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叙同学最近不能来学校,生活委员记得调整下值日生的安排。"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
曲波回想最后看到林叙的样子,又转头看看那张很快堆满别人书本的桌子,他想,这个人会不会也什么都不剩的就这样离开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才发现我对他一点了解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不知道他哪门功课学得最好,哪一门比较头疼......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双眼睛,看着我千年不变的眼睛,干净的、坦率的,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在里面......"曲波看向梅子,"那个来找他的漂亮女生就是你吧梅子?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印象,电视上见过你的嘛!那时候我们班好多男生可都暗恋你呢!"
梅子不好意思的摆手,"哪一年的事了,别取笑我。"她还记得那天早上有人很急切的敲开他们家的门,拜托梅子跟住校的林叙说一声让他赶紧回家,林叙的父母出了车祸,他外婆听到消息就昏倒了,正准备送医院......但梅子没见到林叙,她把情况告诉了林叙的班主任,就匆匆回自己学校上课,再见到林叙,已经是在葬礼上。
"你们别岔开话题啊,继续说,后来呢?"梅子看看林叙淡然的表情,她知道有些伤口也许永远不会痊愈,但也不会继续恶化变得更糟,这便是好的。
后来连续一个星期,林叙都没来上课,他的座位一直空着,桌子上堆着其他人的作业本、习题册,虽然乱糟糟,看起来却比他在的时候更热闹。
这一周曲波过得很清静,压力骤然消失,他一个人吃饭回家,跟以前一样,只是没有了那个五米开外的身影。曲波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他的座舱又回到了乱糟糟什么都有的状态,他却不想收拾,他隐隐期待着有天早晨来到教室,那里会突然干净的像另一个人的位置,另一个存在和离开都一样轻一样干净的位置。
曲波想着一定要跟林叙说点什么,总有再见的时候,他只是请假,不是转学,"一定还有机会的。"
的确还有机会,错误虽然是错误,但值得原谅。
再见面是个星期五,那天早晨曲波迟到了,他冲到校门口的时候,音乐声刚起,他眼看着校门缓缓关上,看着保安公事公办的表情,只能无奈的等待老师"接领"。曲波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然后,便看到了正从公车站走来的林叙。
"我们学校学生迟到要通知班主任来领人,班主任要是第一节有课,就得在校门口等一节课。以前最怕碰上班主任有课了,因为会被批评得很惨,但那次是唯一一次例外。"曲波说。
林叙低着头走过来,似乎料到已经迟到,看到校门紧闭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在看到同样等在那里的曲波时,眼里出现了一丝惊讶,和尴尬。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说实话那时候还有点怕他会打我。"林叙笑道,"怕他走上另一个极端,从忽视到暴力对待。"
"我是那种搞家庭暴力的人么?梅子你看我像么?"
梅子极其配合的看看曲波凑过来的脸,然后严肃的点点头,"同志仍需努力。"
梅子躲过曲波飞过来的一记白眼,问林叙,"那他打你了没?"又成功遭到曲波同志的二轮攻击。
曲波当然没在校门口上演暴力戏码,事实上他比林叙还要尴尬。他担心林叙不会原谅他的"面条门"事件,但还是鼓起勇气抬手跟林叙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你也迟到了啊。"
林叙有点惊讶于曲波的主动,点点头算是回应,又说道:"嗯,没赶上车,你也迟到了啊。"
曲波看看校门口就他们两个人,情况显而易见,两人还"你迟到我迟到"的明知故问,忍不住有点想笑,"我觉得我们像俩遛弯的老头。"曲波说。
林叙听到愣了一下,也笑着说,"是有点像。"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随后等待的45分钟里,曲波跟林叙讲最近班里的一些事:替换林叙的值日生没有他负责;愚人节有同学把两个班老师的课表偷偷改了,结果上课铃一打整个年纪都乱套了;自恋的班长被隔壁班班花当众拒绝,称其"幼稚可笑";篮球赛他们班超常发挥拿了第一......
林叙静静听着,偶尔对曲波没说清楚的地方提出疑问,两个人就这么聊着,聊到下课的音乐声响起,班主任黑着脸在保安那里签字,原本想发作的脸在看到林叙时突然缓和了许多。他转身往教学楼走去,示意两个人跟上。
"曲波赶紧回教室上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林叙你先回宿舍收拾一下,这节课不用上了,下课也到我办公室来。"班主任说完扶扶眼睛,便打发两个人走了。
林叙冲曲波笑笑,便朝宿舍走去,曲波也在班主任严厉的眼神里迅速逃离,跑向教室。
下了课,曲波先到了办公室,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班主任的训斥,眼睛却瞟着门口,没一会儿就看到林叙出现了,曲波故意回头大声说:"林叙,你来了啊。"想借机开溜。
"林叙你先等一会儿,"班主任招呼林叙,又继续专心致志的教训曲波。
林叙点点头,站在一边。曲波的余光刚好能看到他,他知道林叙一直盯着他,只是他不确定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温和,会不会掺杂着一丝怨恨,曲波完全听不进班主任的训话,他胡乱的想,我的侧脸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帅不帅......
等到训话结束,下一节课开课的音乐声都响起来了,曲波被罚放学留堂打扫走廊卫生,写2000字检查,终于"获释"。曲波转身的时候故意转向林叙站着的方向,他看了一眼林叙,不出所料的碰上林叙的眼神,林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躲避,曲波发现,那眼神还是那样干净,一如既往,他突然不太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感到高兴。
林叙直到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才出现在教室,他被班主任找去谈了一节课的心。他的出现和他的离开一样,没有引起注意和过多的议论。偶尔有人关心的询问林叙家里的事,也被他轻描淡写的"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给礼貌的挡住了。曲波看看那张被太阳照得暖暖的终于等来主人的课桌,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似的感觉到一种安宁。
曲波发现那些充斥在他身边的流言蜚语突然间销声匿迹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高调抛弃的班长身上,关于他的八卦已经失去了咀嚼的价值,被果断的遗忘了。他自嘲的笑笑,一阵轻松。
那天中午林叙没有跟着曲波去食堂,他去办公室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直到午休结束快上课的时候才回到教室,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曲波打完球回到教室就看到林叙发呆的样子,他想起林叙请假那天听到的议论,再加上班主任的表现,心里隐约有些担心。
下午放学,曲波去办公室拿清扫工具的时候,发现林叙正提着着水桶拖把往外走。他愣了一下,顺手接过水桶,说道:"你也被罚了?"
林叙被突然一拦,脚步没跟上,头撞在了拖把杆上,他揉揉额头,闷闷说道:"嗯。不过我不用写检查。"
"啊?!为什么啊,真偏心呐!"曲波嘴里喊着冤,一边提着桶跟林叙往水房走去。
等两个人拖完走廊,在大厅的黑板上写好今晚的自习教室,检查了各班的门窗是否关好,收拾好工具,再背上书包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曲波看看渐渐变暗的天色,对正在整理校服领子的林叙说道:"还好明天周末,可以休息。"说着伸了个懒腰。
林叙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转头看着曲波,有些犹豫的开口:
"曲波,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曲波愣了一下,旋即大方的说道:"你说。"
"能陪我回趟家么?我有些东西要取,一个人拿不了。"林叙第一次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不远,坐43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曲波想了一下,把书包塞给林叙,说,"你等我一下。我跟家里打声招呼。"他跑去IC电话亭打了个电话,林叙抱着他轻飘飘的书包,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学校的正门已经关了,两人只能从后门出去。通往后门的路上有一个长廊,上面长满了爬山虎,初春的天气里正抽着淡绿色的丝,夕阳的余晖和周围楼房的灯光照在廊上,交织成一道细密错乱的网。这份景致独一无二,刻在林叙的脑海里,无数次回想都能记得当时的情景,空气里的尘埃,薄得透明的阳光,爬山虎卷曲的叶子。夕阳在林叙的印象里第一次没有了伤感的味道。
"你有没有跟他道歉?"梅子问曲波,有点耿耿于怀。
"你要是不打断我,就有了。"曲波瞪她一眼。
"那就快讲。"梅子不耐烦的挥手。
林叙发现曲波和梅子的气场很和,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掐上了。林叙笑笑,为曲波和自己最好朋友的"友好"相处感到开心。
"好了好了,继续说。"林叙把两个人拉回来。
公车站人不多,43路很快就来了,车厢里不挤,但已经没有空位,两个人拉着扶手站在后门附近,看着车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车子开的很快,耳边都是马达的轰鸣声,很吵。公车停在下一站的时候林叙听到曲波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去,曲波就站在他旁边,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离的近,比教室里一道走廊的距离近,比食堂里面对面的距离近,比他跟着他回家五米开外的距离近。曲波略微低下头,同样认真的看着林叙,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不抗拒不忽视的温柔的光,让林叙想起去年中秋的月亮,他又一次想到"团圆"这个词。
车再一次开起来,两个人的身体都轻轻晃了晃,耳边又听不到除了轰鸣以外的声音。林叙看到曲波嘴唇开合,他没听到曲波的声音,但他看到了,曲波说的是"对不起",他那么诚恳的露出歉疚的表情,心疼的说着"对不起",林叙低下头,其实他笑了,但他怕下一秒,他就会哭出来。
曲波把空着的一只手按在林叙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他感觉到林叙的动容,这一天,从早晨到现在,他开始靠近林叙的世界,林叙有着温和以外的表情,有着坚持以外的情绪,有着小心翼翼,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林叙是最受伤的那个,而且他又是那么习惯于掩饰他的疼痛。
到站,下车。曲波跟着林叙走进一个院子,看到所有人都对林叙露出同情的表情,而林叙只是一成不变的笑。
曲波在楼下等着林叙,看着这栋已经没几户人家的老旧的楼房,墙面斑驳,显得有些丑陋。林叙抱着两个大纸箱,小心的走下楼梯。曲波跑过去接过一个,说:
"怎么不叫我上去帮你呢?看不到楼梯踩空了怎么办。"
"家里什么都没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想让你看笑话。"林叙淡淡地说。
"你......"曲波有些生气,却又气不起来,他软绵绵的说:"我不会笑话你的,林叙。"
林叙看了看他,两个人抱着箱子慢慢往外面走。
"家里被搬空了,什么都没剩,这两个箱子一个装的是外婆的遗物,要跟着她的骨灰送回乡下,那一个是不值钱的旧东西,我舍不得扔。"林叙说道。
"你的外婆也......"
林叙点点头,"她听说我父母出车祸死了就昏倒了,送到医院没多久也咽气了。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平间,冷透了。"
"我父母早就离婚了,从来没回来过。这次是合伙跟老家的一个亲戚在哪里发现了什么矿,回来办手续的,谁知道路上就死了......外婆一去世,我那些平时见不到面的舅舅、姨妈就都出现了,争先恐后的拉东西。"林叙有一点无奈的摇头。
"那你以后怎么办?"曲波想着林叙所承受着的一切,过去的和即将来临的,是他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复杂。
"父母留了钱给我,今天中午跟律师通电话,具体询问了下,发现算上外婆给我的,我也算是个有钱人了,呵呵。"林叙摇摇头,自嘲的笑道。
曲波看着院子里那些人同情的目光,突然有些明白离家并不很远的林叙为什么要住校了。
走出院子,曲波看到有一辆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问了林叙几句,就接过他手上的那个箱子放到车上,又安慰林叙几句,便开走了。
林叙接过曲波抱着的那个纸箱,跟他说:"那是我叔叔,他会把外婆的骨灰和遗物送回乡下,他现在是我的监护人。"
"那你住哪儿?"
"他会再找房子给我,反正平时住在学校,也没关系。"林叙抱紧箱子。
两个人走在街上,林叙本来提议坐车,但被曲波拒绝了,林叙的家和曲波的家是一个方向,只是远一点,两个人往学校的方向再走二十分钟左右就到曲波家了。
"走走吧,我们说说话。"曲波想接过林叙手里的纸箱,"我来拿吧,挺沉的。"
"我不是女生,不需要心疼。"林叙躲过曲波的手,有些生气。
曲波无奈的笑笑,"我没把你当女生啊。"
"其实我的力气很大的,很小他们就离婚了,留下我跟着外婆。那时候买米买面,扛液化气罐,都是我们一老一小自己干。我是男人,我一直想让她过好日子,想让他们后悔当初抛弃我,可是我......"林叙停下脚步,"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曲波几乎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但曲波听到了,那几乎是堵在喉咙里的话,很轻,却带着那么厚的无奈、不甘、痛苦,和爱。
曲波掰开林叙紧紧抱着纸箱的手,把箱子放在地上。他站在林叙身前,很近很近,他把肩膀轻轻靠在林叙低着的头上,感觉到校服衬衫一点一点变湿变冷,感觉到林叙伸手抱住他的腰,终于埋在他的胸前哭出声来。他轻轻抱住他。
这一天他所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了解到的林叙的世界远比他以为的复杂,他需要时间整理,和消化,但这一刻,他不吝惜一个拥抱,一个其实很心疼很心疼的拥抱。他想起他写的那篇高分作文的抄来的题目,"且行且珍惜",他想他应该懂得了珍惜,他所拥有的对林叙来说已经没有机会珍惜的一切。
"曲波,"林叙停止了哭泣,依然埋在他怀里,抱着他腰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嗯?"曲波没有动。
"我喜欢你。"林叙闷闷的说。
"嗯,我知道。我不是说了你‘一根筋'么。"
林叙知道他再也不会躲着他忽视他了,他也知道他是不可能放手了,因为这一个拥抱,太过温暖。
4月微微透着寒意的夜晚,他们在街边第一次拥抱。无关爱情,全因温暖,和疼惜。脚边,是林叙关于过去满满的回忆,他从旧家带出来的一点一滴,身边,是他所心心念念的未来。
"后来呢?"梅子端着早已经喝的见底的茶杯,盯着已经陷入回忆的两个人。
"后来我就让他去我家住了。"曲波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
"再后来就是高二。"
"然后高三。"
"然后大学。"
"然后现在跟一个已经傻掉的某个人的发小儿讲故事。"曲波已经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你们......夫唱夫随......"梅子咬牙切齿的说,"我不管,再讲一点啊。"
无视掉梅子的呼喊,曲波一边说着"跟你讲这么多已经便宜你了"一边起身结账。林叙看着他笑笑,拉起梅子跟她介绍这里最好吃的饭馆。
"你很幸福吧?"走到门口的时候梅子突然问。
"是。"林叙看着她认真地说,又补充道,"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