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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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骢马的主人原来在这里。只是,谁的血,谁受伤?
谢桓手上的长剑锋芒毕露。一招一式尽带杀气重重,直冲一人发泄。

昼月斩,杀人剑。好不容易拔出来,总不能轻而易举收回去。方才他说。
终于还是被他拔出来了。
收回,定见血?

对面承受杀气万千的正是小峰。满身鲜血淋漓,围困重重中偶然见得面容,头脸颜色已看不清楚。若非左臂上那根布条,早已辨认不得。
那血红黑交错,不知是谁的。肩头上中了一支袖箭,插得不深。小峰抬手挥剑时已将袖箭震飞。
却有更多鲜血冒出来。
是红色。

靳岚突然不合时宜地一阵放松,反而宽慰起来--风定昭的解药起作用了。偷眼看去,自己用来逼毒的左手也恢复了正常颜色。心中宽慰,手上动作也跟着迅捷。不敢高呼,担心引得小峰分心。咬紧牙一寸一寸向前捱。
捱不到近前。
尺寸之地,几个起落的距离,却硬生生阻隔了经世一般。有人发现靳岚意向,迅速捉兵刃赶来。混杂中一声长啸凭空起,阵势立刻变化了。
黑衣人又来,铁甲又来。潮水般此消彼长,汹涌澎湃。更多廷尉军捕快围上,越聚越多。人流滚滚冲刷满山血色。
和小峰的距离小峰却又被隔开。人群中灵动的剑光渐渐模糊不清。
靳岚眼睁睁看着鲜血铺就的距离,愈近却亦远。拉长成河,找不到舟,过不得岸。
小峰也听到呼啸暗号,警觉朝这边看来。四顾中突然目光相遇,目光一闪。
顷刻间,有闪电般劈进脑海。分了心,小峰反而立刻陷入劣势。周遭廷尉军捕快逼得紧,一个不慎间,被谢桓看准空隙,长剑一挺,照小峰胸口便刺。

"当心!"
靳岚与小峰的距离,远远无法赶上那柄剑的速度。
昼月斩,杀人剑。昼月斩,杀人剑......
两丈远,却好像刺到自己眼前。剑未至小峰胸口,靳岚周身的血流先行逆止。一阵刺骨寒,耳边只回荡谢桓咬牙切齿一句话,阴恻恻鬼咒一般。
昼月斩,杀人剑......
今日,他定是非要小峰的性命才肯罢休了。

不断有人涌上来,铺天盖地黑色潮水,山崩地裂。
过不去了。这样短的距离,人流汹涌中却过不去了。
万物停滞成一幅画。天地哑然无声,无声的画里只有靳岚看到自己在奔走。
他看到自己甩手将刀扔出去。两丈内,顷刻之间。人冲不过去,刀却可以脱手。所以甩出去了,手中的雁翎刀。打着旋,众人头顶周天翻滚。不知哪来的力气,割裂重重罗网。晴天烈日下洒一路清脆鳞光。
行至谢桓头顶,刀身停顿片刻。太阳光下绽放明华。
然后便笔直迅速地坠下。

"世子......"
"世子!"
"世子当心!"
喊声才响起,太晚了。鲜血喷流声响。
谢桓被刀背砸重后肩,踉跄几步向前倾倒。正迎上欲伸手夺剑的小峰。狭路相逢。
小峰抢剑在手同时愣了一下。因为头脸全部染一层红色--谢桓满腔的血都喷在他一人身上。滴答滴答,从下颌流到胸前。
血衣上再摞一层血光。

众人都在恍惚中,只有靳岚身形飘动,转眼已跃至谢桓身后。凌厉果断出招,左掌击肩井穴,右手扣脉门。
小峰同时旋身低腰一记扫堂腿。
片刻间,生死门。
扑倒前,谢桓不可思议地回眸望向身后。目光交错,对面依旧清冽如泉。碰地一声,心中镜湖炸开涟漪。

"都给我退后!听到没有,退后!"小峰剑指众人扫过一圈。剑虽是靳岚的,但亦顺手至极,比起自己的也不差分毫。挥舞间银光动荡,剑柄上还有余温。
想到这剑曾被谢桓捉了许久,小峰心中突然异样起来,又冲漆黑的人群愤然大吼了一声,"让你们退后!都是聋子?!"

远处高树树叶摩擦。沉静中开始有飞鸟降落,鸟声啾啾。婉转啼一阵,变得急躁。扑啦啦蹬树扇动翅膀的声音。
阳光下碧草泛一层漆光,被人践踏后有些颓萎。草上影幢幢,小心翼翼晃动片刻,又在悄无声息中停下。
长久地僵持。无人退后。却也没有人冲上前来。众人面面相觑一番,只作石雕。
山岗上青骢马有些焦躁地刨地,却被牵了缰绳。甩头挣扎无果,鼻息阵阵,最终只得无奈注视下方一片黝黑人影中心的空白。
空白当中的三人。
靳岚左手扼住谢桓咽喉要害,右手捏紧他右手的脉门。两处要害被制,谢桓瘫靠在靳岚胸前动不得丝毫。只有嘴边血迹干涸作一片深褐色。依稀可见方才的成串流淌。
血丝滴落胸前,洇一片狰狞。
"让他们退后。"前方的小峰转过脸来,唰地一片银光,剑头调转,直指谢桓眉心。
谢桓不动分毫。

靳岚觉得面颊有些痒。侧目看去,是谢桓鬓间碎发。山风中扯得飘摇,水藻般上下浮动又折向后边来,在靳岚面颊轻轻刮擦。
突然间,有些疼痛。
"让他们退后。"靳岚别脸躲过那根头发,在谢桓身后道。
看不见前方面色,只觉得靠在自己胸前的脊背僵硬地挣扎了一下。众目睽睽里,谢桓慢慢回过头来。
漆黑双目直盯盯望向靳岚双目,半晌才幽幽地一字一顿,"你当真,要杀我?"
夜空闪电隆隆于心底爆裂。靳岚只知手中应再紧一下,却不知口中要如何作答。
原先并未用大力,所以谢桓可以回头。回得迅速,却木讷。这样近的距离,鼻尖都要贴到靳岚脸上。"方才为何不用刀刃打我。那样,你便称心如意了。我知道,你很早便讨厌我。"声音低沉,小峰都听甚不清楚。只在靳岚一人耳边萦绕,魔咒一般催魂,"不杀我,只是为了作人质?为了谁你都可对我动手,是么?唯独不为了我动摇分毫。要知道,我却下令,他们谁都不得伤你分毫......"
离得太近,一切陡然诡异放大。谢桓放大了的双眸,瞳仁漆黑,伤痕累累。靳岚中了邪一般,手上不放松,却再也动不得一下。想要转开眼睛,双目却不听使唤。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于众人面前和他对视良久。

廷尉军众只见自家世子回过头去,似在说话,却见靳岚漠然神情中有几分古怪。
冲过去,还是让这二人挟世子离开?交换眼神,各自踟蹰。
小峰察觉到异样,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谢桓突然调转回头大喊,"废物,全是废物!谁敢后退半步军法处置!"
"听到没有!上啊,我让你们捉住这二人!"
"闭嘴!--你们全部退后,不然今天剁了他!"
一时间哗啦啦地响声,脚步顿挫。
凉风吹来,有人不禁打了寒战。天有些阴了。有云飘来,遮住了骄阳。

叮--
一记脆响后余音不绝。
挥剑斩落处,一枚精铁箭头跌落地面。乱石中蹦起又重重跌落,几个起伏后没入草丛不见了。
箭杆斜斜插在远处树旁,咔嚓一下裂作两半,各自扣在地上。
偷袭靳岚的箭半途阵亡。
小峰剑指谢桓太阳穴,朝外四顾一圈,目光凛然,"谁再敢耍花样,他的脑袋上就多个窟窿!"说罢,扭转身体面向靳岚后方遥遥望去。
偷偷拉弓放箭的手全部软了下来。

"第一个冲上来的直升廷尉军众总都统!"谢桓执拗地撑着肩膀。愤怒地看着众人面面相觑一番,又望向他这边。
反复多次,有人似想踏出半步,却看看两旁,又收回脚去。
突然有寒光乍现,唰地一声干脆地削断所有人心中疑窦--小峰剑尖捥一朵花。花瓣四散处最前排几名黑衣人胸前徽章应声破裂。
最后落剑瞬间有乌亮颜色闪动。山风吹动,周天一片浓黑飞舞。
是谢桓的头发迎风散开。发髻里的白玉簪子早被剑尖断作两截。划两条弧线没入草中,再也寻不见。
黑色长发散开。迎山风抖动,甩在靳岚脸上。水一般地漫延,倾覆脸上颈间。
温热,身前那人体温热度。
靳岚一凛,手上紧了紧。
小峰逆转过剑尖,笔直不动地指向谢桓左目,面向众人,"再不让开,下次废的便是你家世子一只眼!"
谢桓却毫不动容。圆睁双目任剑尖扫过睫毛,银光闪落晕开彻骨寒。脑后乌黑长发缠在靳岚脖颈间。
"今日我眼睁睁看着,哪个敢先退后。临阵畏缩者,军--法--处--置!"

几根散落的发丝左右摇曳飘荡,突然顺风轻轻碰在剑刃上。擦过剑身,只剩一半。
齐刷刷断了。
断发坠了一地,兀自飘远。终与泥土一色。
人群中有人不禁发出轻微感叹。
好剑......

哗地散开,退潮一般。不知谁先动的,人群中闪出一条小道。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谁准你们让开的!看我回去不活埋了他!"谢桓挣扎的呼叫渐远,喊了几人名字。被靳岚在后颈重重一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只剩身上锦袍,风中扬起的衣角,夹杂血色。被挟着,林间若隐若现地闪,绕过一棵树后终至不见。

半晌,才有人大着胆子提兵器悄悄上前测探。山木萧萧,风掠野草,一波又一波的绿色浪涛。
"世子呢......"
"世子被捉走了!"
"快追啊!快去救世子!"
有方才被谢桓喊中名字的几人脸色一白,手上兵器跌落地上。

"老张!"
"做什么?"
"你原是北府镇的人吧。"
"......是的......"
"那么你猜那二人会逃向何处?"
突然间没了杀声,被叫做老张的人极目远眺。悠然山林,风吹云散,又现碧天万里。静澈的溪流万古如一蜿蜒远去。
山高,路远。

"......谁知呢......"


第三十章 诉
"山势更陡了,那边没有路,不远是一处断崖。"小峰站在树顶手搭凉棚眺望一阵,轻轻跃下几个起落来至靳岚身边。
靳岚将手中尚且昏厥的谢桓平放在身边栀子花株旁,起身望了望。
茫茫一片白色。栀子,满山坡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暗绿叶子中洁白硕大,繁复芬芳。在这将至山顶的地方,居然凭空出现如此多洁白栀子。世间永远有许多神秘,不被外人所知。
靳岚吸了口气,花香满胸。
"那他......"低头看看谢桓。躺在花株旁,压住身后黑发。浓密睫毛下镀一串阴影刻在面颊上。风过香留,脸上落了些淡淡花粉,又飘远去。
"就放在这里吧?--不久后廷尉军便会追来,自会将他带走。"
前方山势陡峭,以现在他与小峰二人体力带一男子翻山越岭,恐也非易事。
小峰抱着剑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活?"
靳岚抬头和小峰对视。对面一双朗目深邃幽黑,惊不起半点波澜。靳岚有些失语。一时间空气僵硬起来。四顾了一下,去看那动荡的花枝,花枝树叶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响。半晌才又回过头来,"他的性命,可不可以......"
"留下吧!"小峰突然灿烂一笑。
靳岚讶异地抬头。小峰见状扬了扬眉毛,双手搁在脑后伸了个懒腰,背过身去说,"啊--有些累了,哈哈......如果杀了他,我们一辈子都要被狗追了。"说罢扭过头来,阳光下一张笑脸粲然。伸出手在靳岚背后结结实实拍了拍。
靳岚也笑了,胸间一块巨石顷刻如云烟尽散。

"哪来这样多的血!"
小峰收回满是鲜血的手来,举着盯住不放,又慌手慌脚把靳岚身体转过来,"背后何时有这样长三道伤口!"
"可能方才丢刀时没防备,被阻拦的人伤到的--我们快些翻过这座山头再说吧。皮外伤,不碍事。"
"你也真是,怎的拍你也不喊声疼!"说着就要从自己身上扯衣服包扎。
靳岚回身去捉住小峰的手,"不疼。现在,哪里也不觉得疼了。"
到现在,肉体些许疼痛又算什么。
说罢又笑了笑,"你还不是一样,浑身伤得像个漏勺。"
小峰捉紧靳岚肩膀,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那不一样......知道么,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是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你再有一丁点事的......所有的伤都该由我来受......你这么瘦弱的身体......都是我不好,我太笨,对不起......"
还是多年前冬街初见那副样子。只觉得自己担负了千钧重任,天生下来要来保护"文弱"的靳岚。
靳岚伸手摸摸小峰头顶,靠在他肩上小声说,"什么你死我死,休要再讲。说好了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怎会有事。不信我么?"
小峰用力摇头,头发都要甩起来,伸手紧紧抱住靳岚,"不不不,我信。我家靳岚才不会有事!"
兀自喃喃不停。这话不像是说给靳岚听,倒像是在宽慰自己。打小你就比我强。人比我沉着,功夫比我好,人缘比我好......我家靳岚永远永远不会有事的......
一路走了太多。终点前反而犹豫起来,一步四顾。疑心这路走得是否正确,担心路途中是否有过纰漏。眼前一团光明,却害怕是凶恶的海市蜃楼。骗了人一路奔去,到头来却终是一场空。
永远不要那样。如果那样,还不如一直活在路上。活在行进中,尚且有希望。但冲到最后才发现是无边黑暗,退也退不回曾经的希望里去。那却该如何是好。
靳岚抬眼望无际的白色花海。花海上空,云淡风轻。
"放心吧,一切平安。我们先找处安全地方吧。"
小峰直起身来点头。挽着靳岚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拿着剑,你的。"

昼月斩依然如新。阳光下闪七彩光芒。温柔氤氲,若笼一团雾气。
靳岚轻轻在剑身上抚摸一阵。金属寒。十多年腥风血雨,从剑身里暗流翻腾扑面而来,一个浪头里险些淹没了呼吸。
轻轻推开。
小峰不解地拧眉。
靳岚一笑。二十载,一身武艺。就当是一个梦。
一梦醒来,自己从未碰过剑。身后红尘只不过浮华一场。实实在在的,不过此身此心。若可能,这辈子......再也不用剑了。
小峰明了一切似的一笑,"过了今日,我也再不以武犯禁。"

二人同时抬头望天,四处山峦雄伟,绿色的起伏横亘万古。万山在苍穹下倒显得渺小。天大地大,人生中央,又能怎样。
身前悬崖,身后花海。人生境遇就是这般明明暗暗。
却最终,不还是走出来了。

明明暗暗中突然随风传出一句话:"几次了。"
听到晴天下的霹雳一样,靳岚和小峰同时转身,盯紧花林深处。那声音仿佛怕他二人未听清,又幽幽重复了一遍,"第几次了。"飒飒响动,花枝摇动处走出一条身影。
"第几次,你说说第几次。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对不对?好一番......海誓......山盟......"话未说罢,自己先抖起来,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唯有胸前一滩将要凝成褐色的血迹,开始发暗,起伏不定。

小峰立刻挺剑防卫,另一只手挥动将靳岚推到自己身后。
靳岚五雷轰顶般随小峰的手向后退了退。却有些想不起今是何世。
一团花枝里,华贵锦罗的衣衫。那人拨开花枝款款走出来。
时光流转恍如初见。他又是这样,揉皱了的华贵白袍,花丛里直直站定。
四年多前,他问你是谁。
如今,他问第几次。
不用说清,靳岚却明白。他问他第几次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算来,自己真是从未与他说过后会有期。哪怕后会无期,也不曾向他道一句。
双目只有满树繁花。繁花间,山风里乱舞的黑发。打在花瓣上,片片洁白飘零。

"你很早便醒了?"小峰冷面冲谢桓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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