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听风却是对大明的东西厂制度了解得并不透彻,对于朝廷中两位极为有权势的大太监米有桥、雨化田也只当是如同侍奉玄宗皇帝的高力士高公公那样的罢了。
所以她神色未变,略一颔首为礼,问道:“不知雨督主前来所为何事?”
雨化田微微一笑,袍袖轻抖,滚出一卷明黄的卷轴。
玉听风立刻被马车夫拉着在车辕上跪下。
雨化田的声音从车下传来:“贵妃娘娘今日金体欠安,太医院一众太医皆无可奈何,听闻玉神医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特下懿旨,召请玉神医入宫。”说罢往身后的另一辆马车方向一挥手:“玉神医,请罢?”
“可是我……”玉听风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宅子大门——看病没问题,但是至少要跟阿雪说一声啊。
“玉神医不知道么?西门庄主今日并不在家。”雨化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过玉神医放心,本督自会留人在此,告知西门庄主此事——可以走了吗?”
玉听风随着雨化田通过宫门守卫,进了皇宫。
这不是玉听风第一次去戒备森严的地方给人看病。严格说来,金风细雨楼虽然没有皇宫占地这么广,但对于下人的约束、对于整个住处的戒备程度却是比皇宫更甚,日月教的黑木崖也同样一直有守卫来回巡视,她还找不到下山的路,但就算是在这两个地方,她也从来没有畏惧过。可入了宫,她却蓦地有些惴惴——倒也正常。其他的地方若有什么不对,她大可杀出一条活路,可若是在皇宫出了什么纰漏,她就算逃得了一时,只怕逃不了一世,这些姿态端庄优雅的贵人们,可比动辄喊打喊杀的江湖人难伺候多了。
不过好在,这位万贵妃,似乎并不难伺候?
万贵妃能得皇帝陛下独宠,相貌气度自然是不差的,虽然年纪并不小了,仍旧风韵犹存,待玉听风行过礼后,便一脸亲切地把人拉到身边的榻上坐好:“你就是玉听风?哎呀这名字真可爱,你长得也很可爱,本宫可是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要一个你这么可爱的女儿了,一定是本宫的小甜心。”
还以为会是一个颐指气使的人呢,没想到这么好相处。玉听风愣了一下才道:“谢谢娘娘夸奖。嗯……娘娘长得也很漂亮~”
万贵妃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直接摸了摸玉听风的脸,笑道:“哎呀哎呀,果然是小甜心~真会说话!”
玉听风有些受不住她这么热情的样子,略微侧头躲开她的手:“听雨督主说娘娘凤体欠安因此召我进宫,我给您切切脉?”
万贵妃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几分,她一抬手,除了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两个宫女,周围的宫人们纷纷低头,潮水般退出了宫殿。
直到人都走光了以后,万贵妃才道:“其实本宫觉得自己的身体挺好的,之所以把小甜心请进宫,是想让你给我看看,是不是早年伤了根本,为何这些年始终再未曾受孕?或许小甜心能有法子帮本宫调理调理?”
听万贵妃这么说,玉听风也不由想起她刚回京那天无情对他说的话。
所以万贵妃没有孩子,如今这是想让她来治疗不孕不育吗?
玉听风拉过万贵妃的手腕,她身旁的大宫女立刻塞过来一只雕龙纹墨玉脉枕,皓腕搭在上面,极为好看。玉听风搭了会儿脉,皱着眉头细思——万贵妃不能有孕,主要是年纪太大,而年轻的时候又没有好好调理,如今就算要调理,也是麻烦得很。
不过这位皇贵妃权倾后宫,就连前朝之事都能影响到,给玉听风的印象,不啻于另一个杨贵妃。
因为杨贵妃的恩宠太盛,整个杨家连带着鸡犬升天,尤其是贵妃兄长杨国忠,借此飞黄腾达,直升宰相,偏偏他也不是什么好官,卖官鬻爵,排挤忠良,起用奸佞,败坏朝纲,安史之乱虽然并不能全部甩锅到他身上,终于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玉听风偶尔听到谷中师兄们论及朝政,对杨国忠并杨贵妃一脉极为瞧不上。不过后来杨贵妃魂断马嵬驿,又让玉听风有了几分同情——杨贵妃忽然有错,可美色充其量也只能误人,是玄宗陛下因为美色误了国祚,却将所有责任推到了杨贵妃身上。
玉听风到底不能摆脱大唐给她的忽悠印象,因此难免对万贵妃多了几分移情,默运了离经易道心法,将养体真气自指尖灌输进对方体内转了一圈。
在一旁陪坐的雨化田蓦地警惕地看过来。
真气突然入体,万贵妃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察觉到这股真气的好处来,舒服而又慵懒地眯起了眼:“舒服~心肝宝贝开心果,过来~”
雨化田起身,到万贵妃身旁坐下。
万贵妃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睁开眼风情万种地瞟了他一眼:“你要是能学到小甜心这一招就好了。”
“这是师门独有的医疗手段,雨督主怕是没法子学会。”玉听风收回真气,又给万贵妃刷了一套清心静气和清风垂露。
万贵妃愈发通体舒畅起来,玩笑道:“小甜心不愧是甜心,不过三两下就能让本宫这么舒服,简直不想放你出宫了。”
“嗯……如果娘娘不怕这个的话。”玉听风说着,笑眯眯地一甩手,朝一旁的红木桌子打出一道阳明指。
坚硬结实的木桌立刻被墨色的气劲击碎,四分五裂。
万贵妃的脸色略微白了一下,勉强定住了心神,笑道:“呵、呵……甜心这么可爱,本宫怎么不舍得把你困在这金丝笼里嘛~”
——小甜心长得可爱,可是一点都不好惹啊!
玉听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这皇宫是个金丝笼,一点也不好——娘娘的身体我用真气梳理过了,娘娘没有习武,不能频繁灌输真气,我留个方子,您慢慢将养着,等十天后我来复诊的时候再用真气为您梳理一遍身体。可能比较花时间,不过调理身体本就不能求速成。”
“所以小甜心有把握为本宫调理好身体?”之前被玉听风那一手震慑到万贵妃立刻心花怒放起来,一挥手:“把上次陛下赏赐的那盒东珠拿来送给甜心——算作诊金。”
玉听风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玉听风写了方子,万贵妃又强留她说了会儿话,尝了尝御膳房新鲜出炉的点心,这才让雨化田把人送出宫。
行至宫门口之时,玉听风正准备上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呼唤:“姑娘、姑娘——”
玉听风转过头,喊住她的是一位很有气质的中年贵妇,衣着姿态皆端庄清雅,却在她转头看过去的那一刹那突然变了脸色,一把甩开身旁搀扶着她的侍女,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甚至有几分失礼地抓起玉听风的手:“冒昧问下,姑娘母亲娘家是否姓李?”
玉听风一脸懵逼:……???
第四十二章
“这不可能。”玉听风语气笃定地说道。
此时她和那位半路拦下她的贵妇以及雨化田已经坐进了宫门口的一座宫殿里。
——宫外常常会有些诰命递了牌子求见宫中贵人,而在等待贵人回复的时间里,基本都是在这里稍作停留,因此这座宫殿倒也并不冷清,还有宫女端了茶点过来。
不过这里的茶点跟万贵妃那里的完全没法比,玉听风之前也吃了不少,到了这里也只是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而那位贵妇——据雨化田这位西厂情报头子……身后的跟班——那个名叫马进良、长得有点凶的家伙的提示,娘家姓陈,夫家姓张,乃是兵部尚书的夫人——进来后甚至连口水都未曾喝,一直拉着玉听风的手不肯放下,脸上是既欣慰又感慨的表情。
张夫人明显很激动,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的,不过因为事情简单,倒也能让人听明白了。
张夫人所说的李家,是已逝大将军、镇北侯一脉。而张夫人这么激动的原因是玉听风同李侯爷那位失踪了十多年的独生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看着玉听风还是很懵逼的样子,马进良便在雨化田的示意下给她详细科普了一下这位李大小姐。
镇北侯李将军是以军功得以封侯的,在军队中的名声极佳,是承平百年了的大明朝难得一个有实权也有真才实干的将领,只是让人遗憾的是子嗣艰难,年过四十方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李大小姐。
镇北侯本来想过继个族中子弟以延续香火,可又怕独生女受委屈,索性不管京中流言蜚语,执意为她坐地招婿,招来个老实本分的,夫妻俩相敬如宾,再加上镇北侯的权势,倒也家庭幸福和睦。
直到镇北侯在十几年前奉命前往漠北抗击北方瓦剌。
那一役打得并不顺利。
前线失利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皇帝本来没有多想,奈何镇北侯性情耿直,铁面无私,为官多年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各种弹劾的帖子雪花般飞到御案,甚至连镇北侯私通外敌的消息都出来了——恰逢后来镇北侯为了打赢那场仗,借着败势故布疑阵,不只骗过了瓦剌,还骗过了朝廷,皇帝一时收不到前线消息,还当他真的私通了外敌。
先帝当年被瓦剌所擒,朝廷统一推举了皇帝的叔叔上位,导致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被废去太子之位,九死一生,受尽冷遇,对于瓦剌极为痛恨,得知镇北侯可能私通外敌,立刻下了旨意,以叛国罪将李家满门抄斩。还是因为像张夫人娘家的陈家这样同李家、同镇北侯交情匪浅的人家相信镇北侯不可能叛国,动用手段将李小姐和她夫婿从府中救出,并掩护他们往关外逃。
那个时候东厂势大,一路穷追不舍,而李小姐还适逢怀了身孕,据说两人刚逃到雁门关,便被东厂锦衣卫追上……然而李小姐的夫婿为她挡刀而死,李小姐坠落悬崖,自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就在夫妻二人的消息传回皇宫的第二天,镇北侯大捷的消息也从边疆传了回来。
后来镇北侯得知李小姐的事情后悲怒交加,派人去雁门关找了一个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最后也生了一场大病,没过两个月就去世了,镇北侯府也就此落没下来。
听着马进良的讲述,张夫人也回想起当年的那些经历——张夫人娘家同李家是世交,她同李小姐也是闺中密友,感情深厚。当年的事情让她伤心了很久,那时她也刚生产没多久,险些没伤了身子留下病根。
不过往事如风 ,如今看着玉听风那张与闺蜜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张夫人简直要喜极而泣。
听到这里,玉听风先随手给张夫人搭了搭脉,见她的身体调理得很好,这才说自己是个孤儿,没见过母亲,所以并不确定自己的母亲是否姓李。
张夫人分分钟脑补了一连串李小姐可能的遭遇,差点没哭出来。不过因为玉听风并没有否认母亲姓李的事实,所以她仍旧坚持认为玉听风便是李小姐的女儿——一定是李家妹子遭遇了什么,不得不舍弃了女儿,好在小姑娘被好心人所收养,健康长大。
她的这番推测也算是相当合理,就连一旁的雨化田都觉得应该如此——西厂的情报系统一点不比金风细雨楼的差,自然也早就查到玉听风的背景。她的身份成谜,就连户籍都是伪造的,而唯一能追溯到痕迹便是不到一年前的秦岭一带。
许是当年李小姐摔下悬崖侥幸未死,并且找了地方躲起来生下孩子,最后怕孩子被连累,将孩子交予他人抚养也不一定。不过当年镇北侯大人很快就被平反了,李小姐却一直没有音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雨化田没见过当年的李小姐,不过看张夫人这个样子,想来玉听风同她当真十分相像,这样的话,没准玉听风还真是镇北侯遗孤。
而镇北侯……镇北侯当年会死,虽然主要是因为上了年纪,可直接原因却是皇帝的武断和无情,所以镇北侯帐下的李家军对皇帝有着不小的意见,在镇北侯平反之后莫名就散了个七七八八,不少人都在打这批残存势力的主意。不知道他借着镇北侯遗孤的名义能不能……
然而不管这个推测多么合理,玉听风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那位李小姐扯上关系。
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见她否定的坚决,张夫人还是不肯相信,抓紧了玉听风的手,不住地说:“怎么会没有可能呢?姑娘同李家妹妹生得这般相像,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娘也说不知道母亲是谁,说不定、说不定还真是如此呢?”
虽然自己假意应下兴许能让这位张夫人宽慰几分,不过不是就不是,她并不想平白无故占了李小姐的便宜,也不想成为张夫人虚无缥缈的寄托。所以玉听风拉开张夫人的手,道:“让夫人失望了,我真的不可能是李小姐的女儿。夫人也许可以再继续去找找?说不定李小姐的孩子真的还在世呢?——雨督主,我在宫里逗留的时间有点长,麻烦您送我回去了。”
张夫人怔怔地站在一旁,玉听风向她颔首略作示意,然后转身出了大殿。
出了大殿坐上马车,玉听风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撸着檀书,陷入了沉思——她方才否认得那般坚决,与其说是不想给张夫人希望,不如说是想要断掉自己的妄想。
其实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单从长相方面来说,她真的要以为那位李小姐就是自己的母亲了。再加上她当年确实是在距离雁门关不远的太原郊外被师父捡到的,还是被人抛弃在一个山凹里。听师父说当时天寒地冻,她都哭哑了嗓子,脸上还到处都是划伤,若非他在附近采药,又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及时发现了她微弱的呼吸声,否则就算裹着厚厚的襁褓也迟早会冻死。
她当然也想过对方会不会跟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可如果对方也混乱了时空,身后应该已无追兵,那就更没有理由抛弃自己。
所以她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母亲大概是太原城附近的普通百姓,因为生活困苦,自己又只是一个女娃娃,所以才抛弃在山林间。
这种理由虽然也让人难受,可至少是个理由,能让她不至于对那对未曾谋面的父母生出什么怨怼。
至于跟那位李小姐长相相似,应该只是巧合。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住了,檀书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大尾巴一甩,蹭地一下跳到车窗边,把头探出窗帘外,欢快地“吱”了一声,只留了一条大尾巴,在后面甩啊甩。
玉听风愣了一下,也靠到窗边,掀起车帘,然后就见西门吹雪正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前,周围一圈皇宫守卫全都极度戒备地看着他。她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冷静沉郁的黑眸。
玉听风的心情突然也沉静了下来——她从小到大有师父还有那么多的师兄师姐疼爱着,有没有父母,或者父母是不是爱自己早就无所谓了,又何必为这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而纠结呢?
这样一想,玉听风果然轻松起来,粲然一笑,趴在窗口冲西门吹雪挥手:“阿雪!”
西门吹雪点点头,侧过身,掀起车帘,朝她伸出手。
玉听风立刻会意搭上去,借力跳下车,檀书也趁机从玉听风的肩头跳到了西门吹雪身上。
“檀书别闹~”玉听风连忙把它抓回来,抱进怀里,再环视一周,发现旁边还停了另一辆车,正是西门吹雪带来的。
她不由再次笑了笑,转头向雨化田挥了挥手:“雨督主,我走啦!”说完,欢快地小跑向那辆车。
西门吹雪转过头,看向雨化田。
被这样毫不客气地冷冷地注视着,雨化田微微皱起眉,十分不悦地回视过去。
两个人也不知道对视了多久,就在玉听风背对着他们往马车上爬的时候,西门吹雪拇指微动——寒芒闪现。
雨化田仰面一躲。
马进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当玉听风坐进马车,掀着车帘想要示意西门吹雪可以走了的时候,只看到雨化田的鬓发不知何故全散了下来,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马进良横身拦在雨化田的身前,长刀半出了鞘,咬牙切齿地瞪着西门吹雪。
而西门吹雪依旧是一脸面无表情地往马车方向走来。
“怎么了?”玉听风有些懵懵地问道。
“没事。”西门吹雪跳上马车,不动声色地转了她的注意力:“朱停今天进京了。”
果然小姑娘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引走了:“嗳,是吗?诶呀也不知道我那个想法能不能实现……还有狄大堂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