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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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血飞散落在被急速抛出的瓷片上。
雪白上几点突兀的绿,触目惊心。
三枚碎片迎着刀锋锐气横亘成一条急速推进的线。它们的目标是杨渥手中的刀、右手腕骨和肩膀。嗤嗤的尖锐响声与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铿锵碰撞。

早就料到会被发现的,所以靳岚并不吃惊。只是未曾想到来得这样快。
杨渥冲进来之前,靳岚刚把那些瓷器杯碗包在衣服里捏碎,然后拾起棱角尖锐的残片收在身上。无意间抬眸看到墙角那只摞满古书的书橱和旁边的榻。玉榻纤尘不染,只是默默停在一边,水中孤舟般有些寂落。
窗外雨还在下,劈啪成汹涌。漫天的洪水泼下来,屋檐瓦间却成寥寥。
准备就绪,他打算转身冲小峰点点头。
钝响后利刃破空的尖锐声音,白亮颜色已漫天铺就。冰雪封山般的寒冷刺骨侵入,窗外风雨一下子全涌跟着涌进,洋洋洒洒充满乾坤。扑面逼来的满城风雨,乍寒中靳岚仰起脸感到有些窒息,额前的发丝飞速向后拉直成线。天地也罩在萧索中--刀锋的冷气。
是杨渥突然踢开门飞身进屋,人还未至手上刀已经出鞘,摩擦处电光火花四散,目空一切地直朝屋内某处劈去。
那个角落立着戚小峰。

小峰拧腰闪避,伸出右掌便要搭在扑面而来的刀身上。

靳岚早已甩出三枚瓷片阻止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人也以不输暗器的速度疾步跟上,两指又夹了一枚碎片代剑,要在杨渥停滞躲避之时发出一击。一击,只需一击。杨渥躲避时会经过靳岚面前,所以有把握。一击之下无声无息,便有充分的余地逃走。
戚身而上的时候有湿润泥土味与冰凉的雨水气逆袭。他方才定是一直站在了雨中吧,浑身湿透,身形疾进的同时有水滴疯狂洒溅,落在桌面与地上,朵朵张狂,肆意盛开。
还有几滴打在靳岚脸上。靳岚皱眉,未曾躲闪。生生忍受脸上微微一痛后透彻心骨的冰凉。
才多久,这水滴已浸透了常年于塞北历练出来的极寒内力。

龙战于野,风起云涌,却只是安静中喧嚣。硝烟在屋内无声弥漫。掌纹如发丝一般纷乱。
无人呼喝,无人说话。衣袂浮动,利刃破空,除此外整个过程没有其他声音。
唯有窗外雨声大作,太阳雨早已变了滋味。混沌波涛浇灭人间烟火般地猖狂肆虐,遮住屋内三人的辗转腾挪。窗棂间,门扉外,噼啪敲打中一阵咯吱乱响。紊乱急促如呼吸,只剩最后一口气。
靳岚警觉向门一瞥。是合上的。
要速战速决。
定要拦住它,一击之下定胜负--应当可以拦住那柄横扫竖砍的刀。此刻被舞成一片寒光,挟着屋外风雨形成壁障笼住小峰全身。
靳岚剑指紧随三枚暗器而去直袭杨渥背后,抖腕捏了剑花锁住对方上中下三路。
只要杨渥侧身躲避,小峰便能夺过那柄刀,靳岚的"剑"也能制住他。
到那时,一切便都可以结束了。
刀锋过处一片雪亮,眼前霎时又是初见时那少年眼眸中亮色一闪。低着头不自觉道一声,靳先生......

可世间终是有个词叫做事与愿违。瓷片飞去处杨渥没有躲。
他居然不躲。

暗器袭进,靳岚与小峰夹击。杨渥却不改方向,刀锋一转追小峰跃起的轨迹便砍。
瓷片行进太快,暗中有破空声尖利刺耳。暗器未到,声先至。杨渥则完全暴露在那三块碎瓷之下。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去势凶猛,冲着小峰决绝地斩去。
为何不躲。是不知道被射中的后果还是躲闪不及?
面容淡漠,冰冷得如同手中那刀。看不见狠毒也看不见杀气,只剩万般锐利冲着小峰一人砍下,世间万端若空无一物。
落雪了一样。瞬间北国的肃杀冻僵满屋汹涌风雨,万物皆冰。

瓷片已贴近他的身体,杨渥衣袂逆风飘荡得厉害,飘荡中发带末梢就要从第一块瓷片边角上擦过。一发系千钧。
靳岚仿佛已听到利器打入肉体的声音。沉重,不祥,凝钝。即使最愚鲁的人也该有所反应吧,但杨渥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那双眼眸中有冰雪光乍现,漫天肃杀苍茫中只反照一人身形。
戚小峰。

碎片碰触到杨渥肌肤的片刻间,靳岚明白了。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单挑一个曾经不可能的神话。
原来杨渥本就未曾想过要躲。是要用身体承受了三枚暗器,忍痛斩出那一刀。
他要逼小峰......同归于尽。
今日,此时,这不是不可能。小峰胸口已有轻微绿色渗出,动作中少许凝滞。每一换口气便稍微停顿一下,行云流水的步调偶然间有瞬息僵涩。
毒未除,伤叠伤。

暗器射中目标的声音黯淡无光。顿时有鲜血喷溅出来,随着方才的雨滴飞花一般散落。杨渥歪了歪,手上的刀在瓷片撞击下叮地一声脆响,铮鸣声呜呜咽咽期期艾艾。
伤中要害的后果是如此立竿见影,那偶然间稚气显露的脸色瞬间变作灰白,有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没有闷哼,年轻的面容却扭曲作一团。
可他不停,刀居然未松手,晃了几下又迅速调整力道,方向不改,杀气又增,万夫莫当的气势长虹落日般顺着小峰躲闪的步伐一路挥舞逼近。漫天降下冰霜,凛冽锐气中刀锋笼成一团雾,雾里又藏刀。

瞬息变化中靳岚的手也险些一软。看得真切,寒刃袭来,小峰的掌明明已经搭在那柄刀上,拧腕握住刀背便顺势向自己怀中牵扯。四两拨千斤。若再稍微用力,这柄刀此时定是在他手中了。
这柄刀也是宝物吧,寒冰般的光,薄纸似的刃。
靳岚脚下踏地人也跃起,剑指一抖向杨渥袭去。
刀刃,掌风,剑指。时空终于交错相会,只在此一招。
一招定要分胜负。
再无其他机会。

鲜血不是立刻才溅出的。
在靳岚眼中,刀锋划过的片刻漫长痛苦过流年。
成功面前尺寸之差。小峰脸色突变,口中有鲜血箭般喷出--捉住了刀背的手不听使唤地偏离,整条手臂被荡开。臂弯被斜斜划出一条深长血痕,嚣张直达前胸。
血箭,伤痕,满眼的浓绿颜色。瞬间,软掉的不是小峰的手臂,却是靳岚全身。
杨渥果然看得准。小峰伤太重。太用力,毒性反噬了。
输了?这局赌。

宇宙洪荒中风雨砸落在耳边,小屋如怒海孤舟般上下颠簸,一不小心,翻了。天地皆无。
半月余你怎样了,浑身是伤还冒死跑来。
是啊,半月,才半月不见你居然学会小瞧我?
哪有人小瞧你,只是为何不等自己伤好些。这里机关重重,只怕被人发现......若你的伤复发......
等不及了。好容易打听到你在这里,谁知过些日子又被藏到哪里?真的等不及了,只怕再等,一辈子都看不见你。
......
不是你说过的么,一起来一起走。若今日能逃得出去,要送我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靳岚只记得方才自己回过头去问。要什么,你要什么。

只怕被人发现。你的伤复发。
一语成谶。
天地黑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靳岚伸了伸手,支离破碎的纷纷坠落中,找不到苦海的岸边。
胜算陡变成魔障,魔障重重。瞬息间跌入万丈深渊。以为能逃出生天,原来终是忘记有个词叫做事与愿违。
小峰坐在地上,讶异愤怒的双目就要喷出火来,胸口不住地起伏。杨渥捉刀制着小峰心脏要害。靳岚在后,指间那块尖锐瓷片绕过杨渥脖颈探在他咽喉间。
二人伤口液体是浓绿。一人手臂的血液是殷红。由慢而快跌落于地,溅起朵朵尘埃,和着屋外百物雨水中呻吟。脆弱而苍白。
翠绿与殷红,在三人脚下渐渐聚合,交织成潭。

"松手。"靳岚压低嗓子手上用力,瓷片抵着杨渥脖颈纹路清晰的肌肤。看得见那喉结滑动,气息流窜,肌肤下青蓝色的血脉奔流。

"世子料事如神,半月左右你伤逝见好果然会来--戚小峰。"杨渥冷冷一笑,"好高的易容术,嗓音都变得如此彻底。若非之前世子交代过,我实在想不出财喜便是你。"
其实在门口便认出了。那夜风雷涌动中交过手,怎能认不出。他熟悉谢桓府邸一人一物,虽然年轻却也久经沙场。从羽卫队来至廷尉军的第一天,风定昭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有本事。当年屠伯双公子像你这般年纪已名扬天下了。加把劲,保不准将来就是第二个靳岚也未可知。
靳岚?哦,听说过。屠伯双公子,传闻中修罗一样的人。他凝望风定昭远去的背影出了神。那二人会是什么样?靳岚会是什么样?狰狞如夜叉,或是阴险毒辣狠比蛇蝎?
那日他整天都在想,空闲下来便托腮坐在窗边,原来自己也"保不准"能追赶那神话般的人物啊。
这样的他,方才怎会认不出。那二人都太关心对方。无论多么身经百战,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在千钧一发之际是藏不住的。
只是靳岚和戚小峰都不知道。

"松手。"靳岚手中略加力道,肌肤割裂的地方鲜血汹涌,蛇一般顺着瓷片蜿蜒到手腕上。殷红的血痕爬至手背与突兀的伤疤交错,诡异纠缠连绵。
滚烫在袖口处凝滞,浸染成狰狞的暗红,渐渐模糊成片。
"若我松手,还有何颜再见世子。"
"若不松手,就用不着见你家世子了。"小峰挑了一下眉毛。
"靳先生,如此距离,相信你出手之时,在下这柄刀一定能也送进他身体里。身为廷尉军众,能一死以解世子心腹之患未尝不是幸事。只是你......"
靳岚不答话,手中也不动分毫。从背后看不见杨渥神情,却见小峰胸前鲜绿鲜绿的液体顺着刀尖不住淌,在衣服上晕染作一团。
小峰的血,流了这样多......

"这里廷尉军众遍布。无论在下发出何种声响,整座院落定会变成修罗场。先生有把握在此前拦住在我么?--在现下如此情景。"杨渥又将刀示威一般向前挺了挺,小峰瞬间一颤,皱眉梗着脖颈想说句什么,看了看靳岚,又止住了。
靳岚马上又瞟向房门。依旧安静地闭合,阻隔屋外风雨,没有一丝缝隙。是因杨渥飞身进屋时力道太猛,所以门被撞开又合上?
却像是被人有意带上。
门厅之外,尺寸之地,两重天。
雨未停,滔天的汹涌连绵不断入耳。
小峰单手撑着地,呼吸渐促。时短时长却又压抑。沉默中只盯着杨渥一张脸,双目幻化熊熊烈火,吞吐之间就要燎平这一切。
杨渥此时是何表情?小峰撑不了多久,他也看出了吧。若非他一番舍命相逼,只怕小峰这旧伤发作也不至如此快速。
靳岚空出的左手指尖微微蜷了蜷。的确,他没有把握。
没有人讲话。
僵硬中,门外的风雨阵阵犹若远去。屋内嘀嗒落水声却越发清晰。
落水,的确是落水声。绿的,红的。融合处翻滚,地面上一串红绿成黑的血泡狼狈挣扎,不甘地相融。片刻之后,忽然宁静了。此起彼伏冒出些空泡,转而不见。

"杨渥,念你我私交还算不错,我们来做比生意。"
"......"
"我留下,放戚小峰走。"
小峰身子一动,是想跳起来,"靳岚你乱说什么!"因为声音压抑,脸已憋得通红。
杨渥僵直了身体,不说一句话,只是握刀威胁的手微微向前一送。小峰因为陡然痛楚吸了一口冷气,再也讲不出一句话。靳岚手下瓷片也立马加了力道,"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轻微的震颤从瓷片传回靳岚手里。极其微弱地一下而已,还没仔细感受便瞬间消失不见。
"我以性命担保,今后戚小峰绝不再犯你家世子。让他走,我留下。这件事,就当作从未发生过。"
小峰不管胸口伤楚,压抑不住几乎要吼出来,"谁要你担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我担保!要我自己走?那还有什么意思!嫌我命不够短想当场气死我吗?--给我放了靳岚,我跟你去见谢桓!你不是早想捉住我立功么?!我跟你走,放了他!"
靳岚一惊,不是因了小峰一句话,却是因为杨渥身体再次传来的震颤。比上次更强烈。连着血肉的那枚瓷片,手指间抖个不停。
小峰的话令他动心了?
"别忘记,你本负责照看我。若我离开,即使捉了戚小峰世子也一样会震怒。"
他一定,会暴怒......
谢桓那条薄伶伶的身子,形单影只立于黑暗中,一双眼睛满是伤痕。他从黑暗中俯下身来仔细看他的脸。说,靳岚,你又要走,不辞而别。不要走,靳岚不要走。
小峰从阳光中回过头来说,等,别让我等太久。是你说的,一起来一起走。错过今日只怕再无机会。

所有的人都是那般委屈。
似乎所有的人都没有错。
好像所有人都是被逼的。
所有的人都着了魔。所有的人都跌进魔障。魔障重重千丈高,仰头看不见一线缝隙。
何人,何人能够逃离这生天。
没有人能够出来。人生便是一场赌,愿赌服输。

"先生留下算是,心甘......情愿?"
"......放了他,我留下。"
"......不,谁也不放!今日落在我手里就谁也别想走!"不知是否因了方才的答非所问,杨渥声音颤抖起来,"先生,世子待你不薄,为何一定要和这人走?你可知戚小峰现在已是朝廷钦犯,世子屡次险些遭他毒手。和这人走迟早毁了你!值得吗?你二人皆中剧毒,他浑身是伤又能走多远?你以为世子会不知他来过?逃得了么?你,他,你们,逃得了么?"
小峰冷哼一声,不再讲话。
"值得不值得方才你我谈过,讲过的话不再多说。"
有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不是每人都有机会遇到,但若此生能有,实乃幸事一件。比生命,更珍贵。
靳岚又望向小峰,对方也正朝这边看来。此刻目光平和,又是水中光晕般温柔得化开万物。深处却又毅然决然,眼中薄雾交织,万般复杂地看来,如若笼在夕照中,温暖却伤怀。
这伤怀却......有些不对劲。
他在做什么。
暗暗调息?他想冒险,趁杨渥稍有松动便趁虚而入?
如此距离,那样做无异于同归于尽。
靳岚突然焦急起来,"请你放了戚小峰。这里发生的一切我自在世子面前保你。只请,你放了他......靳岚一生一世感激你。"
杨渥夹在两人中间,声音显露异样。"感激,我?"
"是。欠你一条命,靳岚一生一世不忘你。我知你胸有大志,定会建功立业。我以后会......告诉世子,你的雄心和忠诚。"
雨声又大,反而显得稀疏。发泄一番,强弩只剩末势。
杨渥浑身的轻微战栗再次传到靳岚手中。
小峰胸口的血,流的愈发汹涌。

"若我不答应呢?"
"只怕你也不能走出这屋子。"
"先生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不是......我求你,可以么。求你放了他......"求,或许是权宜之计。可权宜之计若说多了,会不会成了真的......
"......戚小峰!你敢不敢与我同归于尽!"
"我皱一下眉头就随你姓杨!"
"你们住手!"

苍穹万里,太阳雨落。高空鸟瞰,一座院落中有银光闪动,自屋内暴长,窗棂间凌厉直冲云霄。刺眼光芒下,天地失色。万物颓萎。
然后有一声幽长撞击,铿锵,不绝。

很久之后,靳岚仍能记得那日的天。碧蓝的透明。雨丝落下来。漫天太阳雨化作了鲜红。满目满天满世界。掩盖在眼前,星星点点。
鲜红的是血。凭空洒落了一地。喷溅成花,繁荣盛开。一朵一朵的,花瓣舒卷。
最终成雨。
原来人血可以是如此赤城的凄艳。

血花太艳,衬得杨渥惨白的容颜宛如褪了颜色的叶,刚舒展,便飘零。血气方刚成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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