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笑非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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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天,地面上的青石路板被冲刷得如玉般洁净,几乎能看到表面的纹络。
一位青衫书生,一把旧竹伞暗淡得辨不清颜色。
他身形消瘦,面色略显苍白,论眉眼堪堪算得上清秀,五官虽周正亦看不出过人的地方。一头青丝束在脑后,几缕湿发散乱下来,漆黑得有些抢眼。
穿过幽深的巷子,他在尽头停了下来,面前一扇朱红色大门,翘起的飞檐底下垂着一道水帘。回过身转了转伞柄,雨点顺着伞骨旋了下来,打在地面上溅起一圈水花。
只见他从容收了伞,这才转身扣响门环。
片刻,只听得咣啷一声,那两块紧闭门板之间露出一道缝隙,细看去那缝隙两侧有层铁锈悉悉疏疏往下掉着,却是出乎意料的破败。
一位老者张望出来。
"徐伯。"年轻的书生走上前。
"李公子?"老者诧异道,布满褶皱的脸上裂开一丝惊喜,那双阴郁混浊的眼里也突然间亮了一亮。
书生微微笑着,点头道,"老夫人还好么?"
老者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公子还是亲自来了。快请进吧,老夫人见到了你,定然会很欢喜的。"
书生迈步走进,大门随即在身后关闭,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徐伯......"走在院落一侧的长廊中,书生欲言又止。
老者叹了口气,"先去拜见夫人吧,个中原委,她会向你解释的。"

行至厅堂,见上首左侧的太师椅坐着一位正装打扮的妇人,两鬓微霜,面部几乎未作修饰,只是薄薄擦了一层粉,可以看到明显松弛下来的皮肤。然而这些都掩不住那骨子的端庄秀美,虽不似年轻时花容月貌,这种岁月磨砺出来的韵味却是年轻时比不了的。
"素卿么,"看到书生进来,秦家夫人忙起了身,往前一步道,"世侄啊,多年未见,竟长这么高了。家中一切可好?"
"回伯母,"书生躬身行礼,垂手立定道,"家里虽不比当年,吃穿用度却还尚可。素卿在当地做了些小本的生意,终年忙于照料,时至如今才来拜会,还望伯母见谅。"
"先坐下,"秦夫人极和蔼地吩咐着,秦李两家多年世交,眼下这孩子自幼失恃,时常便寄养在这里,也算自己拉扯大的。此时一见,想起当初的许多事情,不由感慨万千,"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李素卿也不多做客套,径自坐在一旁,探身回答,"家父被贬至岭南后,不久便过世了,当时应有书信相告。日后家中情形每况愈下,素卿无奈放弃了科考,实在是有愧于泉下的父母。"
秦夫人看着他,模样虽长开了些,不复幼时的讨喜,轮廓间却也留着几分当年的影子。素卿向来聪明伶俐,那时都说将来要中状元的,秦夫人想着,不由暗自叹息。只说道,"世事难料,也怨不得你。"
"是啊,当年戏称金榜题名时定要风风光光,迎娶望月小姐过门。此时虽然仕途无望,但婚约尚在,素卿自不会委屈了小姐的。伯母为何又要退婚呢?"
秦夫人着看李素卿,许久,才长叹道,"是我对不起老爷。"
"伯母言重了,"李素卿忙起身道,"无论怎样,将来素卿也该在您膝下尽孝的。"
"你坐吧,没事的。"秦夫人摆了摆手,语气有些无力,"伯母知道你是好孩子,也算是我亲手带大的,只是......只是,是望月她没这个福分,她配不上你啊。"
"书信上有所提及,似乎因小姐抱病在床。既然如此,素卿定当竭尽全力请大夫替小姐医病,请伯母放心。"
"素卿啊,"秦夫人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该瞒你,你去瞧瞧望月,自己就明白了。"

"徐伯,这院子里怎的这般静寂?"雨似乎又下大了些,李素卿一边走着,一边疑惑道。
"老爷过世后,朝廷的俸禄也断了,整个秦家便靠租出去的几亩土地过活,自然养不了太多人。原先那些人中,除了我这守院的老奴,只留了个小丫鬟清慧,一直跟在小姐身边的。"
"清慧?"李素卿想了想,"我似乎有些印象。小时候很倔强,犯了错被管家责罚得再重,也从不求饶的那个?"
"是啊,那丫头还算仁义,遣散众人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走,"徐伯感叹道,"老管家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小的时候,他是极疼我的。"李素卿回答。
"是啊,老管家身体向来硬朗,和老爷先后脚走的。这样也好,路上有个伴......"
李素卿不忍见他伤心,便转了话题,"现在人虽不多了,秦家毕竟这么大的地方,忙时你老可要注意身体才是。"
"我这一把老骨头,哪里还能做得了那些事情?三年前府上又请了个管家,是个敦厚老实的年轻人,府里上上下下多亏有他打理。"
"这样么?"李素卿喃喃地说,别来十数载,真是物是人非。
"小少爷啊,"徐伯顿了顿,还是唤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若是李老爷没有迁走,若是你们一直在这里,该有多好啊。这府上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小姐也不会......"
"小姐到底怎么了?"李素卿追问道。f
徐伯没有说话,只抬起那双混浊的眼,望了望后院的绣楼。

第二章

"小少爷?"远远望到这边来了人,一个浅绿色的身影飘了下来,待到看的清楚也是惊叫起来。
"清慧么?"李素卿浅笑着,语气温和,"真是越长越标致了,亏你还记得我。"
"小少爷还是这么喜欢说笑,"她从容笑答,那姿态竟有几分大家风范,秦府的教养到底是不一般的。
"小姐呢?"徐伯在一旁问道。
"小姐不肯吃药,非要给自己封嫁衣。上午还是一会糊涂一会明白的,激动起来到处舞着那针,幸好我抢了下来,不然又得伤着自己了。"
"望月她......"李素卿迟疑着。下一刻,却拔脚向楼上冲去。
"哎......"清慧想要拦着,那是小姐的绣楼啊,一个大男人奔上去成何体统?
徐伯却摇了摇头,"无妨的,那是小少爷啊......"

"望月。"李素卿有些颤抖地唤道。
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罗帐下,手中拿着些鲜红的布料正在做女红。一直低着头,却不知听到了没有。
后面赶过来的清慧轻声道,"小姐,小姐,小少爷回来了。"
秦望月抬了下头,却又低了下来,仿佛充耳未闻。
"望月,你还记得我吗?"李素卿往前走了一步,又怕惊吓到她,只得停在那里,"我是素卿,李素卿啊。"
秦望月又看了他一眼,仍是一言不发。
清慧悄声解释着,"小姐她又不认得人了,不要说小少爷,就连我她天天看着的,现在都不记得了。"
"你们在说什么?"秦望月忽然站了起来,"你们是谁?是不是又要害我?走开,走开啊......"
叫声渐渐凄厉起来,只见她拿起手中的衣料,甩手乱扔出去,有一些砸在了李素卿身上。
"少爷,先走吧。"清慧使着眼色,一面绕到后面,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她,从身后抱住。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秦望月挣扎着,毕竟身体虚弱,被拉到床前。清慧将她死死摁在床上,硬灌了些药,这才又睡了过去。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家小姐?"李素卿脸上泛起了愠色。他本是极温和的性子,却也耐不住眼前这一幕的刺激。
"若不让她歇了,哭闹起来看上去更难受的。"清慧淡淡地说。
李素卿半晌无言,才道,"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漂亮,总是打扮得犹如粉蝶一般,为什么现在会穿白色?"
"因为......"清慧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小姐说白色的干净。"
李素卿拾起那件袍子,轻轻走到床边,替她盖了上去。才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竟是有孕在身的样子。
"这......"李素卿一惊,眼中怒气渐重。
清慧却摇了摇头,面上似有难色,"不是的。"
"清慧......"李素卿看向她。
这个男人无比沉痛的语气让她心里仿佛突然间被针刺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小少爷,都说小姐是撞了鬼了,所以......所以那孩子,可能不是人的。"
"胡说。"李素卿霍然转身,"这种事情,也可以乱讲的么?"
"若是别人,便说是气胀的,清慧懂,传出去小姐会被他们用火烧死的。"她低声道,"可是不敢欺瞒小少爷,您去问老夫人,问徐伯,问管家,他们都知道的。三年了,不是那个,会是什么?"
李素卿望着床上那人,原本娇好的少女竟憔悴成这个样子,眼窝深陷,唇色几乎褪到透明,睡着的神情也是极不安稳的。他抬起手,顺了顺望月脸庞凌乱的长发,忽然被她无意识地伸手握紧。
"望月,你真的忘记我了?可是在你梦里,还是记得的吧?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告诉我好吗?"
他凝视着她,默默地说。

这天夜里,李素卿断断续续地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那些前尘旧事竟都浮现出来,有许多他自己都觉得快要想不起来了。儿时的庭院,艳阳下粉蝶翻飞,一旁是母亲温柔的微笑。父亲经过时训斥两句,便又沉默着走过去。自己仍是孩童般的模样,在花丛间玩耍,满目斑斓的色彩。忽而迷失了方向,来来回回地跑动,旋转,终于化为一片黑暗。
他霍地睁开眼睛。
听到外面房檐上雨点滴嗒的声音,他起身推开窗,一道闪电悄无声息地从天空划过,瞬间的光照亮了对面绣楼一角。映过白色的窗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飞快从屋内飘过。
李素卿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过去,却只有黑漆漆的窗格子立在那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竟是薄薄一层冷汗。
突然间惊醒过来,一夜再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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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蜡炬即将燃尽,最后一点烛光挣扎摇曳着,落在书页上的光线忽明忽暗起来。李素卿抬起头,才发觉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他放下手中的书,披上罩衫,径自走了出去。秦家境况不比当年,自不会有仆人来伺候洗漱。好在少年时曾经历过家中的艰难,之后转而从商,在外漂泊的日子早已习惯凡事亲历亲为,此刻需要自己打理,竟也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端起面盆来到院角的水缸前,正欲取水,后面一个苍老淳厚的声音由远及近。
"小少爷,怎起得这么早?"徐伯急匆匆走了过来,"正要来打水,给小少爷送过去的。这种事情,怎能让小少爷亲自动手?"
"这些年,自己也习惯了的。"李素卿说着,躬下身盛了清水倒入盆中,一边顺带也替徐伯倒满。
"这怎么使得?"徐伯不安道,一丝笑容却还是爬上布满皱纹的脸颊,"小少爷,真是......"
李素卿站起身只笑了笑。
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适逢家中变故,父母双亡,不得不迅速沧桑起来的心智,尽尝了世态炎凉依然要辗转其中。而面对眼前这些人却只想单纯地亲近,看到徐伯,只觉如自家长辈一般,举手之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徐伯却不由愣了一下。昨日见时,李素卿脸色苍白而略显单薄,长相也没有小时候的精致,而此刻笑起来却仿佛天边初现的一抹朝霞,是种极淡极美的温暖。这孩子,竟能如此明艳动人么?
"徐伯?"李素卿轻声唤道。
"哦,"徐伯回过神来,不由笑道,"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正事。咱们府上那位管家昨夜回来了,唤作吴安的。说一会想来拜见小少爷。"
"吴安么?"李素卿重复了一遍,"好的,一会要陪老夫人用早膳,过后叫他来见便是。"
这么吩咐着,礼节周到而不失矜持。徐伯应着,不由暗自感叹,初见时不觉得,小少爷因久处江湖之远看似多随性,但骨子里却还是官宦人家的后代。未入仕途,委实可惜了。

第三章

李素卿坐在秦夫人下首的位置,偌大的厅里便只有这两个人。
端上来的意料中是些清粥小菜,他自己怎样都没有关系,可是看到秦家沦落到此般境地,不免隐隐难过起来。
秦夫人的气色较之昨日似乎好了许多,看得出来,她是极喜爱这位世侄的。此时交谈虽不多,两人间氛围却很融洽。这一刻,十年光阴仿佛没有分毫流逝,仍是那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尽心照看着朋友家聪颖乖巧的小少年。
"夫人,"收了碗筷,李素卿抬眼看过去,轻声道,"小姐那边,素卿昨日已看过了。"
秦夫人眼波微颤,哀痛便溢了出来。
"望月她......真是前世造下的孽啊。"
"敢问夫人,小姐是何时变作这个样子?"李素卿有些不忍,却不得不追问下去。
"已有三年了,"秦夫人凄声长叹,"这三年里,日日看她......恨不能换成自己才好。"
"三年?"李素卿暗暗惊道。
他交友颇为广泛,也曾听一位江湖术士说起过类似事情。前朝时乡下有位妇人怀上鬼胎,直直折腾了十八个月。临产时只见那婴孩从母体腹中扒拉着小手,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睛便要往外爬去。接生婆见状几乎吓晕,一家人全都呆在那里。村里早就传着风言风语,这一来更是了不得,纠集了些胆大之人赶过去放火烧掉整间院子,大人小孩连着那接生婆共七八口,于是一齐葬身火中。
一般人听到这里,心中多少有些发毛,就此打住也就罢了。可李素卿看似温文素净,胆子却生得大了些。听罢偏偏追问起来,那朋友便多说了几句。
若那婴孩留了下来,至多活不过十岁。但其家人亦命不久矣,此外所遇之人皆会为阴气所伤,故为不祥之物。而那东西却着实可怜,多是被道法巫咒所缚,投不得胎也做不得鬼,找机会便想挣脱桎梏。无奈即无天喻又无道行,最终只能害人害己罢了。若真是鬼胎作祟,一般胎里也超不出两个十月。
而望月这般状况已持续了三年,看上去只有三个月身孕的样子,这点本身就蹊跷了些。
"素卿?"秦夫人见他沉思良久,不好打断,却也有几分心急。这些年家中无主,只得自己尽力操持着,此时见到长大成人的李素卿,疼爱之余不自觉也多了几分依赖,"望月的事,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可是你说,我又怎能狠得下心?望月她毕竟......是我亲生的孩子呐。我便是下了黄泉,也无颜见她死去的爹了。"
李素卿想了想,道,"素卿有位朋友,早年间跟随名师修过道,而后虽四处游历,依旧是那高人的俗家弟子。近两年他在临省的云庐山隐居修行,素卿想,不如修书一封,请他过来看看。"
"这样也好,"秦夫人本就无所适从,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了些着落,便开口道,"如此就要劳烦素卿了。"
李素卿正要应了,却听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夫人,这事急不得。"
回头看去,一个个头稍矮一些,体格却很结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只见他身着灰蓝色短衫,下身配黑色灯笼裤,脚踩方口布鞋,一副干净麻利的样子。
"吴管家,你回来了?"秦夫人看到他,转身道,"素卿,这是管家吴安,徐伯跟你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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