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是桓雅文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居然有些不大愉快。
“温采,你怎么又不说话啦?”九灵有些气愤地看着我,我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对我发脾气,实在很难得。我笑道:“九灵姑娘还是温柔些好。”其实说这句话我是有意模仿桓雅文的口吻的,也不知道把她主子的那套用在她身上她会是什么效果。谁知九灵跟我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性格,反应自然比我好得多。她居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真、真的吗?”
我摸摸她肩上的青丝,极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当然是真的。”看到她更加羞怯以后,我便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回房歇着了。你也早点睡,嗯?”九灵抬头看了看我,视线与我对上了以后又慌乱地躲开了。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道:“好。”我满意地笑了,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的九灵又轻呼道:“温采……!”我转过头去问道:“什么事?”她有些仓促地看着我,又摇头道:“没、没什么。”
直到我寻觅到了桓雅文的房间,看到里面透露出青藜灯微弱的光芒,我才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弄玉。
因为刚才九灵的表情,是那么的像曾经在弄玉面前手足无措的我。而在她面前将对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等待着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我,仿佛就是那个叫弄玉的男子。
我的行为成为了一面澄澈的镜子,在自己的身上,我寻找到了弄玉曾经戏谑玩弄别人感情的倒影。
只是我还没能像他那么残忍,也不可能将九灵逼到像我这般惨绝人寰的地步。我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仅此而已。
真相大白
我在窗纸上捅了一个小洞,看见了里面俯在桌子上熟睡的桓雅文。青藜灯依然灼灼燃烧着,我将那些木刺平放在掌上,微微感到了自己的手心在冒出涔涔的汗珠。
我轻轻推开窗棂,提起内力用掌风将桓雅文身旁的灯给扑灭了,然后便从窗外翻了进去。
桓雅文的手下压着一本打开的书,旁边摆放着一另外八本书:《大学》﹑《中庸》﹑《孟子》、《周易》、《尚书》、《礼记》、《诗经》、《春秋》。那由此可以推断他现在看的那本一定是《论语》,不过这并不稀奇,平时听他说话就感觉很崇尚儒家思想,那孔老夫子的书他一定熟读百遍了。我不禁感到奇怪,小时候听父亲讲,成为商人,千万不可以成为儒商,否则只会吃大亏。而且,他已经参加过了科举,为何还要学得这么辛苦?
我晃晃脑袋,发现自己又没法集中精神了。于是举起手中的木刺,准备下一刻就将它们甩入桓雅文的后颈——
“温公子。”
桓雅文闭着眼睛,可这三个字却是实实在在地从他嘴里发了出来。
我心下一紧,手中的刺险些掉在了地上!我知道自己这下完了——桓雅文根本没睡着!
我慌忙将那些木刺收到了衣袖里,看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我的心顿时跳到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地步了,难道我大仇未报,就得死在这儿?!
他看着我,柔声问道:“你睡不着么?”这一瞬间听到他那柔软的声音,我觉得比什么都还要毛骨悚然。他不问我为什么杀他,他也不动手杀我,反而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难道他没看到我的动作?
我点点头,一语不发。打算伺机逃出去。他又说道:“在这样的月色下,想来任谁都会失了睡意的。”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月色的确很美,将整个碧华宅都洒成了乳白色。只是方才我根本没心思去欣赏这些,只是一心想要躲开九灵,找到桓雅文的房间。可是转念一想,他可能与我一样,想分散别人的注意力,于是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轻轻一笑,那笑靥清醇如甘泉般甜美。他说:“原想与你成为管鲍之交,但没想到我视你若珍宝,你视我若草芥。温公子想要我的性命,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我心中一紧,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么直白,顿时还有些手足失措了,遂问道:“你何时知道的?”桓雅文道:“在峨嵋山上听到了须眉道长提起你父亲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温恒誉的儿子。”我说:“既然你那时就知道了,为何还要救我?”桓雅文说:“如果我说是因为很喜欢你这个人,你会相信吗?”我轻笑一下,说:“我相信……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么?”桓雅文说:“我从没想过要你心软。”
的确如此。他的武功在我之上,他若是反抗,我怕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我质问道:“是你杀害我家人的?”他点头。我说:“好,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就起来和我打!我若是输了,任你处置,你若是输了,那就拿命来!!”虽然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我的复仇生涯。至少父母九泉之下有知,自己的儿子没有做出卑鄙的事。
桓雅文幽幽说道:“峨嵋虚灵,流离遇合,悲喜交集,终成余憾……你动手吧。”说完便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脸坦然,说道:“我做的错事,就由我来承担。”
我说:“真还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有什么遗愿?”他原是摇头,却又突然改口说道:“若有,那就是关于我哥的事吧……我最后还是没能得到他的原谅。”
弄玉……又是弄玉!
我原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会随着时间消逝,但是没想到那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而且开始慢慢变质。
我想要报复他。我想要看着他因为我流泪、因为我受伤、因为我变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他不爱我,我知道。可他总会有爱的人!
或许那个人,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
“桓雅文,我现在不杀你。”我邪恶地笑了,“我留你一条命,直到你得到他的原谅。”
桓雅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但很快眼神就变得昏暗无光了:“他不可能原谅我。”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他竟会如此恨你。”他说:“其实我和哥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芸姨,也就是哥的娘亲是爹的正室,我娘是父亲的偏房。”我早就想过弄玉和桓雅文可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性格有些叛逆的弄玉是嫡子,温文儒雅的桓雅文却是庶出。不过想来也应该如此,正因为被父母宠腻多了,弄玉才会变得那么放荡不羁。
桓雅文又继续说道:“爹和芸姨的喜事是包办的,成亲以后没多久就娶了他真心喜欢的人,也就是我娘。可惜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爹因为伤心欲绝,便再没续弦。但是对芸姨的态度依然没有好转……芸姨是个温柔的女人,所以在失宠之后对哥就十分溺爱,哥又十分争气,从小到大,武功比谁都厉害,学习比谁都好……爹虽然不喜欢芸姨,但是都还是非常喜欢哥哥。”我说:“照你这样的说法,你不恨他么?”桓雅文异常坚定地说:“不恨。一点也不恨。哥他是最强的人,谁也无法超过他。小小的桓雅文,更不可能。”我惊愕地看着他——想不到平时安静温和的桓雅文竟然会有如此坚毅的信念。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一直很崇拜他,也很羡慕他的不羁和自由……哥以前对我也很好,从小到大一直保护着我……直到后来,芸姨失踪了,爹急得出去找她,也失踪了好多天——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爹对芸姨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一切都太晚了。后来芸姨和爹同时回到家里,却是被一群人押着回来的。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哥不在家,我害怕得躲在了屏风后面。我看到一群人都在鞭打爹和芸姨,但是他们依然不肯说话……最后,他们就这样活活被打死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云淡风清,可那时的桓雅文年纪还小,如何去承受这种恐惧和悲伤?……我竟开始怜悯他了。
“后来我一直躲在屏风后,好几天都没有动。再饿我都不敢走出去,因为屏风前面就是爹和芸姨的尸体……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哥回来了。我看到他,立刻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可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虚脱了,一个腿软就跪在了地上。可是当时我抬头看到的人,却不再像是我的哥哥。”他抿了抿唇,双眉微微蹙了起来,“哥不会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他更不可能动手杀我。但是这一切都成为现实了。他抽出剑想要杀我,但是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或许他的潜意识里,我还是他弟弟吧。可是他抽剑那一瞬间的动作就被外面的人看见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那人看到之后,哥从此以后就身败名裂了。”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所说的一切,一字一句地说:“莫非这就是‘杀父母,弑弟兄’的真相?”
桓雅文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哥为什么要想杀我。我也后悔自己犯下了这样大的过咎——我看着父母被别人鞭笞,居然可以一声不吭地在屏风后自顾自地避难。或许哥走时所的那句话是对的。他说,若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是我娘,我不会如此平静。我对不起爹和芸姨,对不起哥哥,更对不起那个我脸见都没见过的娘。因为,从那以后,哥就开始自暴自弃,胡乱杀人。我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事实,便去江湖到处打听杀我父亲和芸姨的人是谁。后来我终于问到了。全是因为一本《葵花宝典》。哥应该告诉过你,修炼那本秘籍的必要条件是去势……在皇朝内能练的人也只有太监,爹本来是准备献给皇上,让太监去修炼,来增强军事实力。可是在那之前,就有个人打听到了《葵花宝典》在我爹那里,所以他们就叫人来用刑逼供,没想到用刑未成,爹和芸姨已经被活活打死了……那个人的名字,你也应该知道了——温恒誉。”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的全身就开始不住颤抖!我激动地吼道:“不,不是!不是他们!他们是我的爹娘!他们是江湖上最仗义的夫妇!他们不可能随便杀人!”桓雅文说道:“你说的没错。的确不是他们。而这也是我取字为‘酒惠’的原因。”我愕然地看着他,完全不知所云。他说:“后来我才知道,杀掉我爹和芸姨的人,的确不是温恒誉。所以这也是我自该承担的责任。”我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就因为如此小小的差错一把火烧掉了我们家?!”桓雅文却更是惊愕地说:“一把火烧掉你们家?什么一把火?”
我只觉得整个脑袋几乎都燃烧起来,无法控制地对他愤怒叫道:“你还装!?我的家全都被你烧掉了!你懂吗?!放火烧的!!”他说:“我是叫温恒誉出来比武,然后一刀了结了他的!放火烧别人全家?我桓雅文再是低劣也不会做出那等卑鄙之事。”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样吵下去也没有结果。我说:“好,既然你说不是你放的火,那我们到时候去找那些知道事实的人对证,然后我们再一决生死。”桓雅文说:“那是何日?”我说:“我说过,直到弄玉原谅你为止。”他说:“他若是一辈子不原谅我呢?”我说:“那就给你一个期限,一年。”桓雅文道:“一言为定。”
于是我和桓雅文的“一年之约”就这么定下来了。在这一年中,我决定去寻找一切有关我父母生前所行事迹的证据。可是什么时候出发,要从哪里开始找起,我自己也摸不清头绪。
我尝试在京师打听消息,可是京师的人几乎都是近几年才迁入城里的,所以到头来还是白费功夫。我原想走得远一些,可我没有经济来源,而且人在江湖若是举目无亲,那是最可怕的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站在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即使感到无助,也只是徒劳。
我想起了印月和老张。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人,而且我也相信只要我求助,他们就一定会帮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们,所以我只能守株待兔般地待在京师碧华宅,期盼那两人有一个会到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种强烈的感知让我真的等到了人,只是那个人不是老张,亦不是秦印月。
已是初夏,和煦温暖的风拂的人心荡漾,我坐在碧华宅的后院里,一个人叠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纸船,再把纸船放在池塘上,看那些鲤鱼纷纷游上来,争先恐后地触碰纸船的底部,然后小船就左右摆动,摇摇欲坠。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我嗤笑一下,说道:“九灵,你看看你,又忘记喂鱼儿吃东西了,都饿成这样了。”那人的春柔般的声音却不似九灵那样尖细:“九灵没来,饲料却来了。”
我猛然转过头,却看到了手中拿着一袋鱼饲料的桓雅文,他穿着一身白色轻衣较薄的料子将他颀长的身材熨帖得更加完美了。他用一根细细的发带将头发系住,几缕亮滑的发丝从额上不经意垂下,看上去比平时多了几分流媚和随意。我原本放轻松的脸立刻不自然地板了起来:“你来喂。”桓雅文似乎也习惯了我迅速转变的态度,优雅地走到身边蹲下,雪白的靴子依然与地面摩擦出稀碎的声响。
他伸出手,将那些粉色的小饲料往池塘里洒去。那些鱼儿就好像中了邪一样全都游了过来。纷纷靠上去叼那些小碎屑。
看着他在那里喂得不亦乐乎,我也忍不住叫道:“喂,饲料给我,我也要玩。”刚开口就觉得别扭,怎么这句话感觉像是在撒娇?还好桓雅文也没注意到我的话,只将手中的饲料口袋放到了我手中。
我往袋里乱抓一把饲料,便往鱼池中抛了去。可是那些饲料还没碰着水面,就被吹得四处飘散了。我又伸手往袋子里抓了一把,这次动作小了些——可那些饲料还是飞了出去。
“怎么搞的?!”我有些懊恼地甩了甩袋子,怎么老天就不会眷顾我一下吗?为什么桓雅文就这么容易做到的?我还不死心,又往袋里抓了去——结果还是一样。
桓雅文也觉得奇怪,拿过袋子自己撒了一把,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一时就不开心了,怒道:“你真是讨厌,走开走开!都是你在这,饲料才掉不进去的!”这话着实是无理取闹,可我实在是被弄得窝火极了,也顾不着说的话有理无理了。桓雅文没说话,只是将那些饲料倒入了我的手中,然后他掌着我的手,准备往水中撒去。
我心中一跳,倏地甩开他的手,饲料却弄得我一身都是。我有些老羞成怒了:“你干什么?!”桓雅文脸上一红,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不是不喜欢别人碰!只是……”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说着说着脸居然也跟着红了,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我有必要跟他解释么?!
桓雅文笑道:“既然喂不了,我们就不喂了。你待在这定是无聊了,可想出去逛逛?”我恢复力可没他这么快,脸上如火烧的感觉还是没有消退,只摇头道:“你要去自己去吧,我在这里叠船。”桓雅文说:“你不去了,我还去做什么?”我白他一眼:“你也是无聊没事做么?没事也别来吵我!我最讨厌别人没事吵吵嚷嚷!”
桓雅文还未说话,却有另一个清澈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桓公子,你真不懂把握采儿的心。他就跟个女人似的,你越践踏他,他就越服帖你。你要对他好了,他会觉得你吵得烦。”
刚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我努力定了定神,也没留意那人说了什么,只是在想我怎么才有勇气去抬头看他。
我依然低头看着水池中赤色的鲤鱼,以及鲤鱼如同火苗般晃动的尾巴,还有小池中微微摇摆的水波。我听见了桓雅文又一次唤那个人“哥哥”,我看见了那个人朝我走过来时没有伴随着脚步声的影子。
我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我的手指关节已经开始慢慢变得苍白。
我早就想到会有与他重逢的一天,可此时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些打算说出来的残酷或是嘲讽的话,此时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只想逃跑——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一个强大的力量将我拉了起来!
我被迫抬起了头,惊恐地看见了那双邪媚的瞳孔,还有左眼角下极是妖艳的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