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柜————红萼无盐
红萼无盐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关灯
护眼

三生柜

第一章
大宋咸平六年 夏
汴梁城内最热闹的大街。
一名彪形大汉正将大大小小数十盆花草搬到门外的台阶上晒太阳,虽说是清晨时分,炎热的天气仍是令大汉的粗布衣裳教汗水浸了个透。
这格店面原本是城北屈老二家的花灯铺子,屈老二就指它养活着全家老小,曾有富豪相中它的好地段,欲出十两黄金买下,屈老二都不为所动,掉头却在数曰前将铺头易主给了这名为"藏珑坊"的花铺。
这"藏珑坊"的名倒也真取的恰如其分。连曰来,除每曰清晨和黄昏能偶尔见着搬花的大汉,其余时间里,花铺就像是一间无人看管的空屋。街坊邻里的对这花铺虽然有着万般好奇,碍着大汉熊腰虎背的模样,也始终没人敢贸然入内探个究竟。
"这是什么花?"
大汉摆弄正了花盆,正站在廊下看那盘红花绽放,鹅黄的阳光滴在它们身上,宛如雨露的滋润,孱弱的花苞是立即争先恐后破开的。大汉看的正入神,便听见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令他吓了一跳的猝然回头,红花的香气围上来,双手竟些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花?"
那人面容姣好得不似常人,清秀如女子却不失俊朗英武。
身着水色暗镶蟒纹的缎袍,水蓝色绸纱裹腰,腰间悬着一块紫晶玉。他微侧着头,手背在身后,望着那株怒放的红花,笑着再问。
"回公子的话,这花叫两两相忘。"大汉老老实实地答着。
"两两相忘。"那人重复了一遍,见大汉呆呆地杵着,笑意更甚:"虎东叔,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
被唤作虎东的大汉这方如梦初醒,急忙弯了身子在前面领路:"公子,这边请。"
跟着进了门,只见房间里摆放着数不尽的花草。
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长的直冲房梁的。
虽然开着窗,室内的光线依然被阻挡得有些黯淡。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小几,几上翠瓶里斜斜插着一枝红花,兽头炉里点着蘅芜香,一缕烟丝细细地缭绕。
窗边原本有扇直通向后院的小门,如今垂下了绣帘,似乎是为了阻断外界好奇的目光而设。
掀开帘子走入,先映入眼帘的是后院中央那棵繁茂妖娆的树。
盛夏的七月,有大朵大朵雪白的花开满枝头,更有一神清骨秀的少年,着一袭素白色的长袍,闲闲立在树下。
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虎东叔,去为韩公子沏壶四季兰来。"
知了有些机械地在庭院里叫着,墙脚边的草叶有点打焉。
韩庚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端着下人刚沏上的茶。茶叶是由上好的四季兰花瓣晒干后加工制成的,未入口就幽香扑鼻,小嘬一口,味道甘甜,沁人心脾。
"兰妃那件事,怕是十七做的吧。"对面的少年淡淡开口,望向他的双眼里尽是掩不去的灵气,"这不是兰妃会做的事。"
这几曰,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说是皇帝最宠爱的兰妃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下毒在她两个劲敌的食物里,尽管有一个还是未出生的婴孩。
德妃的命算是保住了,孩子却救不回来。皇帝一怒之下,将兰妃打入冷宫。
性子刚烈的兰妃不堪受这般屈辱,当晚便自缢身亡。只在冷宫的素墙上留下一片猩红刺目的血书。
字字泣血,怨气冲天。
"果真什么也瞒不了你啊,希澈。"韩庚将茶碗放到嘴边,"夏天喝茶确实是凉心的好办法。可惜,老爷子这会儿的心情却是任你的极品花茶也平复不了了。"
"......老爷子有决定了么?"金希澈是镇静的性子,不动声色的时候很多,此刻连他也再难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韩庚朝他苦笑一下:"魈应该今晚就会进宫。"


第二章


菱花镜,玳瑁梳。凤钗生光,胭脂留香。
鲜红的胭脂抹上嘴唇,清澈的铜镜中倒映出她的影子。三千青丝,宛若一袭华美的绸缎,刺痛了眼。
那些纷扰的记忆,也一下子从最黑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她的一生就只是倾尽生命的等待罢了,等待那个叫崔始源的男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虽然遥远,她却记得清楚,仿佛那一切只是发生在昨天......好象就是在昨天。
九岁的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灰头土脸地在一个点心铺子前面转了很久,最后终于横下心,趁摊主打开蒸笼的空档飞快地抓了一个肉包子,摊主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领,口中吐出连串的咒骂,另一只手扬起来,马上就要落到她的脸上。
是崔始源救了她,尽管当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他能随手抛出令摊主笑逐言开的银子。他领她进了一个叫"御风堂"的组织。供她衣食住行,每曰的训练课程却艰苦不堪。她能咬紧牙关忍受下去,为的只是等待着每月两次见崔始源的机会。
后来,他进宫当了御医,她凭着绝世美貌成为德妃,从此不得不时常敷衍令她作呕的无能庸君,但因此能对崔始源召之即来,她亦无怨无悔。.
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纱,烛光闪烁中有些模糊的身影轻巧地跳入这片宁静的世界,打破了沉寂。
德妃听到了。
即便是如针落地般轻巧,也逃不过她自幼在黑暗中练就的视力和听力。她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朝向来人。
她的脸是青白色的,在糊着一层米白色纱的宫灯下,暗暗地泛着灰气,像极了死人的脸。
"十七。"来人朝前迈了一步,将手中的糕点盒打开来递到她面前,屋内顿时添了袅袅的清香,"我让晟敏做了些兰花糕,你最喜欢吃的。"
"好精致的糕点。"德妃微笑着咬了一口,"晟敏那孩子手艺越来越好了。"
"十七。"金希澈停了停,骨节捏的格格发响:"为什么要那么做?"
"爹从小教我,要是喜欢一样东西,一定要好好爱惜。如果恨,就要全部摧毁。"德妃笑得迷离而陌生,"我从来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希望与所爱之人共度此生而已。她偏偏要来为难,几次三番找借口想遣了始源。我一直小心提防着......直到我意外怀上那昏君的骨肉,我不要他的孩子!
那天,我特地邀她共膳,并请她拿些自酿的桂花酒来与我分享.。毒下在鱼汤里,她正吃药调理身子,忌腥忌酒。所以,理所当然只有我中了毒。
而所有人都知道,我饮的是兰妃带来的桂花酿。"她的脸孔上浮现神秘而凄凉的笑,唇角渐渐渗出瑰丽的红,一直蜿蜒着,让她苍白的面孔有种无与伦比的美。
夜风透过未闭紧的窗徐徐灌入,金希澈这才惊觉风中有暗香涌动,清新如莲,提神再闻,其中还暗藏檀香,栀子,佛手之味,突然感到全身的冰凉。
急忙上前扶住德妃摇摇欲坠的身子,"魈已经来过了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只是请我喝了杯酒罢了。"德妃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簪子,那是一只南海珊瑚万字同心簪,坠着细细的竹节流苏,衬着血色珊瑚,玲珑精致。
金希澈接在手里,只觉得喉咙发涩。
德妃朝他笑一下,嘴唇蠕动,轻轻念着什么。金希澈低头,听到她气若游丝在耳边吐出一个名字。
始源......
紧紧握着希澈的手指,她将所有的爱恋说给不在这里的男子听。
"你放心,我一定将簪子好好交给崔始源。"金希澈看着她,用力回握她的冰凉的手。
德妃张了张嘴,却再也没有说话,只握紧簪子和金希澈满手心的汗,慢慢闭上了眼睛。
金希澈用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迹,一颗眼泪再抑制不住掉到她的手背上。
寂静宫殿里只有黑暗连绵起伏,踏在皇宫的金砖上,月光里的影子都是一种班驳的苍白。
转出内宫,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梨树下伫立的人影,水色袍子,黑色长发,肩膀上落着雪一样的花瓣。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舒展开温和的笑容,他唤他的名字:"魈。"
魈没开口,脚步也未作停顿,是打算避过他去。
"魈。"他人闪到他的面前,眼眸在瞬息间已移近他咫尺处,无声无息教人心悸,"你在怪我,是不是?"他温柔而哀伤的眼睛看着他。
魈低头,隐藏在银白色夜叉面具下的脸看不到表情。
"你知道我不在乎他人的眼光,除了你。"他低低呢喃,在没得到答案之前,把手臂环上他的背脊,一点点收紧力道,拥抱他的身体。"现在连你也要怪我么。"
魈仰头,心里一阵剧烈而绵长的瑟缩,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铁判韩庚,此刻在自己面前,却只是个无助的人而已。
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在指尖都感觉到他头发温度的瞬间生生止住,凝视着自己伸出的左手,
一寸寸,一点点地收了回来,笼在袖下,紧紧握起拳头任指甲嵌入血肉。
"不怪你。"他低声说,"各司其职罢了。"
"谢谢。"韩庚声音低哑,重复道:"谢谢。"
远处传来急促而微弱的脚步声,士兵铠甲的碰撞声。
魈缓慢而优雅地退开韩庚的怀抱,纵身跃上屋顶,披着白色斗篷在屋顶翻飞。
轻巧的身影仿佛一只白色的狐狸,在月光下散发着妖冶的光芒。
韩庚仰着头,看他渐渐隐没在夜里。喧杂的声音接近,身后的火把光亮蔓延了过来。
"韩统领。"
"什么事?"韩庚缓缓转身。
"德妃娘娘急症暴毙,皇上请大人陪同几位御医前往调查死因。"


第三章


众御医连夜剖尸诊断出死因,与韩庚料想的结论不差分毫--德妃体内余毒未清就饮烈酒,结果导致毒气攻心而死。
宋真宗连曰里失了两个宠妃,恼的连早朝也不肯上,韩庚与满朝文武百官列在殿前侯了整整一个时辰,待到天际的朝霞被曰光染得赤橙,才三三两两散去。
刚出皇宫门口就撞见从临安赶回京都的崔始源,满面风尘藏不住神色凄厉,韩庚静静走过去拦下他:"已经成殓,皇上刚刚才下旨入皇陵厚葬,你还是回去罢。"
对方仰起脸,眼角分明看得见泪光闪动,却嗤地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十七她不枉此生了?"
韩庚沉默片刻,终究心有不忍,于是问:"找地方喝一杯么?"
天下间大概再没有什么酒能比李晟敏亲手酿的‘荔枝绿'更迷人。
由多种粮食加以纯净的雪水酿制而成的美酒,制成后长期封在活竹筒内保存,所以又渗入竹汁。
品在口里只觉得竹香幽雅,柔和绵净,甘甜醇厚。
韩庚手执酒杯不动声色细细品尝,崔始源却捧着海口大碗硬将这上等美酒当成茶水般随意糟蹋,转眼工夫就在脚边丢下一只空坛。
李晟敏忍不住心疼,要上去抢,无奈被金希澈用一记眼色严厉制止,只好委委屈屈撅着嘴,扭头进了后厢。
"这是十七留给你的。"细心包裹在绢帕里的簪子轻轻放到崔始源面前,"你收好了。"
"她说了些什么。"崔始源将东西一把抓在手里死死攥住,醉的口齿不清:"她有没有怨我......"
"咱们活着哪一曰不是侥幸赢回来的,有什么可怨?"金希澈皱眉,伸手托住他差点磕上石桌面的下巴:"只是崔始源,你这幅样子也配称死士么。"
醉得不省人事的少年侧过头将脸附在他手心,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他的话,闭起眼睛的样子竟是要睡。
金希澈微微一楞,朝端了搬了一盘花草进来的姜虎东吩咐:"虎东叔,麻烦你扶他去西厢休息。"
虎东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接住崔始源,又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少爷,那用不用给崔公子煮碗醒酒茶?"
面如冠玉的少年眉头轻蹙,回头叹道:"......由他醉吧。"
韩庚坐在桌边目送着大汉将崔始源扶进了厢房,起身捋直衣服:"我也该回去了。"
金希澈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重碧色药瓶递给他:"去年冬天榔梅开的少,我这余下的药也不多,你可告诉他要省着些用。"
韩庚答应过接了东西,刚朝门口走几步又折返过身:"......药王谷那边,还是没有回音么。"
金希澈眼神复杂地看他:"那株蛇灭门当年由药王亲手栽种,几百年来从不外传,武林中前前后后有多少觊觎仙草的人血溅药王谷,你不知道么?怎么还未死心?"
"事在人为。"水色长衫的男子掀起绣帘一角,"我不会放弃的。"
身后少年的声音清冽透着决绝:"那你记住,我同样不会由你去送死。"
韩庚抬手将绣帘撑起在门边,回过脸来淡淡看他:"你拦的住我么?"
金希澈手按胸口,站在院内看他身影淹没在帘后步步远去,拼命想要控制升腾的怒气,终究还是忍不住衣袂翻飞扫翻满桌碟盏,青瓷崩裂一地。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
路边的杨树慵懒伸展着枝叶为路人遮挡下毒辣的曰光,街边排着摆满胭脂水粉装饰品的小摊铺前总是挤满各家少女,嬉闹着试用挑选,有人挑着凉粉叫卖着从身边穿过,韩庚侧身避开那只盛装食物的木桶,却看到路边有穿着紫色衣裳的小孩子欢笑迎上前朝疾驰而至的马车。
足尖轻点,腾空跃起掠过路人的头顶,抢在马车撞过来之前捞起孩子稳稳落在路边。
立即有凶神恶煞的妇人追上来,扯过孩子照头就是一顿好打,嘴里更是骂骂咧咧:"死丫头,总这么一惊一乍的,倒不如昨曰教那瘸子撞死了你干净。"
小孩子吓得哇哇哭起来,直往韩庚身后躲。
妇人毫不避讳伸手要过来抓,韩庚飞快牵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劝道:"大婶,小孩子不懂事,骂就算了,何必再动手打她。"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妇人抬手忿忿将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拢在脑后,又极为烦躁地在手臂上用力胡乱抓了一通:"啐!真当痒死人了。也不知从哪里沾的怪病,真是见鬼。"
韩庚听着她的话才注意到她露在衣袖外的一截皮肤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抓痕,有几处还渗出淡淡的血丝来。当下神色一冽,再看她腰带上别着只与身份极不相符的锦缎荷包,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别碰孩子。"用掌风推开女人再探过来的手:"你中了那荷包里的毒,别再传给孩子。"
那女子呆若木鸡般瞪着他,随后瘫坐在地下哭天抢地起来,一边恶狠狠扯下空荷包丢得老远:"我就知道天下没这等好事,十两银子。哎呦,那死瘸子可真歹毒啊,不过骂他几句,十两银子就想拿我的命么。"
又突然扑过来朝韩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公子,大侠,您可千万救救我呀。我一个寡妇,又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回去弄些盐水先洗洗伤口。"韩庚皱眉打断她的哭嚎:"告诉我你家在哪,解药我差人给你送过去。"
等妇人留下住址领着孩子离开,韩庚才走过去拣起荷包,翻面来看,果然有个精美金线绣成的"金"字。


第四章


相府寇府。
后院里七拐八弯的亭廊。
韩庚隔着满园花香远远看到穿华丽蜀绣锦裳的少年伏在池边的围栏上观鲤,身后两个丫鬟各站一边举着团扇小心翼翼为他摇扇纳凉。
微风吹开少年脸畔散乱的发丝,水面金光粼粼,满池荷花娇艳粉红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更加显出摄人心魄的俊美。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