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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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不语,片刻后僵着脸把瓷瓶向前一推塞入靳岚怀里,执拗地背过身去不肯再讲话。
靳岚又把瓷瓶塞回他怀中,然后起身便走。
小峰惊愕地抬起头来,"喂,仔细收好了,这可是解药!那个,我......那个......"
"哪个。"靳岚回身,居高临下地看对面那张如犯错孩童的脸。
"......"
"不想与我去北方了,却想着独自去和廷尉军捕快同生共死?解药塞给我,然后你去做英雄?"
"不,不......是......"嗫嚅得几乎听不见。
"你当这是帮我?药就放你那里。若真紧急便分头下山,江边渡口汇合。我去寻你,一定。"
"这......"
"这什么?这解药好好替我保管着。山后似乎有条深涧--你的伤能泅水么。"
"我......能吧......"小峰低下头去。
靳岚不再说话,看着他笑。拿过小瓶倒出两粒药丸,填进他嘴里一颗,自己又服下一颗。然后把瓶子塞回小峰手里,上前抱住他紧了紧双臂。
"这解药好好保管着,下次该你亲手倒给我。"果断放手,看着小峰的双眼睛满是灿然信任。然后转身先走一步。
共经患难中历练了的笃定信任如山间磐石。
小峰看看手中瓷瓶,又抬头望向靳岚挺直的脊梁。最终还是将瓷瓶装进怀里,眯起眼睛迎风笑着跟上。

虽说风定昭已死,可其他廷尉军已知我们在这一带。绕到后山,是从山上走,还是向山下冲?
他道山上,不知什么意思。你说呢。
若形势紧急便分头走。江边渡口等我。我一定去寻你。一定。
每次都让我等你......等你可以,但我不会先走。永远不。
......还有一件事。答应我,蓝天白云下,靳岚回过身来。活下来,小峰,活着不是你自己的事。
......豁出去了,横竖是拼,我们多试几条路!

二人顺手拣了尸体旁的兵器,俯身挑拣陡峭山路攀援行走。彼此身上挂了彩,麻木感从脚下攀爬至全身。互相搀扶,不敢停。毒性虽得暂时延缓,但身体的重量只有自己能感知。向下的坠感铅般沉重。行走在不平道路上,仿佛走于苍茫云端。起伏不定,一不小心就会自云头坠落,跌入熊熊烈火或千年冰窖。
后果不得而知。
但不管刀山抑或火海,总要走下去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路都能一眼望到终点。

廷尉军捕快仿佛渗透了空气中每一块地方。地面上的机关重重和树木上的飞矢。
他们是如何部署,竟在短短时间内将这深山团团笼罩。不断倒下的尸体以血肉滋润这古老土地。
禽兽鸣叫偶然响起。周围不断出现参天古树或嶙峋怪石,以怪异的姿态耸立了几百年,许是千年或更久。它们目睹山林里的弱肉强食,年轮增厚,春去秋来,溪水潺湲。日复一日的事件神秘又自然,外人不可见。
脚下的泥土,难保在很久之前也是曾鲜活生命。
唯有古老山林不变。

左冲右撞,逼入死地。身后仿佛一直有影随形,一回头,却又寻不见了。
地上偶然间有阳光透过的斑驳圆影摇动。

愈行,道路反而好走起来,视野开阔不少,溪流又现。几乎要没有藏身之地。一追兵渐稀。几乎一个廷尉军捕快都看不见。
周围却没有飞鸟惊起的声音。
说不出的怪异。这却是唯一一条可走的路。只能小心翼翼。
小峰拧着眉头越走越慢,最后突然朗声笑起来,"靳岚呀,好像有些不对劲。"
靳岚用力撑了撑支地的刀,稳住疲惫身形不再颤抖。调匀了气息才答,"是,本就是错路。"然后淡淡一笑。
既然雪崩即在眼前,为何不笑着面对--这整座山本就是有缺陷的八卦阵。走到哪里,都是死门。

远远地,一条清削俊朗的身影。青骢马上白锦袍,祥云腾螭的暗纹繁复。右手持缰绳,左手按在腰间一柄剑上,拇指停在剑鞘外轻轻摩挲着揉画。一圈,又一圈。
靳岚的剑?
周围雷动,整齐划一的摩擦声后四周及山顶上莹光闪闪。烈日下寒铁的反射光。
兀自出现的,石缝里蹦来,迅速得看都来不及看一眼。
刀,枪,剑,戟。弓劲弩强。
满山遍野的铁甲寒气。处高屋才得倾全瓴。

靳岚和小峰稳了稳真气,干脆直起身从乱石堆里走出来。
小峰拍拍身上尘土,抱着肩膀看那白色身影,"靳岚,小时候好像你并不怎么被狗追吧。被狗追的那人总是我。"
靳岚静静注视前方,似笑非笑。
小峰接着问,"你知不知道每次我怎样对付追来的野狗?"

那人远远地见他们来了,淡定一笑。稍稍启口。
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讲。
只是选择眯起眼安静地居高临下。

"世子终究还是来了。"靳岚握紧了并不趁手的刀。
应当不止是"来了"。他一定,守了很久。
山上还没有......山上还没有......
这就是山上还没有?
谢桓摘下剑,拿在手里仔细抚过。纤长手指滑落处,粗糙皮革闪一串暗昧光泽,"知道昼月斩为何这般令人闻风丧胆么?因为太长。太长,拔出就不易。好不容易拔出来,总不能轻而易举收回去。若回去,必见血。所以,它是一柄杀人剑。"
他抬起眼睛,静得如冰,"杀人剑,就不能活人。想救人的,必死。"

小峰扬了扬眉,"你怎知我们走这条路?!"
谢桓冷笑,"黑白无常自会在路上向你细细道来。"
靳岚握住小峰手腕摇头,转而面向谢桓朗声道,"世子何苦如此费尽心思。既然重整了廷尉军,我和小峰也已至如此境地。请准许我们离开。靳岚在你麾下廷尉军众面前起誓,今后世上再也没有屠伯双公子,更不会扰你千秋大计。"
话是攒够了内力才讲出口的。低沉,浑厚,半点虚弱也不见。
明显地顿了顿,谢桓才缓缓回答,"到今日,你还是不明白?"眼里笼着一层薄,就如天边云彩。漂洋过海,一点点聚拢。
晴空万里,顿成阴霾。
靳岚望了望小峰,又望向对面。
那一直是生活在阴霾中的人,即使身披晴空万丈阳光。光芒愈强,光后的影便愈暗。不见天日,阴山背后的怨怼,潮湿青苔越积越厚。
"若世子为了天下安定,靳岚便以我二人性命担保,今生绝不再出江湖,也绝不与谢家人为敌。"
他的意思他明白。当然明白。只是有些事永远不可能。
擦肩而过的浮萍,偶然相遇如何能谱成传奇。彼此的道路都是直线,偶然交错,愈用力,碰撞之后愈遥远。
彼此都太执着。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对错误的人,貌似正确的执着却是最大的错。
错便是错。错了一时,便错了一生。
谢桓闭起眼睛沉静了许久才缓缓睁开,"你二人选吧。"
淡淡开口道"二人",眼睛却紧紧盯在靳岚身上,"选择过来,抑或是,死。"

小峰架起夺来的一柄剑道:"少废话,凭什么横竖都是你说了算?今日我们偏不过去,也偏不会死。不信打赌试试看?"
"你,和我赌?"谢桓转移目光,漫天雾霭顿成千柄利刃,硬生生刻在小峰一人脸上。
他算谁,凭什么赌。
小峰身上警觉,脸上却满是戏谑,"当然是和‘你'‘赌'。只可惜......"
看了一眼靳岚,终把后边的话咽下去。
只可惜,你早已是输的那个。倾家荡产。
未讲,眼神却昭然。鼻子里冷冷低哼引得谢桓浑身一阵抖。暗纹锦袍里的身骨震个不停。

满山遍野一阵瑟瑟寒冷。周遭千万铁甲男儿偷吸一口凉气的轻微声音。
谁敢,谁敢这样对那人讲话。这二人今日是当真不打算活了。
弓弩描得更准。

谢桓冷面不说一句话,紧紧握住剑鞘的手指发白。一说话,只怕瘦伶伶的胸腔会喷口血出来。
于是只有手势。
扬手,果断落下。

盈天杀声入耳。碧空里镀一层暗红,延伸至无边。
刀剑鸣。霎时织就天罗和地网。丈八蛇矛夹着飞矢流弹。亮森森,尖头如狼牙嗜血。征战里天蚕缠着钢丝的巨网和绳索铺头盖下。
有鲜血溅落,头脸上燥热的粘湿。
躲闪间靳岚和小峰终被滚滚杀声冲散。尘土飞扬间两相望。望不见,身心俱累。

满山的风雨零落中只得见高处一双明眸煞气如火。那才是他吧。自小随父征战南北;未至十五岁下令除前朝肱骨赵世勋满门;十五岁入朝当职控皇族于掌股;与父里应外合,四年间荡平天下。
昔日忧伤顷刻不见。随风荡去,绕过前尘往事,激不起半点尘埃。
尘埃早随流矢扬。尘埃中也带着血腥气。
有风吹来,似带来花间月下琴声悠远。山谷中穿绕一周,渐被盈天杀声和兵刃磕碰铮铮鸣磨平。
靳岚想到某个夜晚荒山野岭里小峰卜一卦那徽兆。
龙战于野,血色玄黄。
当夜,灯残如豆,满室微凉。

溪流默默,见证人间沧桑。蜿蜒一路向下。沿途血如花落。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爹爹!"清脆的惊呼。垂髫幼童手指溪边,疑惑仰头,"这溪水为什么变成红色?"

很长时间,山脚下村庄里都有古老传说随溪水默默流淌。溪水不断,传说不停。
有一日啊,老人们说。天神震怒,降罪山后深涧恶龙将其斩于山顶。那日的早上是大雾,后来晴空万里。只见整条山涧都是鲜红鲜红的血色,龙血顺着满山流,山洪暴发了一样,到处都是血腥气。山后的树全成了红的,石头都漂起来。上山砍柴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那是真的。爷爷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亲眼看见的。血水都红到村子里来啦......流经这里的溪水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铺天盖地的红呀,一辈子都没再见过......

第二十九章 山高路远
困入重围。

密不透风。天地间一眼望不到头的暗黑和铁甲。偶然间有白色一点闪过,影影幢幢。是荼靡徽章,绣在胸前的一朵鬼火,跳跃至眼前,又顷刻倏忽不见。溅上血红点子,粘作黑褐。
靳岚被围在众人当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这些人并不攻要害,却变幻莫测涌上又退下,摆成七星阵,时而走五行。斩杀一个,会有新的人补上来。杀一双,自然会有两人甚至四人跟上。
人数成倍地长。
摆明了的车轮战,要耗光了他内力去。怎是这样打法。想活捉邀功,还是打算慢慢折磨。
不得而知。
只知,的确没有人打算下杀手。就连方才满山明晃晃的箭也没有一支射下来。
准确地说,是没有一支射过来。
风声呼啸是有的,头顶上急促划过,满天疾雨般声势浩荡。眼见高空有墨点飞落,一支羽箭人群中逼仄地穿来,却最终擦肩而过,不知射到哪里去了。
难到只是虚张声势?
人影晃晃中看不见小峰。随手抢来的雁翎刀本就不甚灵活,加身心疲惫,突然有些时候会有片刻空白。遭雷鸣轰击一般,铮地一声,耳边不停地响。手上也跟着软。
人便斗志不再--软下去也好,双目闭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好生不易才走到这里。怎能说放弃便放弃。不能停。答应过的,两人去,两人回。即使战死,也不能放弃。
满脑思绪地左冲右突却功效甚微。只做困兽犹斗。靳岚有些焦急。手上的刀却愈发不停使唤。只觉得手上刀变作千钧的重量。这枯瘦将断的手臂,怎能擎得起来。

"方才我的话还未讲完。对付野狗--自然要打!"
不知为何,尘埃滚滚中偏能听到这样一句话。万物失色。一片苍白暗哑中靳岚转过头去,只觉得自己身处一幅不动声色的画。
不动声色里只有一处是活的。左后方,声音有些疲惫沧哑,却是一贯的不羁和豪放。一声一声,锥子般凿进双耳,"叫一声戚大哥,我便教你如何......不那么惹人生厌!"
小峰,是小峰被困在左后方!
他在和谁讲话......

"小峰!"靳岚高喊一声,挥刀起身向外冲,可谈何容易,筋疲力尽掉于这密不透风的包围中。长鞭夹杂着铁扇,铁戈矛。想要腾空跃起,却奈何不得头顶张扬的巨网。只怕从上方突围会成刀俎上的鱼肉。
围攻的人不断,面沉似水,个个铁了心要纠缠到底。
那边战况究竟如何。
无从得知。

偶然抬头望去,高高山岗上一匹青骢马被人牵着,阳光下光滑皮毛如缎。马儿双目有神,安静却紧张地注视一个方向。好有灵性的战马,铁甲沙场里磨练出来的吧。
闪光的镏金马鞍,八宝螭纹。
骑马那人呢。
本应当稳坐鞍上那人哪里去了。
刀风剑雨中靳岚顺着马的目光寻找,却被夹击生硬阻挡。但已清楚,那马注视的地方显然是方才小峰声音传来的方向。
思量间手上却缓了。对面一柄铁扇趁虚而入,啪地合拢冲着气海关元两穴便点。靳岚吃惊间提刀,却被身侧一柄轻灵贴身的长剑缠住。
不及回手。眼睁睁看着那柄铁扇戳向自己身躯。
气海是大穴,若被打中......
近了,铁扇黝黑,风声迅疾。
挥刀格挡长剑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靳岚瞬间调息凝了内力护住身上穴位。手上招式不停,身体却径直奔那柄铁扇撞去。
若能挺住这一记铁扇,从这里冲出一个破绽,倒是突围的好路......
又近一寸,风声逆袭。身体被劲风打得极痛,穴位处更为敏感,已经突突跳跃。是多年历练出的警觉,告诉他,该躲了。
远处冲杀生此起彼伏。听不见那熟悉的戏谑说笑。那一声呼喝后却未再听得小峰回音。战得紧了?惹怒敌方了?还是体力不支。
被逼得紧了吧,小峰......等我。若能冲得出去,这便去寻你。
铁扇已打至身前,靳岚不躲。
不能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觉晃眼见脚下青草。被人反复践踏,汁水流尽。伏地,却又在抬脚后顽韧地重新昂头。
突然泼一层血水,无光绿色上镀上了暗红。
"啊!"凄惨尖锐的呼叫。

火辣辣地疼,靳岚愣在原地。
为何擦过去了?
手上的刀还鲜血淋淋。
疼,却只是肌肤。穴位居然未伤到分毫。
恍然间回首看一片染血青草,这才回忆起来。铁扇靠近,使铁扇的人反而慌张起来。或许未想到靳岚要硬挨这一招,满脸错愕。手上一偏,铁扇贴着衣物擦身滑至一旁去了。靳岚却因一股劲地冲撞来到阵势边缘。
本能地,靳岚反手补上一道,引来尖嚎惨叫和血流四溅。一只手臂跌落血泊中,兀自握着那柄铁扇。
这一刀本该劈在头上的。放他一条活路,算是感恩,谢他方才未下杀手。
却是......为何,不打穴位?若打中穴位多用几分力道,现在躺在地上惨叫的,或许是靳岚自己也未可知。
但机不可失,顾不得多想。混乱中阵势被撞开一个口。破绽显露,靳岚矮身扫腿,就地翻滚,挥刀只砍追兵双脚。围攻的人未防备得突然来自地面的机关,自保不及纷纷躲闪。虽然立刻有人补上来,但已经晚了。靳岚已借刚才的混乱于血肉纷飞中披荆斩棘割开一条粘稠的路。

向小峰的方位奔跑几步之后便有飞箭偷袭。噼啪零星,越靠近小峰的方位,弓箭愈密。挥刀斩箭之外几乎没有空隙再走半步。这才终于知道,箭不是虚张声势。只是,它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靳岚方才所站的位置。

靳岚将刀舞作一片银光,以守为攻,护住周身要害慢慢向小峰所在方位挪。人影纷纷中看不清小峰,却看得清楚另一人。
一袭白衣。
衣袂纷飞,黑色廷尉军中穿花蛱蝶一般。突兀刺眼。衣上溅了血,大片的,鲜红,惨白的颜色里就要从后背洇到前胸去一样。
只是身形移动间,有少许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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