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翼龙
翼龙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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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弓长岭镇是个小地方,一横一竖两条街,没有骡马店。想上县城,得跟过路的车把式打招呼。倘若没有紧急军情,辽阳县的信差约莫每个月能来一趟,把要寄的信啦东西啦打两大捆,掂在驿站的老灰马背上,在石子路上晃悠着走。老灰马脖上挂一只叮叮响的铜铃,引得小孩子们屁颠颠跟在后头。
这小镇靠近边关,治安紧要,家家户户都养狗。正街上白家肉店每天卖半扇猪,晌午收了案板,狗儿就成群围过来寻地上的肉星星。把地舔得明镜似的,才摇着尾巴聚在墙根底下,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
"要谋生,最忌讳人地不熟。"说这话的是白家阿胖。虽说是哈巴狗,可毛光肚圆,看着就有身份。何况她已实足五岁了,算这镇上的寿星婆。狗们见了她,都得恭敬地夹起尾巴,叫声"阿胖婶"。
"比如寻主家吧,光有钱可不成,还得厚道。像开当铺的陈二,啃剩的骨头还留着熬汤呢,这号人家坚决不能跟。再一种是下人太多的,他们受委屈没处诉,就得跟咱们出气!胡善人家的三花,不就是给黑心小厮踢了一脚,肚里娃娃都掉了!多冤呐!你说这些个弯弯绕,咱们不教,后生们上哪打听去?是不是,老黄?"阿胖说得动情,嘴角淌出一小滩白沫。
老黄摇摇已经花白的尾巴表示同意,紧跟着又补充,"男孩多的家子也不能跟,见天拽尾巴拔胡子,没一刻清静。年轻的还好,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咯。"
"那究竟该去啥样人家?"有些性急的小狗坐不住了。
阿胖用圆滚滚的肚皮挨个儿蹭小狗脑袋,表示安抚。"慢慢来。你们这个月出窝的共三户,合计十一只。羊倌那去两只、庙祝一只包子铺一只,镇西北角新搬来那户看着不错,也能安排一只。剩的都下乡去。"
有些小狗在抗议,老黄喉咙里威严地咕噜一声,镇压下去了。
"乡下不错的。宽敞,遍地吃的,打狗的来了也容易跑。"阿胖好心安抚。"也是这二年狗口不多,往后乡下还住不了呢。"

小狗们凑在一块低声商量。放羊有肉吃,当然也最辛苦,成天跑路,夜里还不能睡。包子铺那人多,得防贼,不精明的去不了。城隍庙待遇一般般,可不会随便就给人逮去炖香肉,想直接养老的去那最合适。至于刚来那家,摸不清底细,谁也不愿先吭声。
"那家人做啥营生?"终于有只胆大的小四眼举起爪子。
"我叫三花过去打听了,"阿胖费力地扬起短脖子看天色,"再等一锅饭功夫就来。"
众狗等了一锅又一锅,直到日头偏西,肚里咕噜噜叫,才看见街那头腾起一小团灰黄的烟尘,是三花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什么事?"阿胖和老黄一起问。
"那家子、那家子、那家子墙根下趴了条玩意儿!可不是咱镇上的母狗生的,从没见过那么个玩意儿!"
大家都紧张地低声嗥叫起来。
"慌也不顶事。慢慢说,究竟你瞅见啥了?"老黄咳嗽一声示意狗们安静。
"尾巴这么耷拉着,耳朵这么竖着,毛色油亮亮的。"三花卖力比划。"还有那双瞳子,黄圈儿套绿心,娘诶,我活了二三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狗!"
阿胖不安地瞧瞧老黄。"他黄大叔,是不是过路野狗扔下的?你倒说说看。"
老黄的爪子在地上划圈,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结论。
他沉稳地向阿胖点点头,视线从左边扫到右边,把所有狗都盯得矮了一截,然后很肯定地说,"狼。"
狗群沸腾了。
弓长岭镇三年前遭过狼,老黄是幸存者之一,现在屁股上还留着俩牙印。据说猪啊羊啊都没剩下,连小孩子都丢了好几个。亏得驻在县城的潘家军出马,射死了头狼,事儿才算摆平。而今青壮狗都没见过狼,兴奋得追着别人的尾巴乱叫。
"有一只就能引来一群。都去看看,要真是,打伙儿并肩上,"老黄眼神阴森。"--咬死。"

几十条狗蹑手蹑脚往新住户那头去,气氛庄严肃穆,屁也不敢放一声。有几只胆小的企图落跑,都被老黄带着成年公狗逮住,连踢带咬赶回队伍里。
新住户租的胡善人家屋子,不大,一明一暗两间,后头带了个小茅房。院里菜地种了点茄子萝卜,窗台上架一根青竹竿,晾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还有开裆裤和红兜兜。
老黄率狗众绕屋三圈,不曾寻到恶狼,悻悻地冲墙角使劲闻味儿,小狗们也学样。
"没有香喷喷的羊肉。"
"没有猪头猪爪儿。"
"没有鸡鸭。"
"只有酱菜缸。"
大家都很失望,头顶上悠悠地升起一个"穷"字。
"干什么!别尽顾着吃!"老黄张牙舞爪冲过来,狠咬。"在屋里面,狗日的狼崽子!"
"黄大叔,你又说溜了。"阿胖提醒。"上个月就知会过你,狗话标准化了,往后别再说狗日的。给孩子们立个好样,他们还得考级呢。"
老黄尴尬地摇着尾巴。"俺知道,就是拗口。这人日的、人日的......,听着多不顺!"
"没办法,猫协、猪协和驴协都抗议过了,牛协马协更通不过,只剩人了。横竖他们听不懂。"
小狗们低声咕噜。f
"瞎扯淡,人能日出狼?"
"无所谓啦,昨天我还听白屠户骂他儿子‘小狗日的',扯平了。"
"什么狗屁、不,人屁的标准话,改来改去,考一次两根骨头,亏死我了!"
"还是四眼你好,早早考过了,省心。"
老黄大喝一声,"安静!两岁以上的公狗在前,不到两岁的殿后,母狗和小狗在中间,给我冲啊!"
一秒钟,又一秒,第三秒..................
狗众都呆在原地,眼眨巴眨巴看老黄,老黄气得胡子翘。
"为什么不动!"
"狼好凶的。"
"我小狗还没断奶呢。"
"黄大叔你见过狼,你先,咱们跟着。"
正在危机关头,屋门吱呀呀开了,踏出一只穿虎头鞋的脚丫。虎头鞋上面是红花绸子棉裤,棉裤上面是红花棉袄,棉袄上面是红喷喷的胖脸蛋。
老黄犹豫着要不要叫几声。理论上不管多大,只要是个人,狗儿就该敬三分。要是吓哭了小鬼,回去可没好儿。
胖脸蛋愣愣地盯了它一阵,嘴一咧,铜锣似地大嚷起来。
"阿爹、阿爹,出来看,好多菜狗诶!咱拣肥的炖了吃吧!"
狗众集体抽冷气。老黄恨恨地哼。
"小砍头的,不厚道!"
胖脸蛋瞪圆眼,一把揪住老黄尾巴。"我才不叫小砍头的,我叫武金宝。"
嘿!
地上倒了一片狗。
这娃娃懂狗话,邪了门了!

 

2

"你说瞎话,咱家才没有狼呢。"武金宝眼珠转转,蹭地蹦老黄背上。"会跑不?得儿得儿--驾!去东京,找妈妈--"
"咳咳咳......救......"老黄在她屁股下面,给压成一张狗皮地毯。
"走嘛走嘛,去东京给你肉饼吃,我家好多呢。"
金宝见老黄翻着白眼乱扑腾,有点鄙视。"真孬。元宝儿比你强多了,骑上就走,从来不耍赖。"
阿胖赶忙上去解释。
"不怨他。咱都是看家狗,只会汪汪,不驮人。"
"我家的元宝儿就会。"武金宝摇脑袋表示异议。
"哪能跟东京比啊。官家脚下,泥巴蛋子还卖钱呢,狗能不驮人嘛?你说我为啥知道?说起来,我爷爷当年可是生在李学士府里的。他能干,看家护院,里外一把罩。时常跟李学士同桌吃饭、同炕睡觉。后来李家坏了事,才放他出来。"阿胖自豪地摇起尾巴尖儿。"要不他们推我进狗协主事呢,咱有那个根基。"
三花小声儿问,"胖婶,好像先前听你说过,三代都跟白屠户?"
"啐,瞧这话说的。他租的李老爷房子么,当然得算学士府。少见多怪!"阿胖不屑地横过一眼。
这时候屋里有人叫。
"囡囡,囡囡。"
"哎!"金宝儿响亮地应一声,跳了起来。老黄好容易逃出生天,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不见了。
"阿爹找我呢,以后再跟你们玩。"
"嗳哟那啥,等等--"阿胖想起还没给小狗介绍主家,忙着追金宝儿。突然一道黑光从门内飚出来,结结实实撞在她鼻子上,两下里都跌个脚朝天。
"呐?!"狗们齐声惊呼。
阿胖挥动短腿奋力爬起来,瞅瞅,没一个上来搀扶的。正要开骂,狗众忽然集体后退三大步,留她独个儿同祸首面对面。
阿胖打量这个冒失鬼,才一尺长,刚出窝嘛!再看身上,黑油油的毛,耳朵尖儿上两小撮雪色,长得还算俊。鼻子粉粉的,眼睛绿幽幽的--诶?绿眼?
"看什么看!"冒失鬼跳上前,两排小尖尖牙一呲。"我是狼!再看,咬死你!!"

阿胖一见两排白牙齿闪着寒光,没来得及吭声,咕咚又瘫回地上。
狗众全慌了,连当初摩拳擦掌要跟狼恶斗一场的公狗们也悄悄往后头溜。
小黑狼大得意,乱窜、瞎咬,把成年狗赶开,又去撵小狗。几条小狗被堵在墙角里没处藏,吓得扯足嗓子哀嚎。三花见自个的娃有难,忘了怕,扑上去叼住小黑狼后脖子使劲一摔,摔得他骨碌碌滚出几尺,跟着就跳在背上死命踩。小黑狼只好瞪眼吐白沫,可掀不动她。
"大家伙并肩子上啊!咬死这个杂种!"老黄不知从哪钻出来,声嘶力竭地嚷。
有些年轻狗见这"杂种"并不像传说中的恶狼那么神勇,壮起胆子上去助拳。小黑狼被压在地下,还不肯认输,一面奋力抓挠,一面嗷嗷叫,
"臭老不死,敢骂你爷爷是杂种,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虽然他嘴硬,到底众寡悬殊,身上落了不少伤口,血染红了黑毛。
金宝儿捏着一根糖渍萝卜,噔噔噔跑来搭救。
"不许打架,小串是我家的!"
本地狗还没顾上吭声,小黑狼一听,立刻开骂。
"臭小娘们,什么串不串,嘴给老子放干净点,老子是纯种狼!再放屁回头一起吃掉!!"
老黄这边一听,咬得更凶了。
金宝儿见都打绿了眼,灵机一动奔到厨房,从灶膛里抽出根火势熊熊的长柴禾,照众土狗就是一顿流星乱舞,吓得它们跑的跑叫的叫,这才算把小黑狼弄出来。
"我说闺女,你咋能护着狼呐?"老黄想不通。
"小串不是狼,不信你看。"金宝儿拽着小黑狼的尾巴晃来晃去。"竖起的。阿爹说,下垂才是狼。"
小黑狼狂怒,可没力气咬金宝儿,只好格吱吱磨牙。
"没长着狼尾巴,可有狼脾气。闺女,当心他恩将仇报喂。还是咱土狗好,忠心护主,见啥吃啥不费粮食。要不这么着,你挑条咱们镇的小狗看家,这个送出去拉倒。"阿胖说。她方才吓尿了,趁人不见,忙使尾巴扫土盖住。
金宝儿扬起头。
"我不。阿爹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还说对人好一时容易,好一世难。小串是我捡的,我得管他。"
"米不要粗,盐可要重?"阿胖迷惑地重复了两遍,忽然觉得肚饿。屠户太太今天说要炖黄豆猪蹄儿,喷鼻香,不快回去可就没了。想到这个,她顿时觉得小黑狼的存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好啦好啦,我家还有急事,今儿就先这样吧。小闺女,啥时要狗,跟我阿胖说声就得。咱弓长岭镇的狗,身板壮、素质高、培训到位,我阿胖一手调教出来的,包你放心!"阿胖一口气嚷完,颠起四条短腿沿原路撒欢儿跑了。
其余众狗觉着没意思,也都慢慢散去。惟独老黄,行一步回回头,愤愤地咕哝。
"不听老狗言后悔在眼前,走着瞧!"

金宝儿看看小黑狼,很困扰。
"又得重新给你洗澡了。洗完澡还得上药,养你可真不省心。"
小黑狼哼一声。
"臭小娘,老子有求你养吗?"
武金宝照他鼻子打一巴掌。"再说粗口,晚上的肉饼扣掉。"
小黑狼急了。
"臭小娘烂小娘坏小娘,出手段胁迫我,不是好汉。"
"你本来就不老,充啥老子?我阿爹都不充。"
"切,你爹就是一给人吃的货。还有,"小黑狼骄傲地翻身亮肚皮。"我从出生以来,已经见过三次满月了。现在我是一头英~俊~少~狼,别拿我当小屁蛋子。"
金宝儿揪着自己的朝天辫犯起了难。
"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我也看过,可忘了次数。"
"算算呗。"
"我六岁,一岁十二个月......那是多少?"
"所以说你笨嘛,我帮你。"小黑狼在地上扒拉,"一、二、三......,喂,臭小娘,三往后是啥?"
两人蹲在泥巴地上头碰头数了很久。
"到底多少啊,我爪子都磨秃了!"
金宝儿抹一把脸上的汗沟沟,"五九、六十......别吵,你一吵又害我回头数。六十五、......七十、七十一,七十二。数完啦!我生下来看了七十二次月亮圆。诶,你怎么晕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小黑狼趴在脚桶里,头顶一片开裆裤改成的浴巾,十分惬意。武金宝拿着丝瓜瓤子给他刷毛。
"小串,左前爪抬高点,阿爹说沾了水会得破伤风,要死的!"
"今天你喊了十五遍小串。"小黑狼邪气地舔牙齿。"我都记着数呢,得吃掉你十五遍。先咬死再吃,吃了再咬,咬了再吃,吃吃咬咬,咬咬吃吃......阿唷唷唷唷!臭小娘你找死啊,手那么重!"
"好,洗完了!"武金宝不管小狼张牙舞爪,拿开裆裤一把裹住,使劲儿上下拧。拧干毛,拿一罐臭烘烘的药膏往他身上抹。
"哪,屁股没擦到,快撅起来。"
"不撅,公狼的这里神圣不可侵犯。"
"不撅就捏小鸡。"
"........................好吧。"
"乖,摸摸头。晚上咱吃羊肉粥。"
小黑狼心情大好。
"我吃肉,你跟你爹吃粥。"
"没门!"
"小气鬼,不吃肉会死啊?"
"你还敢说我?"
"我跟你们可不一样。狼天生是吃肉的,你们啥都吃。"
金宝儿拄着胖鼓鼓的腮帮想了想。"不成,你见了肉跟没魂似的,会吃穷我爹。一斤肉二斤小米,就这么定了,不够你自己想办法。不许抱怨,阿爹自己都舍不得天天吃肉。"
管饭的最大,小黑狼丧气地点点头。
"一斤就一斤,肉饼肉粥都要。肉饼要韭菜味儿的,粥里掺羊血。"

大圆月亮挂在天上,就像一个两面黄的巨无霸肉饼。
武金宝、阿爹和小黑狼围着桌子吃饭。武金宝坐在阿爹腿上,小黑狼趴在武金宝的小板凳上。小黑狼埋着头呼噜粥,羊血可真香啊。
阿爹把肉都盛在武金宝碗里,也放几块给小黑狼,自己吃萝卜和韭菜。
"爹,吃羊肉。"武金宝夹一大块肉饼给阿爹。
"爹是大人,不用吃,囡囡吃了长得快。"
"爹吃嘛,二爹说多吃肉才有力气干活儿。"
扑通,两根筷子从天而降,掉在小黑狼的粥碗里,溅了他一脸羊血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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