道,谁都不要说话。

可溪不是我,他不知道我想些什么,他来找我,他说了,而只要他开口,我知道我会选择面对,如以往拿起武器迎敌,不管我够不够能力。

溪说:「你进了宫吧?」

我点头。

「见到小芒了?」

我不想说谎,又点头。

「你知道她是谁?」

「先后的女儿。」我的声音板板的。

「你知道为什么淓王要这么大费周张作这巫家家谱?你知道我为何烦恼吗?」

「我不知道。」回答是木冰冰的天上插下来的桩子。

「端红不愧是巫家的人,该有的傲气一份都不少。」溪感叹着。「我们从来不知道先后除了两个儿子外还有一个小女儿。」

「谁都不知道?」

「我想在端红之前只有北叶和淓王知道。因为小公主不一定是淓王的,所以他没说。你也知道王家血统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先后是难产死的,大概是怀孕的时候没调养好,不然前头两个孩子都没出事,怎么在这个出事?可这小孩问题也大,出来的时候病歪歪的也不知是娘胎里被饿着,还是不足月的关系,孩子是谁的恐怕连先后也说不清,不然不会临了死还是没说出口。」

我的手打抖: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淓王把公主关在宫里养,依他个性应该也是让她吃好用好,只没给她应该的名字。嘿嘿」溪突然怪笑起来:「北叶这老家伙一定后悔干嘛要把端红送进宫,不过话说回来,能把她养得这般有胆气也是北叶功劳。那日里端红在后宫中正巧碰到偷溜出来的公主,一看就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她立马央着淓王把孩子归她巫家,还作主取了名字叫小芒,你也知道巫家的习惯是长女承嗣吧?可是若真让小芒见了世面等于是把当年不名誉的事再重提一次,淓王面子可绝对下不来,你不在真可惜,没见到北叶给端红拗得那表情,说多逗就多逗,看了解气!还没作王后就已经是这样,以后真要成了肯定弄得北叶日日头疼宫里鸡飞狗跳。」他幸灾乐祸。

「所以?」这是谁的声音?那样茫茫然地在虚空中飘浮。

「所以我这几天烦的是排算生辰给个解释,让小芒既能成为巫家继承人还能保住王家面子,北叶说还好小芒是女的,是啊也还好她是女的,不然巫家就算留了端红一个也还是绝嗣。你走以后我想反正这事很快就要揭了,给你知道也无妨,何况」他顿了下,冲着我顽皮地一笑:「你这家伙眼睛里只有淓王一个,这朝廷里除了北叶外就你最忠心,告诉你也不怕你会出去嚼舌,我呢,则是憋得快破了肚非找人说说不可。哪,现在你和我给捆在一起了!」

溪,现在轮到我憋得腹胀却没人能听我说,我连嘴也被绑住了!

抚养一个极可能不是自己所出的孩子那要多大的忍耐力,容让小妹子胡闹,甘冒自己丢脸的风险也成全她,这不是只有负咎吧!如大家所说的,淓王真的很爱王后吧?

我想通了,端红像静蒲,端红与我相像,三张相似的脸,不点自明的证据。那天,阿菘见到我时冲口而出的真是静浦吗?就算我是在怒川河口救得他他也会叫我静蒲吧?那夜雨滴一样绵密不停的名字是静浦还是静蒲?

我不会只是个替代品吧?若真如此,也亏得他,竟能忍耐我的身体,他有那么爱叫静蒲的这个人?爱到只要有张一样的脸便可以?

这夜里阿菘来找我,他歉意道:实在是忙,没法见我,他说他想我。我什么都没说,让他进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吃饭聊天相拥而眠,我依旧叫他阿菘,也由着他叫我静浦,我什么也没和他说,不管是端红,小芒,还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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