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亲自将玉听风送到了村口。
本来村长是想找人送她下山的,柱子也自告奋勇地想要接受这个任务。
不过玉听风自认对秦岭十分熟悉,眼下又只有一条山路,想来下山之路并不难走,便婉拒了。
而村长虽然不放心,可想想她年纪小小便能孤身一人出现在村子里,也是有本事的,便也没有坚持。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后,玉听风就后悔了——如今的秦岭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蒙头转向地在原地转了很久,玉听风有些发愁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啊檀书……我又迷路了……”
檀书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又低下头,继续啃着一枚饱满的松子。
玉听风叹了口气,随手弹了下它的脑袋。
檀书正要大叫以示不满,却突然被捂住了嘴巴——
有风送来几声低低的交谈。
玉听风毫不迟疑地小跑了过去。
拨开重重杂草灌木,玉听风有些艰难地甩掉拉扯着袖子的杂草,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眸——那是双很好看的眼睛,双眸狭长,黑白分明,却不带一丝感情,淡漠得令人心悸。
玉听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又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一步也动不了。
好在那双眼睛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仿佛不感兴趣般挪开了视线。
玉听风刚要松口气,便听到一声清越的龙吟,长剑出鞘,雪亮的剑芒闪过,一声惊呼尚未出口,浓郁的铁锈味便已充盈了整个鼻端!
第三章
西门吹雪在等。
等对面的人动手,也在等一击必杀的时机。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半个月了,三日前为了这一刻而开始斋戒,三个时辰前为之沐浴并换了新衣——这番准备繁琐而又漫长,因此就算此时对面之人畏惧着不敢出手,他也分毫未曾露出不耐的神色。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清俊的面容不带半分表情,点墨般的双眸黑白分明,明明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略带了几分青涩的模样,可那一身气势却偏偏能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
乐文此时这种感觉尤甚。
乐文便是西门吹雪面前的人。
他本是名震河朔的豪侠,一手九节长鞭使得出神入化,性子更是豪爽大方、仗义疏财、乐善好施,江湖中将他引为知己者众,受过他恩惠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直到上个月,一位靳姓少年上门寻仇,方才将他慨他人之慷的虚伪本性大白于天下。
这位靳姓少年父亲的名字叫靳江,说起来,在十年前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而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明明家财万贯,却连一文钱都要斤斤计较。然而就是这么个铁公鸡,却跟乐文这个出了名的豪爽人乃是至交,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桩趣谈。
但是靳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一帮匪贼为了谋财灭了门,听说后来还是乐文替这位至交兄弟杀了贼首报了仇,怎么突然冒出个靳少爷?
原来当年靳家灭门惨案都是乐文一人为了霸占靳家钱财而自导自演出来的一出戏!
不止如此,这十年以来,不少富商的灭门惨案背后,都有乐文的手笔。
西门吹雪不认识靳江,也不认识这位靳少爷,却也听说过当年铁公鸡般的靳家老爷待这位至交不薄。
若当真如此,乐文实在该死。
所以西门吹雪便从塞北万梅山庄,花了足足半个月追他至秦岭。一番对峙后,乐文果真对自己曾经做下的事供认不讳。
西门吹雪不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所以他要乐文自己拿起他最拿手的鞭法,与他决一死战。
而乐文此时看着西门吹雪,心中涌起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恐惧到连自己最以为傲得鞭子都拿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旁的灌木丛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西门吹雪偏过头,目光冷厉地看了过去。
这里地处偏僻,他原本以为会是乐文的朋友或者同伙寻了过来而心怀警惕,不料转头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
及腰的乌黑长发,大眼睛小嘴巴,一身花样繁复的玄紫衣裳衬得肤白如雪,背着个药篓,一边扯着身上缠着些枯枝杂草,一边抬头望过来。
然后猫儿般的大眼睛里便升起毫不掩饰的惊惧,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娇小的身子也瞬间僵在了原地。
幼小而又无害。
只一眼,西门吹雪便在心里给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东西做出了评估。
然后他就移开了视线。
——长剑出鞘。
压着精致暗纹的衣摆被剑气扬起,雪亮的长剑犹如一道流光,迅疾而又准确地滑过颈部动脉。
乐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没有什么比被西门吹雪追杀更为恐惧的事情了。
所以听到悉索声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看看这人是敌是友,而是抓住西门吹雪转头分神的瞬间,使出了凝聚他毕生功力的一鞭。
这一鞭没有因为他的紧张而出现失却往日水准,相反,大概是死亡的刺激,他自认这一鞭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精妙的一鞭。
然而鞭才甩出半个弧度,脖颈上便传来透骨的凉意,疼痛的感觉都尚未察觉到,他便已睁着眼睛,轰然倒下。
鞭尾仿佛垂死挣扎般仍上挑了一寸,却连西门吹雪的衣摆都未曾碰到,便颓然落下。
鲜血汹涌,血腥气转瞬便传遍了将整片山野。
将剑尖上浅淡的一抹红意吹落,西门吹雪还剑入鞘,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转身便走出了这片山林。
嗅着鼻端的血腥气,玉听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了神,脑子尚未正式开始工作,身体已经自己冲向了那个倒下的人。
与白衣剑客擦身而过的时候,玉听风条件反射地顿了顿脚步,然而为医者的本分却让她仍然坚持着往伤者方向而去。
好在冷冰冰的白衣剑客并不在意她。
只不过等到了那个伤者身边之后,玉听风就知道这人没得救了——伤口很窄,但是很准,一剑下去便让这人断了气。
江湖恩怨一朝清。
混江湖总是要随时准备着被人杀或者将人杀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玉听风心里除了遗憾不能救活他,倒也没有太大的波澜,至于那个杀人的剑客……她毕竟不了解他们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恩怨,自然也不会妄自对他做出什么评价。
只不过……还是觉得那个剑客有点可怕就是了。
这样想着,玉听风起身,往白衣剑客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对方逐渐隐入山林里洁白衣袂。她愣了一下,然后就赶紧追了上去——差点忘了,她可是在山林里迷路了,而这个白衣剑客虽然有点可怕,却显然并不是穷凶极恶的人,跟在他后面,应该能顺利下山吧?
玉听风摸着腰间的包裹,只要下了山,找到人烟,之后的一切都好说了。
该死的人已死,此行的目的便算是了结了。
西门吹雪疾步走秦岭的山路间,山路边杂草丛生、乱石堆叠,崎岖不平,而他却如履平地,姿态随意而又潇洒,只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淡淡的脚印,被风一吹就消失不见了。
此时太阳已经沉入西山,残留下来的温度迅速被山林间的白雪吸收,天色开始暗下来了。
西门吹雪抬眼看了看天,无言地抿了抿唇,正在心里想着大约能赶在天黑前回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声音不算重,却明显有些急促,仔细听听,刚好跟上他的脚步,只不过他迈一步,对方刚好迈两步。
西门吹雪立刻想到了方才看到的那个小女孩,脑海里甚至都能浮现出对方为了为了跟着自己的步子而努力迈着小短腿累到气喘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杀了人,了结了半个月来的心事,心情太过放松,想到这里,西门吹雪忍不住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然后下一刻,他便放慢了脚步。
白衣剑客留下的脚印太浅,玉听风不得不快快地迈动步子,以跟上白衣剑客的脚步,饶是她内功修为不算太低,这样走下去也有些累。
然而走了没一会儿,前面却突然放缓了的速度。
玉听风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前方挺拔的背影,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不由笑弯了眉眼,侧过脸蹭了蹭扒着药篓好奇地东张西望的檀书,悄悄道:“这个剑客看着冷冰冰的,原来是个好人呀~”
檀书一歪头:“吱?”
因为放慢了脚步,等两人下了山,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明明已经到了关闭城门的时辰,城门却仍旧大开,城中更是张灯结彩,百姓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喜气洋洋地说着话。
西门吹雪有些疑惑地进了城,然后就听跟着他一起下山的小姑娘软绵绵地询问一旁的路人:“大姐姐,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喜庆?”
有人回道:“诶哟,好可爱的女娃娃!娃娃是从外地来的吧?今儿个是知府千金大喜的日子,知府大人高兴,在府里摆了流水席,眼下还没吃完呢,就连城门也比往日推迟一个时辰关!”
原来是这样。西门吹雪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客栈而去,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小姑娘跟那个路人对话自身后传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好事呀。”
“你现在还可以去知府府里看看能不能赶上最后一场。”
“多谢大姐姐提醒。”
“女娃娃真有礼数——不客气~快去吧,晚了就赶不及了。”
而后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小姑娘直接追了过来。
西门吹雪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昏黄的灯光,本就生得柔软的小姑娘愈发柔和了,就算在山上奔波了半天却丝毫不显疲态,眼睛里没了初见时的惊慌和畏惧,闪着融融暖意,笑容更是灿烂极了:“今天真的多谢你啦!”
第四章
虽然很感谢西门吹雪这一路对她的关照,不过一对上对方冷冰冰的眼睛,玉听风心里还是难以抑制地有些害怕。所以道过谢以后,玉听风也无心等待他的回应,直接错身而过,就近走进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
她身上带着金银,不管在哪里,这些都是硬通货。而只要有钱,基本能解决大部分的麻烦。况且她虽然年纪小,可那身打扮和气度也能让大部分人并不敢招惹,每天迎来送往的店小二更是火眼金睛,姿势客客气气地招呼着。
不过小姑娘生得可爱,脾气也好,店小二也挺乐意招呼这么一位小客人。
如今应该是年节前后,客栈里的人并不多,玉听风定下一间上房,然后随着店小二上楼看了看房间——房间不小,也很整洁,只是大概许久未曾有人入住,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玉听风开了窗户,又从包裹里取出一些药粉,均匀地撒在四周,整间屋子气味顿时便变得清新了 起来——这是她之前配的,兼具清新空气和驱虫的效用。
待做完这一切,之前跟店小二说好的热水也送来了。
在山林间跑了一天,身上早就脏兮兮的了。
送走店小二,落下门栓,正要换下衣服的时候,玉听风突然想起来她身上几乎什么都没带,包括之后要用到的换洗衣物。
本来她今天就只是去花海采药,能备点金银和药粉只不过是习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番遭遇,自是不会带多余的东西。
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店小二帮忙去买两套成衣凑合穿穿,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玉听风转身打开门,只见店小二捧着一个蓝色的包袱,有些欣喜道:“幸好姑娘这里还方便着——这是城里烟雨楼的姐姐给您送来的。”
“烟雨楼?”玉听风眨眨眼,显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就是——”店小二说到一半,猛地住了口,打量了一下玉听风的年纪,改口道:“没什么。那位姐姐说这是她新买的成衣,是干净的,只是她不知道姑娘尺寸,若是不合姑娘也请您凑合穿一宿,待明日白天再去布庄裁了布做新的——恕小的多嘴,天都这么晚了,就算您这就出门裁布做衣裳,也未必有裁缝师傅能给您好好做。”
“等等。”玉听风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小二哥确定是送给我的吗?我不记得有认识烟雨楼的姐姐。”
店小二因为那声“小二哥”而觉得有些脸红,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小的确定。那位姐姐的描述与姑娘一般无二,客栈里今晚投宿的人又不多——所以这包袱您看?”
玉听风的目光落在包袱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下了。
店小二松了口气,立刻退下了。
玉听风抱着包袱回去屋里,拆开——
里面是两套外衣、一套里衣,甚至连里衬的小衣什么的也都齐备了,外衣是寻常女孩子常穿的粉色的,里衣则是雪白,用的都是好料子,虽然是成衣,制作倒也考究,外衣上面压着精致暗纹,里衣柔和绵软,十分舒适。
只是她自觉并不认识什么烟雨楼的姐姐,其他的东西倒还罢了,像衣服这种贴身的东西却是不能随便穿。可这又是她目前需要的,质量还很好,就算她现在就出去买,人生地不熟的也未必能买到更好的。
她有些犯愁地盯着这堆衣物,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起衣物,将它们全部丢进宽大的浴桶里,然后又往里洒了些可解百毒、可杀百虫的药粉,浸泡清洗了一番后,捞出来直接以内力烘至七八成干,最后丢到一旁已经擦干净的熏笼上等着烤干。
折腾完这一切,玉听风重新喊来店小二,让他重新换一桶热水。
多要热水也是要多加银子的。店小二并不好奇她怎么用了这么多水,很快便又抬来一桶热水。
解决了问题,玉听风心情大好,再次关门落锁,回到屋里后,伸出两跟手指将檀书从药篓里拎出来,对上它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笑嘻嘻道:“胖胖你看你多脏,一起洗白白吧~”
这次檀书听懂了,“吱!”地尖叫了一声,四肢并用地开始拼命挣扎——宝宝最讨厌洗澡啦~
万花谷弟子们饲养的松鼠并不同于一般松鼠,不怕水,只是檀书不喜欢水。不过玉听风深知这小东西一到晚上肯定要钻她的床,那无论如何也都要给它洗干净才是。
将檀书扒了个精光,扔进浴桶上漂浮着的小木盆里,玉听风自己也很快褪下衣物,坐进了浴桶里,及腰的长发拂至发顶,以白色布巾裹住,却不慎在鬓边留下了一绺,雪白的脸颊被热水蒸出一抹红晕,软乎乎的,可爱极了。
檀书触及木盆里的水,顿时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四肢并用地往一边的盆沿上爬,木盆受力不均,险些翻了。幸好玉听风眼疾手快,一把将木盆扶正了。
檀书因为惯性,再次重新跌进木盆,撞得头晕脑胀,半天才从水里探出头。
不过全身的毛都被打湿以后,它反倒踏实了下来,仰面躺在水里,舒服地半眯起眼睛。
玉听风轻轻扶着木盆,把身子往水里浸了浸,也舒服得喟叹出声。
水微微有些发烫,这个温度刚好能够缓解一日来的疲惫。
今天……真的好累啊。
玉听风这样想着,又往下浸了浸——下巴没入水面以下,嘴巴鼓动着,“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
原本仰躺在木盆里的檀书猛地瞪大了眼睛,扒着盆边看过来,还以为小主人落水了,完全不记得之前对方将它丢进水里的旧怨,“吱吱吱”地叫着翻出木盆,迅速游到玉听风跟前,不住地拿脑袋蹭着她。
玉听风被蹭了个猝不及防,顿时痒得不行,下巴尚未副处水面便撑不住地笑了起来。
再然后——被水呛到的玉听风又是咳嗽又是大笑,身子抖得不行,还想躲开檀书,几番折腾下,浴桶被撞翻,热水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咳咳……檀书……哈哈哈……你、咳咳你闯祸了!”
浴桶都翻了,需要人来收拾,玉听风自是洗不下去了。匆忙出来将浴桶扶正,又将全身擦拭干净,换上已经彻底烘干了的粉色衣裙。
等穿上以后,她有些傻眼。
虽然她想过这衣服可能不合适,却不料会这么不合适——袖子裙子都太长了,害她不得不尽量将裙子往上提,就连袖子和裤脚也都必须挽起来,倒是越发显得她短手短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