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吗?
伯恩知道这不可能,当初在狩猎宴上为自己高歌吟诵的快乐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五年前听说埃米尔顿公爵倒台全族被流放,身为埃鲁斯卡纳王国第一宠臣的米哈尔被逐出王宫。
那时他的世界就毁灭了吧。
曾经以雷谢安为一切把他看作全部的人,一夕之间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无情抛弃,遭到家族和朋友的唾弃。
那样单纯天真的人是怎样承受一切活下来的呢?
伯恩心情复杂看着怀里陷入昏睡的人,不忍心再实施毫无意义的惩罚。
走出卡利韦大峡谷终年不散的迷雾,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香草花田成片,广阔无边,牛羊马匹成群结队,小小的村庄就座落在平原中央,红瓦白墙的三层建筑排列有序有条不紊。
伯恩带领军队兵不血刃占领了村庄,随后急行军快速推进,靠近埃鲁斯卡纳中部的商业重镇克罗希姆。
虽然早接到战报,做了充分准备,但由于长期处于休战状态,武器库中的武器都已经生了锈,没办法使用,能编制作战的军队也只有寥寥几人,克罗希姆几乎没有作任何抵抗就被占领。
伯恩率军北上直抵埃鲁斯卡纳王国心脏,王都尤里安。
迟钝的政治机构一再延误战机,以致到了兵临城下时才得以组建一支作战军队,埃鲁斯卡纳危在旦夕。
伯恩走出帐篷,得意望着远处旌旗猎猎依山而建的王都城墙,回头对米哈尔说:"我一直以为雷谢安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他了。怎么样,这样的国王,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国家,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吗?"
米哈尔怀抱竖琴,不语,深切注视远处高大的城墙,那下面攻城塔正在迅速建造起来,攻城捶也在运达。
回头看伯恩,安静问:"一定要灭亡埃鲁斯卡纳吗?"
伯恩认真看着他微笑,点头说:"这是使命,身为马库斯国王,我有责任壮大我的国家,结束埃鲁卡大陆长达几千年的分裂。一路上你也看到了,雷谢安没有能力治理国家,你们的军队懦弱无能,你们的国家机器已经完全老化了,需要一个更改他的历史的人的出现。"
米哈尔闻言笑出声,说:"尊敬的国王陛下,您是第一次打仗吗?这么点小小的胜利就让您得意忘形,难道您不认为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吗?一个古老的王国,一个国力强盛的国家,它是您一朝一夕就能攻陷的吗?您太小看埃鲁斯卡纳王国的人民了。"
"是吗?"伯恩眉头一挑,不以为意微笑反问。
米哈尔没有回答,抬头望着尤里安高大雄伟的城墙,说:"让她活着离开安格鲁达,是你最大的失误,伯恩,你会后悔的。"城墙的雉堞上出现一抹纤细的身影,她身着血红战甲,怀抱头盔,亚麻色卷发随风飞扬,身姿如女战神,高贵从容。
看到那人的身影,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伯恩从心底打了个寒战,回头紧张问米哈尔:"那个女人是谁?她怎么站在城墙上?"
米哈尔骄傲看着他说:"我的姐姐,黛雅•埃米尔顿,八年前的一次狩猎她曾独自猎杀过一头雄狮,你认识她吗?"
"黛雅•埃米尔顿,黛雅•埃米尔顿,是她!"伯恩这时才恍然醒悟,的确是自己轻敌了,原来能扭转整个战局的王牌早就回到尤里安等待着他们。
黛雅•埃米尔顿的大名五年前在王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都知道她力大如牛,神勇无比,聪明绝顶,十八岁时跟随父亲埃米尔顿公爵平定埃鲁斯卡纳北方军事要地韦艮第城长达两年的叛乱,并且把想乘机入侵埃鲁斯卡纳的泽瑞西公国打得屁滚尿流,成为埃鲁卡大陆几千年来的一段传奇。
伯恩的脸色有点难看,在战术上黛雅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她喜欢偷袭和游击,常常攻其不备,打得敌方精疲力竭。
女人的异想天开运用在战场上真是可怕至极!
"但是,我想事情不会那么快结束的吧。"米哈尔天真偏头希冀看着伯恩,说:"你们的军队看起来很强大,你本人也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嘛。"
伯恩听了苦笑,说得轻巧,这次远征幸亏是早在先代帝王在世时就已经谋划好,有充足的粮草兵员兵器补给,但是打仗这种事情比绣花还劳心费神,稍有差池跟随自己出征的十万将士就将埋骨他乡。
米哈尔以为他默认了也点头,弹着琴转身走进帐篷,没走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天真笑着对伯恩说:"对了,忘了告诉你,雷谢安也是很厉害的,国王陛下,千万不要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否则你会被他迷惑,会掉以轻心,最后以惨败收场,千万不要这样啊,真是太可怕了!"
自言自语米哈尔走进帐篷。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伯恩叹口气,对身后的近侍官斯科姆说:"看来他已经彻底把我忘了。"
斯科姆不甚赞同,说:"陛下,这个人精神似乎不太正常,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他可是十岁就被埃鲁斯卡纳老国王特许参加军事会议的天才,雷谢安的王位也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才得以坐稳,我们千万不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
听他这么一说伯恩的感触更深,深深叹口气,说:"是啊,我都忘了,他是个深得帝王赏识的天才,你说,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变成现在这样癫狂痴乱的?"
斯科姆摇头,语气凝重说:"不知道,只是得知是一场宫廷变乱,米哈尔•埃米尔顿男爵成了替罪羔羊。"
伯恩点头,说了一句:"处在政治斗争旋涡中心的人,太过单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说完不再开口看着远处城墙上方血红的夕阳晚霞。
成燎原之势的火烧云如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天空下的大地,房屋,城墙,城外密密麻麻的军帐被染成金黄色,华丽凄艳,眩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第二天一早得到米哈尔离开的消息伯恩也没感到惊讶,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有些悲伤的看着远处已经战火弥漫的王都尤里安。
再见
城外两军对垒,仗打得如火如荼,街道上,米哈尔穿梭在忙于运送军备的人群中,黑色披风灰色衣袍,遮耳的秀发下娟秀的容颜与周围行色匆匆焦虑非常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置身事外的神之使者,默默注视着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
逆人流而行挤出闹市区,沿着王宫大道绕过皇家围猎场,来到多年前曾盛极一时如今早已荒废的大街,沿着残壁颓垣,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就连树上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都显得寂寥孤独。
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蔽日,斑驳的阳光零零碎碎落在破旧断裂的石板路上,野兔和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从脚下飞驰而过。
在一座破败的官邸前停下来,看到大门敞开,院子里野草丛生,大理石墙壁上青苔漫布,滴滴答答的汲水从屋顶蓄水池漏下来,当年被推倒的大理石雕像倒在黑黝黝的池水中,浮游植物漂荡在四周。
抱着竖琴走进荒凉寂静如坟场的官邸,米哈尔站在前庭中央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洗练干净,和多年前没多少差别,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走到前厅门楣倒塌的地方,蹲下来,拂开门框上厚重的泥土,看到石头上斑驳的影像,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很久之前和雷谢安一起动手刻下来的。
默默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把泥土重新推回去覆盖住,站起身径直走进仅有十几根光秃秃的大理石的前厅,快步穿过,走到仍然有些房屋原样的后院,曾经娇艳的玫瑰花园已经被野蔷薇占领了土地,空前繁盛的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肆掠着,随风摇曳的猩红花朵显得咄咄逼人。
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空房间,清扫干净灰尘泥土和碎石,从厨房前的井里打水冲洗干净地板,放下行李得以喘口气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金色阳光从灰不溜秋的彩绘玻璃上方照射进来,米哈尔放下竖琴躺在地板上,望着那束余温仍在的阳光发呆。
累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被肚子咕噜噜的叫声吵醒,睁开眼看到地板上撒满银色的光辉,柔和的光芒落在脸上像母亲的温柔抚摸,米哈尔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饼。
吃完东西,靠墙坐着,无所事事看着月光发呆,抱起身旁的竖琴,弹奏起来。
月神似乎也被琴声感动,在云雾中摇摆起舞,展现妖娆的身段。
完全轻灵的曲调圣洁化了房屋败落的景象,空气中凝结的露水从叶片上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一晚,这块埃米尔顿家族曾经的属地,似乎有歌灵现身,美妙的音乐回荡在附近街区沉睡的人们的梦中。
尤里安保卫战打得非常辛苦,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向西部发出的求救信息迟迟没有回应,随着附近城市被马库斯军队各个击破占领,尤里安渐渐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
黛雅日夜站在城墙上指挥作战,但对挽回战局也感到力不从心。
国王陛下数次率军迎战伯恩,战绩平平,无法突破敌方阵型。
好在黛雅事先派重军保护粮仓,将其围得水泄不通,铜墙铁壁般坚固,居民的粮食供应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短缺,加上城中引水来自上游赛纳利亚河,它的源头在尤里安背后的山峰,埃鲁斯卡纳王国最高峰慕萨拉山峰上,地势陡峭,地形复杂,伯恩对此毫无办法。
所以,黛雅对付伯恩的战术就是,持久战,尽可能延长对峙时间,消耗马库斯的军力人力财力,到它的后方供给应接不上时再给予迎头痛击将其彻底打垮逐出埃鲁斯卡纳王国。
经过半个月的较量,伯恩当然发现了对手的企图,频繁叫阵挑衅得不到回应之后,开始拓展战场,分散兵力袭击尤里安附近的城市和村庄,试图打乱黛雅的作战计划。
黛雅的坚持在军事会议上遭到空前孤立和粗暴的人身攻击,吵吵嚷嚷的军事会议像菜市场一样发生流血冲突。
这时拥有决定权的雷谢安却安静非常,他端着酒杯漫不经心看着圆桌上自己的大臣和将军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互相辱骂攻击,唾沫飞溅,纸屑满天飞。
胳膊放在扶手上手轻点下巴,含笑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这个时候,要是米哈尔在就好了,我想他一定能很快搞定这帮毫无建树的疯子。"
大厅中霎时静下来,趴在桌子上指手画脚丑态毕露的大臣们脸色由红转白,极为难看的望着自己的君王。
军需官杰恩不自然咳嗽一声,站起来说:"陛下,这个时候您应该尽快拿定主意,想办法振作士气,马库斯的铁骑让我们有些招架不住了,同时我们也必须想办法缩减粮食供给,粮仓粮食的储存恐怕没有各位知道的那么乐观。"
雷谢安无所谓的一耸肩,优雅喝完杯中甘醇的葡萄酒,站起来,转身离开前对面面相觑看着他的列位臣工说:"虽然大家都是在为国家出谋划策,不过,好像太热心了,黛雅,让他们规矩一点!国王的权威不应该受到蔑视。"
说完潇洒走出议事厅。
黛雅沉着脸色拔出佩剑用力插在桌上,挥手向身后侍从示意。
随着踢嗒整齐的脚步声,近百名士兵将议事厅团团围住,长枪一致对准大臣们。
黛雅冷冷看着他们,说:"凡是主张议和的,杀!想要弃城撤退的,杀!想要投降认输的,杀!还有别的异议吗?没有的话,就请各位闭上嘴巴回到家中继续当寄生虫!"
议事厅顿时陷入冰冻般的沉默,刚才还气势汹汹向黛雅吼叫的几个大臣无不缩回脖子胆战心惊低下头。
见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后,黛雅拔出剑,缓缓入鞘说:"还有,从今天开始,各位家中的私人卫队和各种形式的组织解散,强壮男丁十六岁以上的人全部入伍,女人呆在家中缝制军装煮饭和护理伤员,男人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在后方运送军需清理战场。各位回去之后请立刻执行这项命令,清点家中人口据实上报,不得隐瞒,如果发现隐瞒者,军罚处置!现在国家处在非常时期,不得已采用非常手段,还请各位大人体谅。"
说完留下吓得面如死灰的大臣们带着军队扬长而去,待他们一走,胆小一点的几个人虚脱倒在地上。
雷谢安带着亲随牵着马走在大街上,郁郁不乐,看到因为儿子战死而在家门口哭泣的老人刚毅的脸上终于浮现悲痛之色,五年来因为万念俱灰而放任王国自生自灭的做法终于尝到恶果了。
让亲随送些钱过去给哭得痛不欲生的老人,雷谢安牵着马独自向前走。
在人潮涌动中迎面看到糕点铺前转身离开的身影时雷谢安猛的顿住脚步,竟然一时之间忘了反应,眼睁睁看着他拿着东西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等醒悟过来不顾一切翻身上马冲散人群追了上去。
米哈尔买了干粮并不急着回家,走进尤里安城最有名的一家乐器行,琴弦松动,需要拉紧和重新调试。
刚才在街上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黛雅的持久战虽然有效,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城中存粮绝对撑不了半年,把希望寄托在西部援军上也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西部诸省已经乘机宣布独立组建了一支讨伐军准备北上讨伐王室,简直雪上加霜!
"客人,您的琴是我见过的制作得最好的,请问是哪位琴师的杰作啊。"沉思被老板打断,米哈尔抬头天真一笑,说:"他不是琴师,只是个爱好者,这是他的处女作,没想到能得到您的赞美,荣幸之至。"
"哦,这可让我惊讶了,第一次制作就能做得如此到位,让人叹为观止啊。"老板把竖琴还给米哈尔,笑着说:"不止如此,您的琴单只琴身恐怕都价值连城啊。"
想起当初做琴时鸡飞狗跳的情景,米哈尔哑然失笑,起身付了钱后走出乐器行。
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由于暂时休战,人们得以喘口气,上街添补家用,米哈尔走过服装店,花店,药店,酒馆,银行,交易所,牲口市场,鱼市,菜市,向城郊走去。
在走上离开市中心的岔路口时不经意回头,看见骑马飞奔而来的人,人们惊慌失措避开疯跑的马匹。
米哈尔忽然打了个寒颤,连忙低头侧身为一位赶着牲口经过的小商贩让路,正好避开雷谢安那急切如电的目光。
等赶牲口的人走远,再抬头,看见他调转马头飞奔而去的身影,天真的大眼露出悲伤的微笑,嘴角划出一道平静的弧线。
终于...再见了,雷谢安。
一路走回官邸,曾经以为会焚烧一切的再会,就这么平平淡淡的错过了,米哈尔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不再因为思念而痛苦,不再因为背叛而辗转反侧,不再因为迷茫而不知所措。
果然,还是如自己所预料的,只是需要匆匆一瞥,就足以化解一切怨恨不甘和哀怨。
那天晚上,雷谢安做了一个梦,梦到还是孩子的时候,米哈尔寸步不离自己身边,梦到茂密的树丛中坐在高高的枝桠上的米哈尔探出小脑袋冲自己展开双臂咯咯笑着扑下来,梦到八年前的捕猎,他冷静指挥,他从容安排,他残忍挥剑,梦到他天真的微笑,单纯的微笑,干净的微笑,信任的微笑,梦到他的琴声,梦到他的手,梦到那他们一起制作的竖琴,梦到他对自己说...再见...
雷谢安翻身坐起,呆呆看着光洁地板上皎洁的月光,捂住脸,悔恨的哭嚎起来。
五年前利用天真单纯的米哈尔击败对王位虎视眈眈的埃米尔顿公爵,逼他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逼他交出权力,逼他退出政坛,逼他崩溃逼他疯狂逼他永远离开尤里安。
内侍总管安德鲁带着人匆匆忙忙冲进国王的卧室,看见君王趴在床沿干呕,惨白的脸上泪水涟涟。
手忙脚乱让人又是打热水又是请医生,安德鲁握住君王的手,低声询问:"陛下,您感觉怎么样?"
雷谢安紧紧握住他的手,抬头用极度扭曲丑陋痛苦的脸看着他,嘶吼出来:"他是我的弟弟,这让我怎么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