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笛和暮云虽然还跟往常一样频繁在一起吃饭玩乐,总看他比前更淡远些,做什么事打不起精神,似乎都是为了陪他,才勉强敷衍一下子。之笛看在眼里回数多了,也自己检讨出了什么错,细思醉酒那天晚上,虽然头脑不甚清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虽是为钥匙问了两句,也不是因为疑心他,两个人这么久,暮云熟悉他为人,他也知道暮云不小气,究竟是为什么,他却难以猜测。
再见到暮云,就更留心细看,见他脸过分白,眼不够黑,两颊上虚浮着两团嫣红,面容带点儿病态的光艳,却是火气上炎的模样。因此就出了一头汗,忙问暮云:"你是不是生病了。"
那是个周末,天气已经炎热。他们正在暮云住的客厅里喝茶。平时从来都是之笛找他多,他来得少,这个倒没大改动。
暮云纳闷道:"你从哪里看出我生病了?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倒吓我一跳。"
之笛说:"我看你这些天都闷闷不乐的,不大有精神。"
暮云也不想和他说起这些原委,说多了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心窄,就含糊两句应付过去。
之笛见他遮掩,越发觉得有隐情,跟着就牵三挂四想出一堆状况来,干脆说:"这样下去可不成。下午我陪你去医院。"
暮云懒洋洋说:"没什么可看的。不去。"
"一定得去!"之笛有些急,"你可不能出点儿什么好歹!现在这里,也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暮云见他那样子,话又说得口不择言,禁不住一笑,脸色跟着就光亮许多:"我能有什么好歹。跟你一样,都不爱生病。你也别来这些假模假式,平时少烦我些,少气我几次,我也比现在好上十分。"
之笛许久没见他这样笑,看得有些呆,半晌才回神说话:"你这个样子,倒像个病美人。我可有日子没见你真心实意笑过了。"
暮云薄怒道:"那你倒说说看,我什么时候笑得虚情假意了。"
之笛忙笑着解释:"也不是这话。其实是觉得这一阵,你总有些虚弱,笑起来都没神采。今天你这么开心一会儿,我就觉得是过节了。"
暮云又笑:"你哪天不在我跟前贫几句,就没法活了是吧。"
之笛和暮云说笑一阵,见他心情大好,就拉他出去吃饭。中间暮云忽然说:"还真是,前一阵有些闷,看什么都不大入眼,现在再看,明显是不同。"
之笛说:"我就说吧!刚才偏不承认。"
暮云说:"可能都有低落的时候。过了也就过了。"
之笛想了想,问:"和工作没什么关系吧?"
暮云说:"那倒没有。其实也不是大事。"
之笛就有些疑惑:"那就怪了。无缘无故的,你好象很少会这样呢。"
"不是很少,根本就是第一次,"暮云说,"可能什么事都有个开头吧。不过我可不希望再这样。闷得人都觉得没心思。"
之笛抱怨道:"你还说!本来当时都商量春天多去几个地方玩,你这么一来,几次想拉你出去,看样子又是懒得动,只好算了。"
暮云笑道:"这里春天本来就短,怪我?"
之笛见他这次笑,双目更觉灵动,才算彻底放了心。口里说:"你也别赖。好生琢磨着,怎么赔我半个春天吧。"
暮云失笑道:"你这话才叫赖皮。春天也是赔得出来的?顶多以后多和你出去活动活动,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想得通,人家是遛猫儿遛狗,我带着你,就当是遛人。"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之笛也给气得笑了,说:"你发了几天闷,说话倒变了个味儿,带点儿辣椒气了。这么三两句,连推带挡外带明敲暗打,什么便宜你都占尽,我还成了你的玩具!"
暮云又笑道:"就算有句把话不中听,那也是你传染的毛病。你放心,我永远学不全你的本事,你那说话两面光、隔山打牛见缝插针指桑骂槐的套路,我是看不懂也学不会。"
之笛见他越说越狠,只好干笑一声,埋头猛吃饭。
回到暮云那里,之笛就靠过去,又开始耍赖:"大猫快抱抱我。你好久都没抱过我了。真是可恶!"
暮云果然搂住他,一只手轻轻乱揉他的头和脸,口里说:"好宝贝儿,好乖乖,好儿子,我也累了,跟爹爹睡觉觉去。"
之笛又气又笑又痒,为了哄他高兴,也只好由着他胡说摩弄。两个人瞎扯嬉笑一会儿,最后真的都犯起困来,就去床上躺下,直睡到快傍晚才睁眼。
11
其实又过了些天,暮云才真正显得精神抖擞。脸上的倦色褪去,人看起来就更显得滋润些。夏天是绿叶繁密的季节,之笛看着暮云的脸想,这些叶子都是为他生的,他就是一朵不枯之花,别的都略放即谢,独他开得长久。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在阳台上摇着扇子喝茶。暮云见小蝎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看,还偷偷咽口水,难得现出些呆气,也不点破,只笑道:"年假怎么用?"
"随便你,"小蝎说,"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暮云笑道:"你还真逼我遛人了。我去投河上吊抹脖子,你也跟着我?"
"那是休想!我可还没花够呢,"小蝎说着,又偷偷笑一下。
暮云看他笑得诡异,忙问:"你笑什么,也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说了你可别急,"小蝎边说边笑,"我发现,你最近说话精精怪怪的,多了点儿妖媚气味儿。想想觉得好笑。"
暮云刚说完"不动你就是",听见后半句,又想起以前被他那番形容,新仇旧恨一齐发作,立刻揪住。小蝎手上力气没他大,就被拖到身边,被暮云把嘴巴狠拧了几下。小蝎笑着跑,暮云又顺便抬腿,往他屁股上一踹。
两人扭了一会儿,都挣出些汗。暮云说:"不闹了不闹了。"
小蝎说:"让我靠会儿吧,一个人干坐在椅子上,周身没力气,没劲透了。"
暮云笑道:"本来就热,还禁得起你那热气来熏。要挨着可以,除非陪我上床。"
小蝎撇撇嘴:"这几年,我倒贴着陪你上多少次床了,通身那点儿皮肉也看见大半了。一开始你还扭捏。现在又说这话,有多清白似的。"
暮云手里折扇敲他一下:"你也别给我装傻充愣,分明两回事儿。你就明白说一声,肯是不肯。"
小蝎凑过去,依着他肩膀,手指头玩他嘴唇,对着他耳朵笑:"你什么都不肯说,又要我说。"
暮云咬他手指头没咬着,反把自己咬了下,微怒道:"什么厚脸皮的话都被你说尽了,你还要我说什么,你才开心?"
小蝎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你既不清楚,那我也--不说,不说,不说!"
暮云沉默一会儿,叹气说:"你还说我。分明你才是个妖精!专干些隔着靴子挠痒、放完火看热闹听动静儿的事儿。想明白没有,到底去哪儿?"
小蝎笑了一阵,说:"那就去山上。海边也没什么看头了。我又怕你穿太少被别人看见。"
暮云又伸手,小蝎就笑着跳到一边,要求免战:"不闹了真不闹了。说点儿正经的。"
两人商量好要去的具体地方,和怎么打报告,以及各种可能的情形。
他们运气格外好,虽才上班一年,假期不长,但报告递了没两天,各自上班的机构都批了,时间也大致吻合。
出发那天,两人起个绝早。坐了地铁,又换长途车。地铁里人不多,非常宽松。上了汽车,就拥挤起来,还好有地方坐。那条路在山岭间盘盘绕绕,路面上多的是坑坑洼洼,车开得颠颠簸簸,人在里面起起伏伏。足过了两小时,才见到个小土坝子,插了块铁锈班驳的牌子,算是终点,汽车就靠过去,把乘客放下来。
那坝子,就是他们翻山越岭,要去爬的另一座山的山脚。
行李主要有两大包,不外是帐篷、睡袋、干粮、饮水,额外还有点儿小工具,小药品。依小蝎的意思,就这些也够了。暮云又买了不少水果,说带到山上去吃;又带了拖鞋,说到时候穿著散步。小蝎看得头大,问他是不是打算上了山就不下来。暮云目光剪他一下说:"还不是为你带的这些!"就只好住了口。偏这些还没完,到出门的时候,暮云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根金属棍,小蝎拿过来玩了玩,居然可以拉开,然后固定成很长的样子;不用时收回去。他就有些呆,说:"你又要去耍魔术?"暮云怒道:"山路上草里有蛇,路滑还可以当拐杖!"那棍子拿在手里不轻,幸好他没有坚持带更多东西。
爬了一段山路,那些行李就显出分量来,两个人背上背着,肩上挎着,手里提着,身上没个闲地方。过后太阳上来,当头直射,一路汗水滴答,也不方便擦拭。
小蝎也不抱怨,只瞅着暮云笑。本来说是让他自己体会带这些累赘的后果,却见暮云一张雪白脸上流完汗,又沾了灰,黑污纵横,好比鬼画符。这一看就真的笑了。暮云"哼"了声:"你也别光笑我。你那副样子,只是你自己看不见。"
小蝎又笑。这一笑就泄了气,坚持不住,嚷嚷着要歇会儿。
两人找到路边一个凉亭,放下行李,靠在柱子上。小蝎凑过去,笑道:"大猫大猫,你真成花脸猫儿了。从来没这么可爱过呢。"
暮云回嘴说:"你那样儿,就是一只杂毛狐狸。"
小蝎笑是笑,看他那神情模样,比平时又是一种光景,忽然伸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下,说:"真咸!一股老腊肉味儿。也还有点儿香!"
暮云大惊,人是连忙往后躲,两眼不住四处扫,又把他往边上推:"大白天,你也不怕人看见!"自己也忍不住笑:"脏拉吧唧的,不嫌恶心!"
小蝎看他一副尴尬万状神情,心中大乐,脱口说:"我看你这个脏模样儿,倒还真实些。不像平时假装的月白风清,什么星星下凡,妖精出世,都不及你,众人跟前不食烟火冰雪肚肠的调调儿,做得那叫透彻!--圣姑似的。"
暮云听他话里话外都拿自己比女人,登时寒了脸:"一开玩笑就没边儿!我哪里像女人了。我倒也想装女人,只学不来你那撒娇歪缠拿眉毛眼睛抓捞人的手段!信不信真刀真枪试一把,也叫你尝尝厉害!"
小蝎见他花里胡哨一张脸,眼睛像要立起来,眉毛有些往上竖,话说得又泼又冲,倒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可是暮云再怎么凶,都难让人害怕,只觉得更想笑;又怕真的惹火了他,就到一边偷着乐了好一阵,留他在那里独自发狠。
歇了一会儿,小蝎还不想动。暮云手里棍子点他两下说:"起来!走!"于是又吵吵闹闹上路。
中午在路上胡乱吃了几口,又顶着烈日,也不知爬了几道坡,数了多少级石梯,歇了几次脚,终于在傍晚到达山顶,见到唯一一户人家。
12
他们选的这个山,也有些来历。
暮云和小蝎上学的时候,就听说生物系同学有个植物基地,是一座山,也是学校的产业。又见经常有同学组织活动,都打出游那座山的旗号,就去四处打听。
原来那座山在四方也还点儿名气,从山脚到山顶,一草一木都是学校的,山上也没有普通住户,就山顶一家人,是学校的校工,平时吃住都在那里,生活就是看山。
后来他们就组织了一帮同学,结伴去那里玩。到山顶发现除了那住户的房子,还有一座庙,原是某朝太后侄女出家之所,虽被兵火毁去大半,留下的偏殿修缮之后,虽没什么香火,也还有十数间房子。那废庵离那家人有个几百米,倒是更清静些。那次暮云和小蝎拉着同学一起在山上玩了两天,本以为住宿是个问题,到了一问,只要出示学生证,就可以给几块钱在庵里住一夜。
当时暮云在山上玩了两天,还有些不舍,于是和那校工夫妻聊了一阵,要了电话。虽这几年再没来,偶尔也打电话问候,是个让对方记住的意思。
这次他们上到山顶,放下行李,小蝎就等在外面,暮云拿了点儿水果去看那家人。正赶上那姓方的校工进城走亲戚,剩他老婆霍大姐在家。那霍大姐见暮云敲门进去,正疑惑时,暮云报了名字,说起前事,那女人立刻非常热情:"俺正说瞅着面熟,可不是小薛么!坐坐坐!"
说了会儿话,霍大姐道:"小薛,按说你毕业了这里不管住的,可大家都熟人儿了,就照上学那会儿那样吧,住多少天都成。缺什么和我说,可不敢客气!"然后就带了钥匙,领着暮云去找看房子。小蝎见两人出来,也跟过去。
山上没别的人,小庙里屋子全空着,他们挑了一间朝阳的,又把行李搬进去。
小蝎见暮云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摆弄,就问:"你在做什么呢?"
暮云说:"记得上次来,这里床垫和被子都是潮的,我这次就多带了张防潮垫,又带了床单被套,也能管点儿用。"
见小蝎不以为然,暮云又说:"你也别小瞧了这山里潮气,最容易让人生病。我们又不是住一天两天,要就这么直接睡上去,蘑菇也长出来了。"
小蝎看他边忙碌边唠叨,一副能干的样子,就从背后抱住他,亲亲热热在耳边说:"知道了,妈!"
只见暮云停了手,耳根子都红了。他正想跑,却被暮云一把拿住,掀翻在床上,周身乱抓乱挠,又笑骂:"我让你臭嘴乱叫!快叫爹!你今天敢不叫,我就打死你!"
小蝎挣扎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口里只嚷嚷:"索性杀了我吧!想让我那样叫,门儿都没有!"
暮云果然停下来,恶狠狠问:"那你想叫什么?"
"媳妇儿!老婆!"
暮云又掀他一把,按趴在那里,照着身上"劈啪"一顿巴掌。直打得他"哥哥""大爷"地乱叫,才放他起来。
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山,房间里暗淡起来,隐约觉得有一股湿气氤氲。
暮云嫌屋里潮气大,就拉小蝎一起出去。两人翻出吃的,坐到山门前的石阶上,胡乱聊天。
暮云说:"我就喜欢他这个地势。坐这石头上,下面那片黑松林子看起来有味儿,这里风又大,松涛一阵阵的,听起来长精神。"
小蝎笑道:"那要是乌漆麻黑大晚上,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听一宿试试,只怕吓得叫妈。又有狼。"
暮云踢他一脚说:"我又不是你,见谁就叫妈!你要怕你就明说,别攀扯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胆儿小。"
小蝎就腻过去,笑道:"说的也是。我家云哥哥也算个货真价实带把儿的男银,当然什么都不怕!你以为我怕呀!"
暮云低喝道:"快一边儿去!看霍大姐出来!"
小蝎说:"你心眼儿也忒多,胆子又忒小。你以为她能看出什么来!两个小伙子勾肩搭背,也不算什么。就抱着满地打滚儿,那也没碍着她不是?"
暮云只得由他。坐了一会儿,小蝎说:"这里凉是凉,还得洗澡,不然没法睡。"
暮云也想起有一眼泉,就从那松林边上往外冒。就和他拿了东西去看。可是那泉眼本身被修成一口井,是人家吃的水。出口又小,只是一线清流,在黑暗中悄没声地淌。
小蝎又记起有个断崖,当时追一只松鼠追过去发现的。泉水就从那里跳下去,当时没细看,估计没有水潭也有瀑布,就领着暮云去找。
其时月亮上来,路上半明半暗的洒些光辉,倒也勉强能认清楚沟沟坎坎。两人顺着泉水,穿过松林,找了一里地左右,果见一匹光秃秃石崖,倒不高。泉水到这里平铺成一片,映着月色,像满地碎玉,下面果然也有个小水潭,沉着一轮明月。小蝎拣两粒石子扔下去,听了两响,觉得水不算深。暮云也扔了一下,点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