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其实我是个胆怯的人。我不敢义正言辞的拒绝他,怕他会一时冲动揭发我们的关系,我怕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怕他们会用异样的眼神来看我,怕爸妈知道我还是没能恢复成‘正常人',怕公司知道了会保不住现在的工作。我很怕,怕很多很多。"
"......你......妥协了?"
"......是的。我是不是很没用?因为自己的胆小怕事,使得他更加得寸进尺。他开始常常都在我家过夜,我们过著一种半同居的生活。虽然我从心里压根就不愿意这样。结果5年後的我,还是逃不过他的陷阱。我究竟在干什麽?"
楚枫露出自嘲的浅笑,语调冰冷。
他的心里有恨在,对林杨的,还有对他自己的。恨对方的卑鄙吧。还恨自己的软弱吗?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断的简单重复,惊人的相似感。而大部分的人都是渺小的生命,没有能力去反抗和改变这样痛苦的人生。
幸福只选择强者去依附,没人能自己去挑拣幸福。
如果你自己没有能力张开所谓幸福的双翼,那就没办法高飞,永远都只能站在这里,用绝望的心注视著叫做幸福的彼岸,开著如同地狱之火一般的红色鲜花的梦想伊甸园。
"那......你就这样一直被他纠缠著?"
我的心底渗出了些许的怜惜。这个感情脆弱的男人,却在他的弱项上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击。他是不被上帝眷顾的孩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我竟然就这样被那个无耻的男人缠住了。我恨他,可我更恨我自己!为什麽我就不能摆脱他呢!这种混乱的日子持续了近两年。在这期间里,渐渐的,我的精神开始变得不太稳定,时常不自觉地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里。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将承受不了内心的负担和压力,总有一天会崩溃的。於是我决定,必须要逃离他!"
"你的恐惧是来自於林杨?还是社会观念?又或是家庭?"
"我也分不清楚,或许都有一些吧。我并不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所以我怕,我怕他会真的揭发我的性取向,我怕被别人知道我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我怕再次看到爸妈那种嫌恶的眼神,我真的怕。所以我只有退缩,只能妥协,不可自拔的陷入他的圈套中。"
"其实我觉得,他是不会真的揭发你的,因为他也怕别人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像林杨那种人,只会在嘴上吓唬人罢了。"
"没错,现在我也看透他了。可能当一切事情都过去了,回头再看,反而能清醒地认识问题了。也许因为我当初也已经身陷其中,所以才会瞻前顾後,前怕虎来後怕狼。"
"那之後呢?你成功的逃离他了吗?"
"嗯,我一度成功了的。"
"一度?怎麽说?"
"其实,我能够成功的逃离他,多亏了他的姐姐林琳。在一次偶然的相遇时,她发现了我跟林杨不正当的关系,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鄙视我,而是很公正的看待我跟她弟弟之间的事。我很感激她,我这一生没有真正感激过几个人的。她同情我,体谅我,於是在她的帮助下,我悄悄的逃到了上海,离开了林杨。飞机票是她帮我买的,逃走的那天也是她去支开了林杨,所有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说,这不只是在帮我,也是帮她弟弟,她不想看著她弟弟越来越深的陷入这个错误的漩涡中,她也不能认同她弟弟卑劣的强迫手段。我顺利地到达了上海,当时我好开心,觉得终於自由了,发现原来天空可以这般的美丽,而不是以前那样总是昏暗无力。"
"後来呢?你说一度?那你後来又遇到他了?"
"是啊,有时候我想,真是冤孽啊!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他什麽呢!如今他要这样的折磨我!刚开始我也很不安,总怕他会追来,可在过了一段平静无波的日子之後,我慢慢的放松了。也许,我就可以真正摆脱他了吧。我以为我可以重新活过了。可惜,那不过都是美好的幻想罢了。我被他找到了,他雇佣私家侦探找我。"
"啊!他对你,是不是太执著了!?或许,他对你是真心的。"
"可能吧。但那不是重点。我不喜欢他,不需要他,他却偏偏要缠住我不放。在他的胁迫下,我又回到了北京,又跟他同居了,又回到了恶梦般的日子里。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我的精神开始非常的不稳定,以前曾经有过,但只是有些容易走神而已,如今却开始有歇斯底里的先兆了。我开始越来越情绪化,容易难以自控的发脾气,人也变得经常处於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
"你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没有。其实,国内这个还是不怎麽流行的,你想,谁愿意没事对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隐私呢。况且是我这种情况。後来丁律师替我辩护的时候,发觉我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说话条理有些混乱,才找来了隋医生。要是我早点去看心理医生的话,可能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你是不是就在那会儿对林杨起了杀心的?"
"是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过的提心吊胆的,每天下班回家,都像是走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著林杨。要是回家晚了,他还要问东问西的。有几次我去看爸妈,他们什麽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的儿子一切都好,甚至还跟我提到结婚的事,我几乎要忍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实情况。渐渐的,我对林杨从恐惧变成了恨,我恨他,他破坏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一切。要是没有他就好了,一切就都会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却是一种很深沈的悲哀。
"时间长了,恨就越来越深,後来,就萌生了想要杀死他的念头。本来我也不会想到这个的,刚好那时候电视里播放一部电影,里面饱受丈夫虐待的妻子不堪折磨而设计杀死了丈夫,之後没有被发现,她终於解脱了,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於是我想,要是杀了他,我是不是也能够摆脱这一切了。逃离已经没用了,他一定会再追来的,想要彻底的解脱,除非他死了。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了,时不时地就会在我心里旋绕,於是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下手了。"
邪恶一旦在心中撒下了种子,就会迅速的不可抑制的生根发芽,没有任何的力量能够阻止。
我正待听他讲故事的结局部分,时间又到了,见面只得结束。
对於高潮,我心痒难耐。
六
是不是老天看我不顺眼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时间又结束了。我差点儿没抓狂。可也没办法,只能暂时作罢,又要且听下回分解了。真是不甘心!
回到家里,我坐立难安。好想知道高潮的发展啊!
翻遍了所以法院材料和报纸杂志,关於这个案子的都是模糊不清。法院材料就三言两语简单明了,根本就没交代清楚前因後果。那些媒体报道的就更夸张了,什麽"情海生波"啊,什麽"因爱生恨"啊,之类之类的,搞不清状况还添油加醋,编的跟个小说似的就为了能提高销量。
必须去找知情人!
我想到了耿旭。我打电话给他表明了身份,他踌躇了下,约我下班後见面。
一直很喜欢星巴克,能让人心情放松的地方,而桌椅间足够的空间也使得隐私有了保障。我不喜欢麦当劳肯德基,太嘈杂,太拥挤了,不适合逗留。
看著杯子里的拿铁冒著微微的热气,我不时的瞟著大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耿旭却没出现。
难道他临时改变主意了吗?
终於,在我就要放弃等待的时候,一个西装男人急匆匆的走进来,店里只有我是一个人坐,他应该就是我等的人了。
趁著他跟服务员点咖啡,我不著痕迹的观察他。
从外表看,他应该是那种对於自己的生活很有规划的人,习惯於对一切提前进行安排,生活的按部就班。我想我能够明白,他这样的人,确实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同性恋这一事实。他能做的,只有逃避,用正常生活来掩盖真实的自我。
很快的,服务员拿来了他要的咖啡。他看著我,有点拘谨,有点尴尬,有点不安。也许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媒体──由於这种原因而要面对记者,也许他根本不想再提起往事──那些对他来说是不堪的。
"你为什麽要找我?"看来他是个直性子的人。
"电话里我也说了,我很想从你这里听这个故事,应该与楚枫的描述会不一样吧。"
"故事?你把我们当成什麽?演员吗?给你上演这一幕幕剧的演员?我只是个普通人!你想知道的那些是我的隐私!你以为要对著一个陌生人──对著一个记者讲那些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他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涨红,他的眼里写著非常不愿意。
"对不起,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负担,这些我也知道,对此我非常抱歉!但是,我还是要请你给我讲述你和楚枫的往事。"
"你为什麽要知道?你想干什麽?出书?成名?用我们内心的痛苦来交换!"
"不,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用你们的故事来换取名利的!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起初我确实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想要得到这个故事的,但现在已经改变了,我是楚枫的朋友,一个关心他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他的事。我保证,我所听到的决不会向公众发表的!"
他没有答腔,似乎在琢磨我的可靠性。
"他......楚枫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还没有讲完,不过你跟他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还想听什麽呢?"
"我想听你的讲述,从你的角度,你的立场听。"
他沈默了良久,不知道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讲给我听,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认识楚枫是在乌克兰,这个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时候初到外国,一个人,很孤独,能认识个合得来的好朋友我很高兴,况且我跟他都是北京去的,所以感觉特别亲近。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同性恋。"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学习虽然辛苦但也能坚持,生活虽然单调但也能忍受。可是这一切都被破坏了,犹如晴天霹雳袭来。刚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我真的不能接受,我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对我来说太过刺激了。"
"我知道我的反应伤了他,可是我没办法,我没法像以前那样面对他,什麽都一团糟。後来他来找我谈,要我跟他都坦诚的面对彼此,那以後我们和好如初了。但有一件事我没跟他说实话,我其实是在意的。我知道我很自私,因为在国外怕孤单就用谎言挽救友谊,我知道他其实是有点喜欢我的,我利用了他的善良,他的感情,我知道我这样很卑鄙,可是当你做了一件错事,你就已经没法回头了,你只能再做更多更错的事来维持这份脆弱。"
"表面上看,我们关系很好,一起住,一起上学,别人都羡慕我们的友谊。但实际上呢,他对我绝不是朋友这麽简单的感情,而我对他在心底深处总是有著一点别扭的鄙夷。像我们这样,怎麽能称得上朋友呢!只不过是环境使得这种脆弱的关系能够勉强的维系著罢了,只要回国了,环境改变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一点我想他也明白。"
"後来我毕业回国了,他选择留下读研。我依照早就计划好的跟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我们交往多年,在我出国之前就已经有了婚约。同时我也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的生活平静,家庭美满,一切都很好。这时的我不再需要楚枫了。"
"前年国庆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电话,原来他已经研究生毕业了。我们见了面,可彼此都有些尴尬,後来也就很少联系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跟我说他以前的学长现在又来纠缠他,说他很烦恼不知道该怎麽办。我当时......又一次伤了他。我跟他说不要因为这种事来找我,我不想卷入同性恋的纠纷中。我真是个卑鄙小人,根本不配做他的朋友。我害怕跟他接触,因为我觉得他是同性恋,他的交际圈子里肯定还有同性恋,我不想跟这类人搅在一起,我害怕会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那次我肯定是伤了他了,因为那之後,他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了。有好几次我都想主动找他,可是到最後还是没有勇气面对。当我再次听说他的消息时,就是他因谋杀未遂被判刑了。当时我整个人都呆掉了,我根本就不能相信他会去杀人,还是谋杀。他那麽善良,那麽的为别人著想,他怎麽可能去杀人!後来看到报纸上登出了受害人的名字,我才明白。我想我大概能猜出为什麽会发生这个悲剧,而且我很懊悔,我总是在想,当初他来找我倾诉的时候,要是我能帮他摆脱那个人的话,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呢?我也不知道,毕竟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後悔药的。"
他如发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讲完了,我中间并没有打断他。我觉得他好像是好不容易才有的勇气,要是打断了,他可能就说不下去了。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楚枫其实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那个他以为的朋友也从来没把他当过朋友。
心头涌上一种痛,因为心疼他。他遭受了那麽多的苦,为什麽到现在都得不到幸福呢!如果真有上帝,那麽您在看哪里?
回到家里,怀著痛,我将收集到的所有资料都放入电脑。
楚枫的录音,耿旭的陈述,与丁律师的会面,在医院见到的林杨和他的妈妈,以及我的心情。
很想能够为他做点什麽,可是我却什麽也做不了。无能为力的无奈感令我很不好受。
第一次为了一件不会发表刊登的事件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只是因为他一个人。
怎麽会被他吸引住了呢?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我并不是同性恋。之前也有过几个女朋友,都因为各种的原因分手了。一直以来,我也都是喜欢女人的。可是这一次,的的确确是被他吸引了。
心疼他,自从第一次见到他,总会有这样的心情。即使经历了这麽多的事,他却仍然保有几分孩子般的纯真。清澈明亮的眼睛,没有被污染。自始至终他才应该是受害者,却在感情和人生都失去了这麽多被伤害了这麽久之後,还要背上谋杀这一条罪名。
随意的翻看著材料,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被我疏忽了,法院给他找的心理医生,审讯档案里有他的证词。
隋新明,资料上他是服务於法院和检察院的心理咨询师,专门协助解决一些涉及心理问题的案件。从他的证词能够看出,他似乎是有些偏向楚枫的。
我觉得有必要去见见他。
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才知道他有多忙,预约已经安排到两个星期後了。我当然等不及,费尽唇舌才说服他的秘书让我跟他直接对话。
当我说出楚枫的名字,他立即同意在私人时间里安排会面。
真意外!没想到案子虽然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他还是很关心的。
到达他办公室的时间比预定的略早,他还有病人,我便坐在门外等待。
本来想约在那间百去不厌的星巴克的,可隋医生说他不喜欢在那样的场合谈论私人的事情,於是依照他说的在他的办公室见面。我认为那是心理医生的职业後遗症吧,平时都是在听别人的隐私,所以特别怕被别人听到隐私。
见到他本人,比档案里34岁的年龄看起来要年轻些,内敛而有礼,是个不轻易流露内心情感的人。
"你想谈什麽?"他接过我递的名片随意看了一眼便放在桌上。
我把大概的情况简单陈述给他。
"那麽,你来找我,想知道什麽?"
"你是楚枫的心理辅导师,我希望知道你对他的心理分析。"
片刻的沈默。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上个星期我去看了楚枫,你的事我听他说了。"
我不由一愣。看来要不是楚枫说起我,他可能就不会理我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