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田灵儿默默往齐昊身后移了小半步。
就知道,李鲤就知道灵儿心虚之下没了平时那股子聪明劲想不出好借口,估计会这么解释齐昊——迷路巧遇齐师兄,素闻师兄功法绝妙,想指教一二,两人不是长门人,误入幻月禁地。
真是个蠢的。
这么说有谁会信啊。
到头来还不得给长辈一语戳穿。
让齐昊直白明了地解释至少少几分难为情啊。
而李鲤自己这么解释,就并无不妥。
师姐爱护师妹,担心师妹深夜孤身在外要吃亏。
妥妥的一个光辉好师姐的形象。
一旁曾书书笑然解释原委,此间小辈,就属他最潇洒。
与李鲤所想相差无几,两人月下散步,走遍了通天峰上每一处景致,路至后山口的时候虽不至于往里探,毕竟是深谙青云情况的人,只是评论交谈一番就准备离开。但与李鲤遭遇一样,在此之前,就被人唤过来。
实际上,田灵儿如黄鹂鸟一样清脆婉转的声音分辨率极强,这里的人何等耳力,亲切唤她过来。
谁不是目光如炬,谁不是了然于心。
田不易看到女儿和别脉男弟子夜半私会,要不是妻子在侧,气得差点一掌拍过去,而自己也差点背过气去。
李鲤继续回答师父的话:“弟子知道后山重地不得擅闯,本想离开,却不知是哪位师尊唤弟子过来。”
“你还有理了?”水月严词厉色。
她低头不说话,闭上了嘴。
本来就有理。
本来就没想进来。
要不是担心回去路上碰到别的什么人,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也难怪齐昊和田灵儿栽跟头,青云绝世高手在此,怕是这通天峰上半点动静都瞒不过他们,何况后山附近。
就不知道,曾书书和林惊羽又怎么到这儿来?
时辰也不早了,一个个都不睡觉,总不会跟雪琪一样有深夜舞剑的习惯吧。
道玄真人手抚长须,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鲤后便叫她起身。
“谢掌门师伯。”
“李师侄协助七脉会武,辛劳了。”
“不敢。”惶恐,这才是惶恐,仙风道骨的掌门人,墨绿色的道袍看上去好生晶润,李鲤偷着抬头看了一眼掌教真人,却接触到水月目光后连忙低头。
正道第一巨擘的风姿,更胜往昔啊。
这时候,也不知道哪一脉的长老语气酸溜,“水月师姐,陆雪琪之前分明还有李师侄,却舍得让她上长门打杂。”
水月头也不转,“我小竹峰的事,还轮不到师弟插手吧。”
“大材小用,再怎么样青云的人才。”
“师弟以为襄理会武很容易?”水月嗤笑,冷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小徒体贴师妹故而放弃。阿鲤也好,琪儿也罢,能够为小竹峰拔得头筹,是谁又有什么要紧,落霞峰可有人进入八强?”
好帅!
李鲤在心中赞叹,她只见过师父利齿与田师伯互看不顺眼的场景,那还是十几年前田师伯难得陪苏茹师叔上峰来的时候。
上一次被师父看护是什么时候,好像想不太起来了,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棒。
苍松真人侧头对掌门道玄说:“师兄,小辈们在这也是无用,就让他们先回去吧。”
道玄点点头,“这次的事情就不追究你们了,都回去吧。”
“是。”
“是。”
“是。”
李鲤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有要事商议,否则也不会这么算了,怎么着也得象征性地罚一罚。
“对对对。”曾书书连声点头,“我就再留一会儿。”
“闹什么!”曾叔常没好气地说,“赶紧给我滚出去!他们无一人擅入,你却是明知禁地还要闯进来。”
“禁地,幻月洞府才是禁地,我人站在外面又没进去。”
“你还讨巧?”
“爹,我绝对有用,我保证!”
“你有几两墨水我不知道?”曾叔常温雅的面容淡漠下来,父子两人身上一模一样的绢紫回字纹清贵又雍容,“这不是你该干预的事,赶紧出去。”
都这么说了,曾书书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和风回峰不一样,于是见好就收。轩辕剑静静伏在他身边,随他脚步一动而动,在主人拍林惊羽肩膀的时候,还刻意停顿等候。
林惊羽……
这么大阵仗冲林惊羽去的?
李鲤注意到这一细节,放慢了转身离开的动作。
月光洒在少年的身上,身姿挺拔清峻,周身的气场还是一如往常,疏离之中实有几分亲切。
有师弟告诉她说,明天有他和齐昊的比赛,所以她不懂,这个节骨眼儿上,师长们还要整什么幺蛾子?
开小灶?总不至于,这么多高手,就为了一匹实力强劲的黑马?他还不如张小凡来的让人眼前一亮。
所以林惊羽,究竟何德何能?
“师父。”齐昊见林惊羽没有动作,自己也停下脚步,“小师弟他……”他到的时候,惊羽和曾师弟就已经在了,原本就不知道所为何事,这下又只留惊羽一人。
“你回去。”苍松的话语不疑有他,肃冷的气势是他数百年执掌戒律堂沉淀下来。苍青色的道袍上龙纹张牙舞爪,在幻月洞府这样神圣如仙的地方竟欲而出,不怒自威。
林惊羽回过身,朝自己大师兄点了点头。
师兄弟两人目光一交汇,又很快错开。
“弟子告退。”
齐昊能够管理龙首峰一切事物,也能管理戒律堂一切事务,那是师父苍松对他最大的期待,故而给他最大的权限。
但是有一样,唯此一样,是齐昊不能够干预的。
那就是小师弟林惊羽的事。
师弟的教导,从来都是师父手把手亲自把关,没有人能够插手。
身量都未长开的少年郎,从龙首峰山脚徒手攀爬登顶是他每日必做的早课——路径是后山的悬崖峭壁,险峻深幽,几乎没有任何凭借。
藤条、鞭子、杖棍,戒律堂里专门用来惩处犯错的青云弟子的刑具,一样都不会少,悉数用到过惊羽身上。若是他哪里做的不好,师父亲自动手收拾,半点都不手软,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常常将孩子打得半个月都下不来床,这还是轻的。
曾有师弟们连连心疼看不下去,下山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偷偷给惊羽送去,哄小师弟开心,却换来自身三天三夜的跪罚。
“不务正业,谁允许你们消磨他的意志!”
意志。
一个人能够坚强果敢、无坚不摧,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齐昊虽然心疼也并无他法,只得在常日里给予这位幼弟更多的关爱。只是好在,师父并非就是严师。
齐昊曾亲眼见过师尊为师弟掖被子的场景,亲自熬药,亲自喂药。这样的待遇,记忆很久远,在他自己的身上也有过,年少时从苦寒北极之地强撑回来晕倒在龙首峰山脚。
应当没什么事,齐昊想,回去打会儿坐等惊羽回来就是。
深蓝到漆黑的苍穹中众星闪烁,翻腾的云海里群峰飘渺,清清浅浅的脚步声散乱平稳。
“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
李鲤瞪她:“看他一眼你会少一块肉?”
“就鲤鲤师姐你这个看法,也太过凶恶了。”
胳膊肘,往外拐。
文敏是这样。
灵儿也是这样。
大的带坏小的啊。
齐昊看向李鲤,声色温和:“李鲤师妹,久闻大名。”
“齐昊师兄。”李鲤也展露出笑颜,“久仰。”
没什么好说的,打太极这种事情跟齐昊周旋,怕是说到天亮也没个结果。反正正主儿有田师伯和苏茹师叔,她名不正言不顺的,没那个立场。
李鲤抬了抬下巴,努着西边的方向对灵儿说:“你从这边檐廊回去,我饶东厢,要是我回去的时候没见到你在房里,后果你知道的。”
“这边是近路!”田灵儿瞪大了美目。
“好,不愿意啊……”她理着身上的莲裙,从袖口里将花刺拿出来放在月光下看了眼,吹了一口气,“那你跟我走,一起回去吧。”小兔崽子,给你机会还不要,真是谈感情谈傻了。
“不不不。”田灵儿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扯过齐昊的衣袖,“齐大哥,我们走。”
高大英俊的男子一脸无奈,配合着被人拖拉走。
“啧。”李鲤嫌弃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叹了一气后转过身,曾书书还在那里没有离开。
“李鲤师姐,河阳匆匆一见还未自我介绍,在下风回峰曾书书。”
“我知道。”谁不知道曾书书,青云就属他交友广略。
“在下一直倾慕李师姐的风采,能够一见,实属荣幸。”
“倾慕我的风采……”李鲤抿嘴一笑,“我还以为,曾师弟一直倾慕我们家雪琪的风采。”长门虹桥头,曾书书当众点名陆雪琪相识一番,这件事没一会儿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书生意气,高雅反平流,还挺有意思。
“自然也是。”曾书书打开折扇,“我小时听闻李师姐传奇,心生仰慕。”
李鲤僵硬嘴角,就是耳闻曾书书博闻强识她才不愿与之相交,他这渊博怎么来的?除了风回峰书阁,怕还有他这四处寒暄交谈的脾性,言语间就能过耳不忘人与事。
“……师姐与河阳镇绣庄、花圃、工艺坊长期互市买卖,开七脉诸峰先河,在下叹服。”
曾、书、书。
李鲤停下脚步,清丽的容颜化去霜雪,终是笑出声来。
聪明人,也是解意人。
她就是喜欢跟这样的人讲话。
“曾师弟学识广博,才让人由衷叹服。”
天幕下,曾书书明亮的眼睛里盛满星光,将扇尖抵住下巴,“我有第一手消息,卖给师姐可好?交个朋友就是自己人了。”
“林惊羽?”
“正解。”曾书书笑得灿烂,“师姐果然慧敏于心,心细如发。”
李鲤心里计较着,本来这件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但既然撞见了,说没有几分心痒难耐那绝对是骗人的。
曾书书没有对她当年的经历追着不放,这个外人,也不是不可结交,反正也没有损失。
而大概,曾书书被驱赶出来就想找人唠嗑唠嗑。
“这林惊羽?”
夜风微凉,曾书书仍旧打着扇子:“师姐可知惊羽佩剑?”
“唤作‘斩龙’。”
“斩龙神剑取南疆极苦之地万载绿晶而铸,剑成之日天有雷鸣,落雨似龙血,故名之曰‘斩龙’。”
李鲤扫了一眼曾书书身边名动天下的轩辕神剑,又想到雪琪手中曾横扫魔道炼血堂的天琊,也想到掌门传给萧逸才北斗极尊的七星宝剑。
所以斩龙剑——
“很有名?”
“南疆兽神浩劫后,此剑流入中原。除上古至宝诛仙剑外,青叶祖师也曾仗此剑诛杀鬼神妖魔无数,创下真决斩鬼神。”
“斩鬼神真决?”李鲤蹙眉,青云四式真决她只知其二,神剑御雷真决至高无上,七星剑式真决玄妙绝伦,前者需已臻深远之功力,后者需日复累月经年之研。
“无斩龙不鬼神,只有斩龙剑主才能使出。破天裂地之势,一往无前,披荆斩棘,所到之处皆为九幽亡魂。”
那这么说来还真是开小灶,他们要把斩鬼神教给林惊羽。
不对,只有斩龙剑主才会的招式,哪里需要这么多人,苍松师伯不是旧主吗?
“别想了。”曾书书幽幽地开口,“斩龙旧主故去三百多年,真诀也失传三百年,只留下一套独创的七劫斩龙决也需斩龙剑配合。惊羽于剑术之上大成,几轮会武下来耍了几招,惊才绝艳。”
“哦。”李鲤点点头,“所以他们要? 趺唇蹋俊?br /> 曾书书脸色突然冷下来,清朗好看的眉目阴沉,遥遥望了一眼后山的方向,“还能怎么教,孤本残卷上的一言半语,师兄弟几个的过往记忆,惊羽有苦头吃了……”
“很危险?”
曾书书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开口:“神剑御雷真决需要怎样的修为?强行开启又有怎样的后果?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是保驾护航来了。”
李鲤懂了。
不是开小灶,而是偃苗助长。
她也顺着曾书书的视线往后山看去,只是夜色浓重,又起了雾,迷蒙的白色一片,上方半点痕迹都看不到。
林惊羽。
她想起那个丰神俊朗的正义少年,其实也是乖巧又听话的好孩子吧。师门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言一行都比照着经儒戒律,又自持有理,坦荡磊落,实在是过分得耿直和执拗。
标准的正派少侠。
这么纯良干净的样子和他兄弟张小凡很像,可他风骨之高是以清傲竖作脊梁,坚忍刚毅,宁折不弯。
何必呢,她想,她跟林惊羽就这么点淡薄的交情都能够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自有他龙腾万里的时候。
何必急于一时?
曾书书丧起气来,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我就不知道苍松师叔在着急些什么,还有我爹,掌门师伯,那些师叔伯,一个两个都在想些什么,居然都同意了,说做就做,说教就教。我看啊,他们就是在七脉会武的当下想起陈年旧事,惊羽肖似故人……”
他突然封了嘴,神色有些难看,最后只低声嘀咕一句:“反正惊羽也不会叫你们失望,可到时候看你们心疼不心疼……”
李鲤又懂了。
敢情曾书书最终的目的是抱怨来了,对方人数、资历、实力,都不是他能够抗衡的,就只能找个地方切换一下风格。
而他也真的只是转换一下。
因为下一刻,他就又咧着嘴笑开了怀,抱着一只猴子大笑。
“小灰!你怎么在这儿?”
等等,猴子?
哪儿来的猴子?
她记得嘱咐过长门师弟,凡参赛食宿通天峰者,不得携带珍禽异兽。有灵尊这么一大只就够了,吓坏她的小姑娘怎么赔?
这条规矩,主要就是针对各种动物漫山遍野蹿也天上乱飞的风回峰。
“吱吱——”
“你主人呢?”
“吱——吱——”
“小凡!”曾书书冲远处树荫下招了招手,“这儿这儿……”
原来,是张小凡的猴子。
灰不溜秋的,小小的,长的倒是一副讨喜的模样。
“书书,李师姐。”张小凡是小跑着过来,走近了可看到两颊有红晕。他看小灰被抱得难受,便伸出手来。
“让我抱一下怎么了,拿绝世孤本跟你换不乐意,抱还不让我抱……”
“书书。”
曾书书转头对李鲤卖弄学识,有几分自得,“师姐不知道吧,这是三眼灵猴,虽然现在还没开第三只眼,但此种不凡,当属罕见灵兽,绝对是宝贝。”
李鲤腹诽,再宝贝也不是你的,再宝贝也是只猴子。
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灰的头,嗯,还挺软。
“李师姐。”张小凡不好意思地开口,“小灰还不太听话,让它走不肯走。”
“无妨。”她对那圆溜溜充满灵性的眼睛眨了眨眼,问它主人:“这么晚还不歇息,明天不是还有你跟常箭师兄的比赛吗?”
“我睡不太着,想出来转转,结果碰到了陆师姐……”
“雪琪?”
“嗯。”
“嘶——”曾书书开口,“有这好事不叫我?”
张小凡挠挠头,害羞又腼腆:“我也没想到。”
他又问:“那你怎么往后边过来了?”
“在碧水寒潭边,灵尊不知为什么浮上浮下,陆师姐让我先回来,但是小灰一直把我往这边带。”
灵尊——李鲤明白,以它老人家对待林惊羽的亲昵劲儿和天生的灵兽之能来说,多半,是后山那边已经开始了。
曾书书伸出一只手圈住张小凡,“走走走,我给你开小灶去,保证让你明天赢过常师兄……”
“啊?”
“啊什么啊,走了。”曾书书感兴趣的东西有不少,越是未知,他就越感兴趣。小凡的那根棍子,他琢磨好久了,把彭师兄伤成那样;小凡这人,他也琢磨好久了,确定不是在藏拙?
李鲤慢吞吞走在后边,又朝后方看了眼,变天了,黑夜之中更添黑气。
山风吹起水青色的莲裙,天上的皎月已渐渐西移。
这夜半时分,通天峰上有多少人不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鲸鱼在我的笔下主角光环太严重,但是后来一想,本来就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