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菘————蒼麒
蒼麒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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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光他手上的水顺手扔掉杯子,清脆的响声中我已把他压在床上,我笑笑,不怀好意:「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吃还不是一样?都是男人我知道得很,你老实招来有没有偷吃,实说我饶了你,不说─」两只手搔他胳肢窝,他忍着笑身体扭着躲我。一个不备,他猛捞到我的头直压到他面前我俩眼对着眼,他说:「没有,我只有你一个。」他的眼睛清亮亮的。

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但他也有可能说谎,可是对不起,我就吃他这套,我信他,所以我高兴得很,索性整个身子压下去,再来一次。
这次我们两个都口渴了,可是没有杯子。拿着水罐你一口我一口,半倚着床身子挨着身子喝水,漫无边际的闲扯。

在床上我们从不谈战事,也不谈政事,话题是乱七八糟的一片,杂草一样。

他叫我静浦,我就叫他阿菘,他这个名字是我帮他起的,只有我能用,私底下用。我说茑菘这个名字总让我想到在丛林那几年吃怕的东西,而且他代代承袭这个名字,我叫的这个茑菘同时也是他父亲他爷爷他曾祖,那些人老得可以,我没见过也不喜欢,叫着这个名字一边做着亲密的这种事那种事,想起来怪别扭的,我要一个一听就知道是他专有的名字。可是又不想改掉他已有的名字,那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所以我叫他阿菘。

我不喜欢茑菘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原因,茑菘这个名字本身便太悲哀。

茑松其实象他一样,漂亮又特别,还很重要,无可取代的重要。如果我不要吃怕的话,在我小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它。

茑菘和丛林里惯有的阔叶植物全然不同,碧色的叶子细而滑溜,一针针小玉管子似的,微雨中剔透得可爱。还有它的花,朝时含苞是皎皎的白,日行中天时花也开到极盛,这时的花色是柔嫩的粉红,待到第一丝晚风拂过森林茑松的花已是艳红,深夜月亮和星星都睡了的时候它才悄然雕落,它的根与叶既是食物又是药,柔轫的茎抽了丝可制衣打绳子,就连朝夕变幻的花都能制出三色染料,它还有个优点─长得快命又耐。传说它原先不属于凡间,只天上难得一见,直到有一天,有个年轻的猎户因一时怜悯,于密林中救下一只小鹿。

猎户救下小鹿还好心的治它伤处,待伤愈才放它归家,小鹿回去后两日,猎户又在森林里行猎,他遇见一妙龄女子,微笑着谢谢他搭救了母亲最钟爱的宠物,特来此寻他酬谢。美人的笑容比夏季的太阳还耀眼,猎人毕竟年轻,让女孩子这么一笑便晕了头,楞楞地没第二句话便跟着美人的身后走入森林的最深处。那是另一个世界。美人其实是个女神,她先是感激猎户好心搭救她顽皮的小弟,却在几日相处后喜欢上猎人,情愿陪他一起到人间去。可是其它神明不允,他们说人哪不过是智虑不周寿命有限的生物,何苦为了一个人陪上你自己?他们也不允许让猎人留下,猎人毕竟只是人。

可爱情是盲目的,女神就是想要和爱人长相厮守,于是她告诫猎人,她说:「我是没办法跟你走,可是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你要记住我说的话,照着我的话做千万不要违背。」

她说:「神是不能反悔的,而我们知恩图报,你千万记住,当别的神问你你要什么?你就说要我窗子外那株一日花色三变的植物,而且定要我窗外的这一株。」

猎人照做了,所以他得到茑菘,他独自回到人间,谁都没来送他,他怅然归去。

当他到了家门口,正要开门的那一瞬,茑菘变成了女人,正是他所恋慕的女神。原来一种植物便是一个神的化身,而茑菘是女神的化身,尽管它只存于天上。女神只不过用了点巧计达成心愿。她和猎人很快便成婚了,然而女神终究是违背禁令来到人间,所以她只能像人一样在地上步行,再不能飞也没了神力,只保留一项异能。

女神善女红,她绣出的花样会成为一片真实的风景。她的嫁妆便是自己织出的良田与甜水。

女神长得很美,而猎人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不幸的,世界上总有些极富权势的恶人。猎人村里有个恶霸知道了女神的事,想把她占为己有,便把猎人抓去百般折磨,他告诉女神如果她能为他织出一匹布,那么他会放了猎人。

女神问他:「你要什么样的布?什么样的绣样?」

恶霸说:「我要的不多,你只要给我一匹布,上有黄金河琉璃草水晶树珠宝花并着珍珠雨,那么我便会放了你丈夫。你最好快,我并不是个好人。」

女神很快的达成他的要求,他在恶霸面前绣出一片灿烂风景并慢慢地把恶霸也绣进去。

恶霸高兴的发现自己身旁突地耸立一株溢彩流光的紫晶树,枝叶在顶上尽情延展,脚下的草地不知何时成了片碧绿色的硫璃,七彩夺目的各式珠宝结成花朵散落在草地上,风踩过便细细琐琐干净清脆地响,一声声敲进人心坎。远远地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而过,那样纯厚的颜色几乎夺去太阳的光彩。

原来女神藏了一手,她不但能让绣样里的风景进入现实,也能让人进入布里绣出的世界。

恶霸被眼前的景物感动,他兴奋地叫出声。与此同时下起了雨。明明淋下的是剔透滚圆的大粒珍珠,他却再也笑不出来,珍珠雨打得又快又急,紫晶树叶劈啪碎裂,浇得他一头一脸的伤与血,他尖叫着要女神放他出来。女神没有听到。她发现就在前一天的黄昏恶霸已毒死了自己的丈夫。从头到尾,恶霸便没存着要猎人活下去的心思。可是没有人找到猎人的尸体。

女神疯狂了,她不相信自己牺牲一切跟随的丈夫竟会如此早夭,她再也不能飞再也没有除了女红外其它的异能,她想既然没人找到猎人的尸体那么丈夫肯定还活着,于是她化身为茑菘,不断地蔓延生长,在漫长的历史里寻找她的情人,没有找到绝不回复人形。她和猎人有三个小孩,最大的恰巧是个女孩,她承继了母亲的美貌与技能,她是巫家的始祖,神的血液由她传给代代承继者。传闻也是她发现了茑菘的诸多功能。而恶霸,在那片华美荒凉的风景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最终沦作饿莩,漂流在滚热浓稠的黄金河里。

从小时候我便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一直觉得女神好傻。如果她能把人也织进布里,为什么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不把丈夫给织进布里,那样猎人还活着,她也不用变成茑菘被我们吃被我们用。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是娘,她说:因为女神没办法把自己绣进布里头,如果她让丈夫进了布里,那么他们两人势必要分开,她舍不得分开,她总觉得他会活下来,所以她失去机会。娘问我如果我是猎人会希望被织进布里头一辈子看不到自己最喜欢的人?

我那时还小,真弄不懂娘怎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我不会想跟他分开。

女神牺牲了那么多,却只得到这样两难的结果,我一直觉得这个神话很残忍。

我告诉他这个童年小故事,他问我:「如果你是猎人,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想了想,我讨厌这种问题,我才不要它发生,不过我还是说了:「我宁可让你想上一辈子也不要活着一辈子却看不到你,我对你够好的,该让你念我一辈子不忘。不过,」我调皮地笑:「我更喜欢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活到相看两讨厌。」

他捏我鼻子,说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是啊!当然不会,因为我会保护我的阿菘。

两天后我便要回到前线,这会儿回来我不过是偷闲,收拾行李的当口儿,下人告诉我门外有个女人想见我。我诧异什么时候招了个风流债我却不知道,还是把女人招进来。

女人很老,我想我眼睛再花也不会看上她,可是她很面善,一时间我想不起她的名字。

倒是她先开了口:「泽柳,你长大了!长得娘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惊讶,竟然能看到活着的娘,我本以为这辈子一家人是再也不能相见的,爹也曾这么说过。我差点要哭出来,可没有,我是男孩子,还是个将军,再怎样都是不能哭。有太多的话想和娘说,想必娘也是。她择要地说,却还是用掉一下午,她说她在前年遇道了爹,才知道我的消息,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各自婚嫁了,在以前那个村里种田。我也说了爹把我送出去后的种种事。娘不是很专心听,

末了她开口了:「小柳,你现在还用我们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

我摇摇头:「我现在叫静浦。」

「谁给你的名字?」娘问。

「淓王给的名字,因为我救了他。」

娘踌躇着,终究还是开了口:「小柳,你爹告诉我了,他说他后悔把你送出去,现在天下太平了,家里头也稳下来了,大家都想你,你把名字改回来好不,毕竟家里就你一个继血脉?」原来这才是主题,说真的我有些受宠若惊,娘很重视我,我却摇头:「娘,爹把我送出去的时候便说过了,他说以后我不算他的,我是淓王的人,他要改我名字我能说什么?」

「你爹是跟我说过,可家里真正作主的是我,小柳,娘要的也不多,不过是改名字罢了不是?」

「娘,现在我大了是我自己作主,不过是名字罢了你让弟弟妹妹们去改吧?」我回她。

「小柳......」娘求恳着,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也弄不清自己坚持什么?母亲不过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我想让我认祖归宗罢了,我却执拗地坚持着阿菘给的名字,我想他应该不会在意吧!可我偏只认他给的名字,我只认他叫我的名字。我当然记得自己本来叫泽柳,但我现在叫静浦。谁都知道只有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才能以植物起名,因为所有的植物都是神明的化身,而承继家业血缘的孩子是这么重要,重要到需要神明的庇佑,所以嵌上植物的名字便是个象征,象征我们在家族里的地位,也是祈求神明的保护。娘知道,我也知道,我们没人拆白。她想给我,而我放弃。虽然我丢掉了原来的名字,但娘啊,我心里想,叫我静浦的这个人,他的祖先只要说声雨,就胜过我们跳了老半天的祈雨舞,爹说那是神人。我不觉得如何损失。

不过实说吧,如果要我丢弃名字的那个人是阿菘,我就不后悔。

我不是泽柳,我叫静浦。

娘最终放弃了,她说我想清楚了就不要后悔,我们又没事人一样的聊起来。刚刚的对话是断了尾巴的四脚虫,鬼一样的窜出门。
最后娘才告诉我爹过世了,上个月的事。

我想自己是应该难过,可感觉不到,或许是因为离开爹爹过久,只模模糊的有点伤感,就像心中爹爹的影像一样,雾蒙蒙地捉摸不得。

娘留宿了一夜,第二天用过了午餐才走,我送着她到了城门口,她一步一回头,像永远再看不到我,怎会?我保证了我会回去看她的,等我帮阿菘打完天下后。

娘有些怨怪,她说我心中好象淓王比谁都重得些。

我想是吧!从爹爹把我送给他起,我的心里便只有那双脚和脚的主人,或许我心中只剩下阿菘,因为他让我和家里的其它人不一样。而他,他不是只有我一个,可是离他最近的,让他和他的爹爹祖父曾祖父还有其它祖先不同的那个人,却只有我一个。

我如期回到前线,却悠哉游栽,等大后方都稳下来了再往前走吧!凭着一山一水我方易守,贸贸然打出去战兢兢立在城墙上,深怕平原那端的攻击实在是自讨苦吃,也不是我作风。有时缓下脚步是必要的。其实阿菘曾差点打到这里,那是我十二岁时候的事。曾经那样张扬的胜利,却以大败收场。

阿菘唯一一次的大败,便是输在躁急,他大举进军敌区,恍若一片延展到薄稀的布块,大约是打算一役竟功。虽然我喜欢他,还是得公正的说:那真是愚蠢的动作。太过专注于攻击令他忽略背后可能有的伏击,他几乎是把所有的精英全调到战线前缘,原以为不断扩大领地便能保障后方安全,却忘了擒贼先擒王─请原谅我用如此不伦不类的比喻,但确实如此─檠国耗了大量米粮财宝,养的也不全是饭桶。总有人会想到这个办法。

那时还只是孩子兵的我记得很清楚,原本还用不上实战的我夜半是让刀子打醒的,前辈们已没时间叫我们起床,索性匡啷啷一气儿的把武器望我们身上倒。打醒的人就活过来,没醒的就死死吧!我们醒来就为应战,檠国一支军队化整为零像针一般穿透了阿菘的势力,潜进首都发动夜袭。小小的暂时首都只剩一堆小毛头像我这样手还干净的守军,我们能作什么?不过是作草让人刈个痛快。没醒的同伴一辈子再没醒,醒的包括那些前辈也不过多醒了不到一个晚上,我在那个夜里杀了第一个人甚至第一百个。从那天起我就出师了!可这终究挽回不了大局,不过是保住我自己的命。首都最终失守。简朴的王宫里王后让人从梦里揪了出去,一路战犯一样的被解送到檠国,巫家成员被屠杀殆尽。

阿菘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片江山正巧当作赔金,换回最重要的人质─我们独一无二的王后,也是巫家血脉最后一点。可是王后终是香消玉殒,她打回来的时候便病着,捱不过一年这世上拥有神血的家族又少了一支。也许有人怪他太急躁,让我们长久以来奉若至宝的神圣家系一夜灭亡,可我不怪,我知道他只是想快点收复故土,完成代代用着茑菘这名字的人共同的愿望,我当然会帮他达成愿望,只觉得没必要这么急,或许因为我不叫茑菘,所以这般好整以暇。

大概是闲散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雨的关系,这几日我总梦到爹。
他还在给我讲那个求雨的故事。我还是一样诘问他,他敲我额头:如果上天真的要考验我们,为什么又要让淓王来我们这?

我重复童年时的答案:爹,我不知道啊!然后我问爹:如果淓王是来帮我们,为什么巫家一族要覆灭?这替换又是什么意思?

爹摇头说他不知道,然后叹气道:天意难测啊!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我真正能掌握的只有阿菘。

我从来都老实,但梦中才是最诚实的时候。醒来时无名抑郁,突然很想见到阿菘。见他实质上的帮忙是一点都没有的,他根本没有神力,别说唤雨了,连施个幻象让我看看家人的影子或读读家人命运的能力都没有,我知道的理由是因为我求过他,他可以拒绝,或者胡诌几句蒙我,可是他没有,他犹豫再三,最终微笑着坦诚他没有异能,一点都没有。

想想也是,如果他真有异能的话,为何不能预知敌军的动态,为何要受伤,会何要苦苦排演军情,他根本不是神,为了他我们赔掉了整个巫家,我却没法生气,我不知道他的祖先是不是真的能唤雨,还是招摇撞骗,或是太久的传说有了误差?我只知道阿菘的笑容很忧郁,他身上的担子那样沉重,他却和我及其它平凡人一般,只有极其普通的能力,说原宥是过份,但那时我一点都不想气他怨他,只想疼怜他想把他拥入怀中抹去他脸上的怅然,阿菘只是个人,虽然他假装自己是神。他很寂寞。

现在我也很寂寞,因为想他而寂寞。还是快点把他想要的天地打下来吧,然后赶快回去看他,这样分离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而他竟然出现在我眼前,简直是惊喜,或许他真的有法术,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你怎么来了?」我不该板着脸的,可是这样苍促我只能换上这面表情。

「忽然很想见你,也没什么事,所以来了!」他说,想了想又接下去:「还是我打扰你,那我走好了!」说完转过身真要走了,我赶快追上他把他搂个满怀。

他的身体温暖,有着淡淡的汗味,衣上湿凉的一片雨意,今天天气不大好呢!「我只剩你了......」我紧紧抱着他,不知不觉眼角湿润:「我只剩你了......」他安静地任我拥住,手轻轻环住我,他的声音轻细地钻进我耳里:「我也是。」

寂寞逃走了。我觉得很幸福。阿菘说再过不久迁都的事便底定,多亏我为他排置的一线天险,我不免得意。新都与前线当然有距离,不过迢迢长路登时截半,想来还是令人开心。

那天我去了新都。想看看大家安顿得如何。走在路上我发现大伙儿乐乎乎的忙,尤其是我的族人,忙得像乱哄哄搬家的蚁群。我弄不清是什么让他们有了节庆时的热衷,进宫前我去礼官处问了下,他叫溪,是我幼时朋友,以前不论是军棋演练还是武术教量从来只有最末的份,我看他可怜,偶尔分他一两口粥吃吃,他则在我背书的时候背后偷偷提词。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溪在我背后发抖,却还努力掩护我,后来我用几个同伴的尸体藏住他,他实在太弱了,但我不想再看到朋友死去。所以他活下来,还成了我的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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