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香名曰浮屠三生。”
深知熏香的本事有多么厉害的云舒尘已早早封闭了嗅觉,一脸漠然地看着宴席上的群仙百态,却苦了身旁的徒弟云芙蕖因闻了此香而忍不住泪流满面。
前尘往事与今生种种相交并重叠在一起,明明这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却在蓦然回首的时候发现,原来彼此早已在浑然不觉之中渐行渐远了。
一时间,人生百年如梦似幻,当真是教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云舒尘冷眼看着殿内有人大哭又有人大笑的纷乱情景,再看了自家哭得不能自已的徒弟云芙蕖一眼,几不可闻地轻声叹道:
“封闭嗅觉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云芙蕖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神情倔强地哽咽道:“徒儿偏不。”
“何苦来?”语罢,云舒尘执起眼前的酒盏,缓缓地饮尽了一盏忘忧酒。
尽管现在的花千骨醉意朦胧,然而观其神色似是颇具自信,只听见她如是拆解道:
“白檀香二两,铃兰香四两,乳香、沉香、藿香、金魅香各一两,然后再研青芦半钱,香成旋入,搅匀了再放茗茶粉、仙芍药各一钱,加生蜂蜜拌匀,再注入蔷薇水,用金箔裹严放入瓷盒,重汤煮个十来滚,然后封存于坛中,算一算应该也有七日了,对不对?”
“分毫不差。”话语稍稍一顿,夏紫薰轻轻地抬起一双含情眸,似嗔似怨地瞥了清冷如旧的白子画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难辨。“子画啊,你教出的好徒儿倒是没给你丢脸。”
白子画微垂眼睫,置若罔闻,并缄默不语。
须臾,夏紫薰优雅地从墟鼎里取出了第二个香囊。
“此香名为荼迷薰风,香气生风,风亦飘香。”
众人甫闻此香,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就连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云芙蕖也立即破涕为笑了,让云舒尘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云芙蕖的头。
花千骨粲然一笑,慢慢悠悠地拆解道:“二十四个节气里,分别有二十四种花,在其由盛及衰之时,采齐此时的二十四种花制成香精,再加上沉水香五钱,富冷香、薰陆香、青木香、甘松香各半两,磨制成粉,浸入酒中,瓷罐存之,以蜡密封,深埋于腊梅树下,待到冬至时分,自可取出。”
末了,花千骨又说道:“紫薰上仙,这一味香,我可真是喜欢啊!”
话音一落,云舒尘与云芙蕖不由得相视一眼,皆看懂了彼此眼中无言以对的情绪。
云芙蕖再次低声道:“师父大人,徒儿这师叔……真是实诚啊!”
云舒尘目不斜视并且一本正经地答道:“实诚是一种美德,你我皆学不来的。”
云芙蕖:“……”
师父大人,您说的好有道理,徒儿竟无言以对。
夏紫薰心中暗怒,再次望向白子画,沉声道:“子画,你教徒儿果真是细致入微啊!”
语声又是一顿,夏紫薰接着道:“沉水香是我独门加的,腊梅树是你当年种的,这些她都说得分毫不差。”
白子画继续低眉垂眼,自顾自地一言不发。
抱持着满心的疑惑与好奇,云芙蕖悄悄靠近云舒尘,轻声问道:“师父大人,徒儿怎么觉得这紫薰上仙对着师祖大人说话的语气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与奇怪?”
云舒尘眉心微动,心中蓦然一痛,却是面色如常地淡淡道:“求而不得,故而生怨。”
云芙蕖愣怔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云舒尘所言何意。
“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小心听了墙角的白子画不禁一脸木然,这徒弟与徒孙竟敢在此议论他的私事,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起来,他这个师长是不是当得有些失败?
此刻,怒火越烧越旺的夏紫薰又从墟鼎中取出了第三个香囊。
“此香名曰姽婳伤诔,情状万千,遇人生变。”
“有伤者闻之有味,无伤者闻之无味。”
“你可拆解得出?”
此香一出,殿内哭声骤起。
云舒尘无不庆幸自己早已封闭了嗅觉,只是倔强的云芙蕖又再哭泣了,然而这一次的她倒是哭得更为肝肠寸断了,声声如泣如诉地低声唤着一遍又一遍的城主,直听得云舒尘的心里感到酸涩不已。
“芙蕖听话,封闭嗅觉。”
一听见云舒尘这么说,云芙蕖十分明白纵使自己再怎么倔强,也自知这痛楚足以让自己再死一次,就乖乖地依言封闭了嗅觉,整个人变得安静而萎靡了起来。
云舒尘轻蹙秀眉,神情充斥着淡淡的忧心,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云芙蕖的头以示安慰,却不曾注意到坐在隔壁席位的白子画略显怔怔地凝视着她。
白子画不可置信自己居然会因为想着自己的徒弟云舒尘而感到心痛,他似乎……似乎是对云舒尘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
如若他没对云舒尘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为何在闻着这一味姽婳伤诔之际,内心会因为脑海里浮现着云舒尘的一颦一笑而不禁随之又喜又悲之余,也涌起了一种犹如被人紧紧掐住咽喉而快要窒息般的疼痛?
同时,这一痛非但痛得他浑身冒出冷汗,也痛得他隐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在闻着姽婳伤诔的瞬间,花千骨有着一刻钟的清醒,她是因为想起了白子画的俊逸姿容而被痛醒的,同时也让她本能地封闭了自己的嗅觉,稍显强颜欢笑地拆解着这一味香的成分与制法。
“这里面有百种香花、百种香草,还有百种香木,与忘忧酒混合,再用三昧真火烧制半年,然后放到极北苦寒之地,提炼出精油,再用这精油每天浇灌这姽婳银花,等到花开的时候,再取出这花间的第一滴露水,便是这姽婳伤诔之味了。”
“你说的没错……”夏紫薰微微眯起凤眸,神色晦涩难懂,道:“只不过,还少了一味。”
花千骨挠了挠头,思索了约莫片刻,旋即微笑道:“我知道了!”
“怪不得此香闻起来人人伤心,少的这一味,便是紫薰上仙在月圆之时流下的眼泪。”
“不错。”夏紫薰惊诧地看着花千骨,双眸隐隐透着一缕不甘心,想不到这花千骨的天赋这般好。
殿内大部分的人不由得为花千骨的出色表现拍手叫好,只有少数如温丰予默默地在心中暗气、云舒尘忙着安慰心情尚未平复过来的云芙蕖,至于大名鼎鼎的长留上仙白子画则在心中唾弃着自己竟然会对云舒尘起了那般龌蹉的心思。
“到你了。”夏紫薰定定地看着尚在醉酒的花千骨,眸中千丝万缕且错综复杂的情绪令人难辨一二。“出题吧。”
花千骨怔了一会儿,待得她反应过来之后,从墟鼎里取出了第一个香囊。
俄而,夏紫薰微启丹唇,成竹在胸地拆解道:
“柚皮一两,橘片、桃片、枣片二钱,白附子、茅香各五钱,竹叶青、西湖龙井、碧螺春、蒙顶茶、君山银针、顾渚紫笋、普陀佛茶各半钱,而后一起研磨成粗粒,用绢袋悬于垗子当中,注入冰莲花露,浸泡一宿,文火慢煮七七四十九日,再用三生池水洗涤后,沁入茶油当中,用桃花花瓣层层覆盖,封存百日,然后……然后……”
其中有一味香好生熟悉又无比陌生,夏紫薰怎么也想不起来,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反复地思索了良久,夏紫薰还是想不出最后的两味香究竟是什么,便直接开口跟花千骨要答案。
“告诉我,还有两味是什么?”
“紫薰上仙……”
“告诉我,我认输便是。”
一听夏紫薰要认输,花千骨心中一慌,忙道:
“紫薰上仙,你不用认输……”
“剩下的这两味材料,你肯定都没有闻过,不知者不识,这是再寻常不过了。”
云舒尘正为花千骨这番话而蹙眉之际,云芙蕖如是闷声道:“师父大人,师叔的实诚实在是让徒儿汗颜啊……”
“芙蕖,谨言慎行。”云舒尘的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如是教训道。
“徒儿遵命。”云芙蕖只能默默地继续伤心了,谁让师父大人不让她好好地评(吐)论(槽)这实诚耿直的师叔……
“好一个不知者不识!”闻言,夏紫薰愈发愠怒了,同时她的心里也愈发不甘了。“快告诉我,剩下的这两味究竟是什么?”
“一味是我身上的异香,另一味是师父的枕中香。”花千骨仍是一脸娇憨,全然不晓得自己在无意中说错了什么。
话音一罢,东方彧卿、夏紫薰、云舒尘与云芙蕖俱是惊诧不已,更遑论是身为当事人的白子画。
“你师父的枕中香?”夏紫薰已然微微红了眼眶,原以为云舒尘的存在已经让她嫉妒不已了,岂料这看似单纯的花千骨也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主儿,调香炼香的天赋极好也就算了,还炼制出这样的熏香来膈应自己,让自己也不得不嫉妒着她……
花千骨可爱地点了点头,娇笑道:“对啊,制成香再裹成香囊,然后将香囊分别放入师父的枕中,足足放了百日才取出来呢!”
白子画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淡淡道:“千骨,你应该感谢紫薰上仙手下留情才是。”
“是,师父。”
花千骨向夏紫薰拱手作揖道:“紫薰上仙,千骨失礼了。”
就在这个当儿,夏紫薰微微眯起凤眸,却遮不住满眼的愤怒与凌厉,透过密语传音对着花千骨说道:“花千骨,我的姽婳伤诔合的是情伤,你竟然能闻到它的味,说明你已经动情,而你动情竟然敢动到你师父身上——”
“你简直是大逆不道,不可饶恕!”
语毕,夏紫薰兀自飘然离去,花千骨则一脸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云舒尘面无表情地盯着花千骨,根据夏紫薰所流传的《调香秘录》记载,这一味姽婳伤诔合的是情伤,而花千骨居然能闻得到这姽婳伤诔的味道,便恰恰说明了花千骨已然动情。
只是,这花千骨居然胆敢以白子画的枕中香与自己身上的异香来炼制熏香,她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她是对谁动了情,这已是一目了然之事。
想来夏紫薰就是在适才戳破了花千骨的心思,才会让花千骨就这么怔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云舒尘缓缓地闭了闭双眼,极力地压抑着心里的躁动。
若不是白子画与花千骨在冥冥之中注定自有一段孽缘在,若不是成为了白子画徒弟的云舒尘既不能也无法介入这一段旷世孽缘,她肯定不会好像现在这样,拼命地抑制着想要杀了花千骨的冲动。
云舒尘看上的男人,绝不容许他人觊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就是轮到云舒尘吃醋惹~( ̄▽ ̄~) (~ ̄▽ ̄)~
☆、第三十五章 回到长留山
直至月上中天,宴席这才落幕。
花千骨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作为‘三代同堂’中最末一代的云芙蕖就得负责扶着花千骨回到客房去,白子画与云舒尘则不紧不慢地随后陪同。
白子画利用眼角余光瞥了面无表情的云舒尘一眼,而后眉尖微微一颤,状似冷淡地问道:“芙蕖是你何时收下的弟子?”
云舒尘稍稍敛眸,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禀师父,芙蕖是徒儿在六年前的腊月收的弟子。”
“是吗?”眼见云芙蕖扶着花千骨进了客房,白子画兀自走到客房外的庭院,问:“那你可是清楚芙蕖的来历?”
“徒儿自是清楚的。”云舒尘自是随同白子画。
白子画微微扬起剑眉,问:“包括芙蕖本该在六年前的腊月辞世一事?”
“这是自然的。”提及此事,云舒尘立即想起了那日的情景,盈盈眸光倏地一冷,启唇道:“那时候,眼看着她即将落入歹徒之手,徒儿又岂能冷眼旁观?——徒儿也没想过这一救了她,却害得她的命数变得扑朔迷离。”
“什么扑朔迷离?”已经安置好花千骨的云芙蕖缓步走出了客房并关上了门之后,就赶紧走到庭院里来。“师祖和师父在说些什么呢?”
云舒尘与白子画默默地相视一眼,片刻,二人又默默地别开了双眼。
少顷,云舒尘率先清了清嗓子,一脸淡定地正色道:“在聊聊你要不要随为师回长留的事儿。”
“师父,这还需要聊吗?”芙蕖一脸恭敬道:“您在哪儿,徒儿便在哪儿。”
云舒尘轻轻摇了摇头,叹道:“紫薰上仙的浮屠三生与姽婳伤诔还没让你看清自己的心吗?”
“师父,徒儿……”
话音一落,云芙蕖不禁神色一慌,意欲辩解些什么,就被云舒尘打断了。
云舒尘面无波澜凝视着云芙蕖,以平淡的语气说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这些年来,你几乎陪着为师走遍了九州四海,也几乎陪着为师看遍了冷暖炎凉,为师一直都很感激。”
“只不过长留乃是清修之地,除了练剑习法以及修炼悟道之外,几乎毫无乐趣可言……”
“芙蕖,你的心里可有这样的觉悟?”
云芙蕖面色坚定且认真地回答道:“早在徒儿决意拜您为师开始,徒儿早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或许咱们先抛开这些还很遥远的事儿不说吧——”云舒尘深深地看着云芙蕖,在袅袅清辉的映照之下,眼波更显潋滟,犹如星辰明亮闪烁,又如泉流冷凉清澈。“倘若你决意要随为师回长留去,依你的用情之深,为师担心你会淌不过绝情池水。”
“用情愈深者,入绝情池水,愈噬皮销骨。”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的白子画居然开口补了这一刀。
闻言,云舒尘与云芙蕖俱是一怔。
云芙蕖瞥了云舒尘一眼,再小心翼翼地看着白子画,问:“师祖,您……您这是在吓唬徒孙吗?”
“我只是实话实话。”白子画眼角微抽,眼神闪过一丝懊恼,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云芙蕖。
“你师祖没在吓唬你。”云舒尘不禁哑然失笑,冷淡的嗓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几许,说:“绝情池水绝痴,而痴者,执也。——对于用情至深之人而言,绝情池水确实具有噬皮销骨的作用。”
得到了自家师父云舒尘的证实,只见云芙蕖双眉颦蹙,兀自垂眸沉思了半晌,云舒尘也不急着知晓答案,就没去催促云芙蕖赶紧做决定,更遑论是尚未熟悉云芙蕖这个徒孙的白子画了。
“就算是如此……”仿佛过了良久,云芙蕖缓缓地开口,语意坚决地说:“徒儿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师父曾对徒儿说过,人生在世,为人为妖也好,为仙为魔也罢,总该要有那么一些执念,否则活着又有何意趣可言?”
这一句话直听得白子画不禁怔忡了好一会儿,原来没有执念的人生之于舒尘而言是没有意趣的,那么如他这般没有执念的人之于舒尘而言是否亦是没有意趣的?
此时的白子画并未知晓自己的心中已有了执念,这执念更是随着年岁流转日愈茁长成了参天大树。
直到他终于发现了的时候,参天大树早已扎根于深土,再想着抽身离去已然晚矣。
云芙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
“徒儿至今依然思慕那人一事不假,自知与那人有缘无分一事亦不假;徒儿想要与师父一同守护长留一事是真,与师父一同守护天下苍生一事亦是真。”
“若是绝情池水真的将徒儿给噬皮销骨了,徒儿也愿意承受,只因那人曾是徒儿的前半生,徒儿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没有当初的那人,或许徒儿早就死了,——若是徒儿真的因为淌了绝情池水而受伤,那就都当作是徒儿报答他的恩情吧。”
言罢,云舒尘含笑着看着云芙蕖,眸里满是赞赏与欣慰。
“好,你的想法,为师知道了。”
“这么晚了,你也该累了,快回房睡去吧。”
“明天就要回长留了。”
已然疲累了的云芙蕖没再想解释些什么,只是顺从地朝着云舒尘微微颔首,再跟白子画告辞之后就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客房去了。
白子画淡淡地问道:“你真的要让她跟我们一起回到长留?”
云舒尘点了点头,一脸漠然地回答道:
“一来,徒儿是芙蕖的师父,徒儿回到长留,她自是要跟着的。”
“二来,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这终归是芙蕖自己的选择,无论结果好坏,她也合该要有本事承担。”
……
次日一早,一轮旭阳初升,朝霞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