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下]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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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殷一向不喜人多,下人们静静退下。林殷揽着林见秋,隔着窗子远眺。窗前一枝红心蜡梅开得正好,透过枝干可以看见不远处早已冻结成冰的湖面。
林殷轻轻叹息一声,将林见秋身上狐裘裹得更紧。
从小到大,两个人心意相通,形影不离。唯一的一次吵架,就是在这里。
那时林湛十三岁,正是恣意妄为,任性胡闹的年纪。刚刚学会了游水,便要四处炫耀。林殷忙着在上书房读书习政,林湛拉着当时还很小的林毅,偷偷到平鉴湖里游水。
林殷正在练字,忽见林毅大哭着跑进来,口齿不清地说九叔淹到水里了。林殷心里咯噔一声,登时变了脸色,二话没说跑了出去。到得平鉴湖边,正看见几个太监手忙脚乱抬着溺水昏迷的林湛上岸。
林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将林湛揽在怀里,吓得魂飞天外,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却见林湛忽地睁开眼睛,直起身来,对着自己哈哈一笑,道:"我没淹着,逗你们玩的。"他脸上得意洋洋,挤眉弄眼地胡闹。林殷面沉似水,突然扬起手来,重重打了林湛一个耳光,转身便走。
林湛先是一怔,继而大哭--他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打。林殷根本不予理睬,而且整整七天,没和林湛说过一句话。
林湛哪受过这种对待,乱砸东西大发脾气,谁来哄劝也不行。林殷搬离慎德堂,暂时住到母后坤宁宫里。林湛无人陪伴,寂寥已极,晚上更是无法入睡。实在没办法,只好跑去道歉。偏生林殷只是沉默,看都不看他一眼。林湛大怒而走,可又受不了返回来。如此数次,到最后,林湛只好低声下气地认错服软,哭泣哀求。林殷仍不理他,自顾自地习武练字。
林湛耍奸使诈,赔笑端茶,什么招都用遍了,连太子身边下人都看不下去,抽空替安王说两句好话。这林殷却像铁石心肠,半点不肯松动。对待旁人便温言和煦,对待林湛就是一言不发。
林湛逼得实在没办法,那些小伎俩也用完了。乖乖地守在林殷身边,一点不敢乱动,一步不敢乱走,一句不敢多说。一直到第七天晚上,林殷刚要睡觉,便看见林湛小鹿一样怯怯地站在门边,怀里抱着枕头。林殷心中一软,伸出手臂。林湛几步奔过来,扑到他怀里大哭。
从此以后,这个无法无天的活祖宗,总算有人管得住了。
林殷徐徐说着往事,心里也自好笑,自己可是越来越啰嗦了。门外太监道:"皇上,早膳已备下。"林殷放下林见秋,道:"进来吧。"
几个太监将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摆上,另外一碗百草珍珠羹却是林见秋的。林殷走到桌旁,先取了百草珍珠羹,对太监道:"王爷最近身子见好,命小厨房做了羹先温着,要时快些上来。"太监们领命去了。
林殷用调羹一边走一边调弄羹汤,抬头却见林见秋张着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
林殷慢慢走上前,将碗放到榻旁小几上,坐到林见秋身旁。林见秋看了他半晌,吃力地抬起手,低声道:"怎么瘦成这样?"林殷将他的手扶到自己脸上,轻轻摩挲,微笑道:"刚当上皇帝,自然累些。"
林见秋翻个白眼,道:"呸,有什么了不起?"两人相视而笑。林殷道:"怎么样?还痛么?"林见秋摇摇头,道:"就是倦得很,想睡觉。"
林殷拉过被子盖在林见秋身上,淡淡地道:"睡吧,我守着你。"林见秋阖上眼睛,满足而又惬意地轻叹一声,沉沉睡去。
林殷静静地看着身下的人,凑上去想吻一吻。蓦地,一滴泪落到林见秋脸上。林殷一惊,忙伸手拭去,直起身子。
但泪水已经再也无法遏制,瞬间洒落下来。懊悔、惧怕、担忧、悲痛,隐藏了这么深这么久,却在此刻一下子狂涌而上。
他终于醒了。
一时间,林殷竟分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如释重负的欢喜,又像是满腹酸楚的感伤。林殷握住林见秋的手,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他身边被褥中,痛哭失声。


倾笑语
本是阖家欢乐、辞旧迎新之时,却把礼部忙个人仰马翻。协同鸿胪寺忙着迎接外国恭贺新君登基的使臣,收受贡品、回赠物品;和光禄寺准备过年祭祀的祭器,年前国宴,君臣同庆,忙着看菜谱、拍座次,布置宴席;大年初一又准备皇帝"开笔"、"开玺"大典。
丁溪若自进了礼部,第一次参与这么隆重的庆典仪式,自然要处处谨慎,小心周到。他还兼管德源殿的修复事宜,如今已到了尾声,但外部装饰丝毫马虎不得。每日里足不点地两头忙,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自从先皇过世,丁溪若只在祭灵和下葬之时,远远地看见张恩两眼,但距离太远,时机又不对,一直没有说上话。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想找舅舅出来,却总是被驳回:"张公公陪娘娘进香去了。""张公公让皇上叫去了。"到后来张恩甚至一病不起。
丁溪若心里纳罕,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张恩是宫里得宠的太监,在深宫中自己独院养病,外臣不得入内,不能探视。以前熟人又皆殉葬,现在宫中太监们,丁溪若一个也不识得。只好侧面打听,去找太医院的副提举,被告之张公公咳喘犯了。这是老毛病,一到冬天便如此。但此病可大可小,须得静养,不能奔波劳累。丁溪若见舅舅病重是实情,皇帝林殷又无甚动作,每日照常传见,且言语煦煦,便渐渐放下了心。
大年初四,太后、皇帝林殷、瑞王林毅并皇后段芙、瑾妃崔氏、淑妃朱氏,在慈宁宫摆宴。林殷惦记着林见秋,未免有些心不在焉。林毅更不用说,天生一个冷人,敬完了酒一句话也不闻。桌上只听三个女子笑语晏晏,哄着太后老太太开心。
过不多时,张贵上前道:"万岁爷,南边几个小国进贡的贡品,在路上遇到大雪耽搁了,今天才到,皇上要不要过过目?"
林殷对太后道:"母亲有什么想要的?儿子尽该孝敬才是。"太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我老天拔地的,还用要什么?盼着儿子多孝顺些,别总气我就行了。"
林殷微笑道:"母亲这说哪里话来?恩,这样吧,母亲敬心礼佛,最是虔诚不过,去看看有没有开过光的念珠佩珠之类,请来朕瞧。"
张贵赔笑道:"可巧了,殊闵国进贡该国国师手书《金刚经》一卷,镌刻在象牙上,并嵌以宝石,精美无比。" 林殷点头道:"甚好,命人送来吧。"顿了顿又道:"其余的贡品先送去慎德堂,看看九王爷有什么喜欢的。他嫌那屋子太过沉闷,多弄些宝珠玉器之类,供他赏玩。"
此言一出,太后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转头看看林殷平静的脸,又忍住了。林毅目光一闪,端起茶抿了一口。皇后段芙微微一笑,淑妃朱氏变了脸色,低头扭着手中绢帕,瑾妃崔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敢乱说话。
张贵领命去了,林毅站起身道:"母后,儿子还有点政务,明日再来承欢。"太后心里不痛快,道:"你们都去吧,我也累了。"林毅行了礼,先走一步。林殷也告辞,去文华殿接见官员。几个妃子站起身,淑妃朱氏绕到太后背后,轻轻给她捶背,眼见是不想走了。瑾妃崔氏也要留下,却被皇后一扯衣袖,道:"母后,媳妇腰有些痛,让瑾妃陪媳妇先退下吧。"
太后点点头,看着段芙腆着肚子着实不便,道:"你快回去歇歇。这个皇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唉......"她碍于脸面,有些话不能明言,只能一声长叹,段芙笑着和瑾妃退下。
瑾妃等出了院门,问道:"姐姐要和我说什么?"段芙摇摇头,低声道:"先回宫再说。" 瑾妃忙扶着皇后上了暖轿,二人一同回到坤宁宫。
段芙手扶腰,倚着床坐下,示意瑾妃坐到下首椅上。瑾妃皱眉道:"姐姐,咱们不在太后面前服侍,又被淑妃讨了好去。"
段芙看了看她,慢慢取茶喝了,缓缓地道:"好妹妹,咱们一同进宫,说来也是缘分。你这个人快言快语,半点心计也没有,我取的就是你这一点。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有些话便不能不和你说。出我的口,入你的耳,日后也别再提起。"
瑾妃见皇后说得郑重,忙起身道:"姐姐有什么话就请直言,锦儿性子鲁钝,可也分得出好歹。" 段芙笑道:"你坐下吧,日后咱们姐俩一同说话的时候还长着呢,用不着这么客气。"
瑾妃依言坐下了,看着眼前那个秀丽端庄、温和娴雅的女人。段芙轻轻叹息一声,道:"其实,淑妃要和母后说什么,我都知道。之所以不让你留下,就是怕你被牵扯进去。在这个皇宫里,别说是一句不能多说、一步不能多走,就是多听了一句话,也是死路一条。"
她语气温婉,话中却泛着阴森森的寒意。瑾妃吓了一跳,惶惑地道:"贱妾......贱妾......"段芙摇摇头,道:"皇上的事,咱们管不了,也不该咱们管。你自小也是读过《女诫》的,三从四德自不必多说。你细品品那五个字,‘温、良、恭、俭、让',哪个不是至理名言,回味无穷?咱们的皇上性子温和,脾气甚好,但却是极有主见的人,别说是你我,就是母后群臣,也不能逼迫他如何如何。若是顺着他的意,他自然不能辜负了你。"
瑾妃道:"这一点妹妹何尝不知?可姐姐你不知道吗?皇上他心里爱的是那个......那个......"她脸一红,没再说下去。
段芙垂下眼睑,道:"我早就知道了,还是皇上告诉我的。"瑾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听段芙低低地道:"皇上的眼神很柔和,我从来没有见他对别人这样过。唉--,若是先要权宜所有利益、衡量所有身份,才能去爱,那还叫爱吗?"她转过头,望着窗外鱼鳞一样的叠云,似乎想起什么,竟陷入了沉思。
瑾妃皱着眉,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天下那么多女人......父子都是一个样......"
段芙笑道:"这事由得谁来?能一帆风顺,谁愿意披荆斩棘?依我看,这倒没什么不好。" 瑾妃不是笨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话中含义。皇上对九叔再好,也不可能把这个天下传给他。但皇后身怀六甲,尚有希望,自己又能依靠谁?
段芙看出她心中所想,拉住她的手道:"要是我料的没错,皇上这辈子是不能再纳妃了。我们两个作伴,一起抚育孩子,好不好?"
瑾妃见她目光诚挚,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伤心,忍不住落下泪来,段芙抚摩着她的长发微笑。段芙的父亲是朝中次辅,内阁第一重臣,淑妃朱氏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哥哥是兵部侍郎,与大太监张恩走得极近。瑾妃崔氏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当初选此二人为妃,暗示朝局内侍外臣微妙的平衡。如今段芙亲近瑾妃,舍弃淑妃,便将此平衡打破了。
这是家族需要的,也是自己需要的,更是皇上需要的。段芙轻轻按着凸起的腹部,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明争暗斗、阳奉阴违的宫里,个个都是身不由己啊。
林殷忙完了政务,摆驾前往慎德堂。此时已是黄昏,地上积雪被彤云映成红色,倒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刚一进大门,便听见殿阁内传来一阵阵的哄笑声,声音最大的自然是应长歌,似乎还有太监宫女,杂七杂八地也不成体统。林殷嘴角扬起,不知不觉噙了一抹微笑,走了过去。
应长歌见林见秋安然醒来,并无大恙,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往这里跑。林毅要进宫陪着母后过年,也便由着他。给母后请了安,也随之而来。林见秋身子还虚,歪躺在床上听应长歌讲笑话耍宝。
只听应长歌道:"一个人有一个妻子两个妾,死了之后,妻妾绕着尸体哭泣。妻子摸着他的头,哭道:‘我的郎头啊。'一个小妾按住他的脚,哭道;‘我的郎脚啊。'最后一个没有可哭的,只好握住他的那话儿,哭道;‘我的郎中啊。'"
林见秋笑得倒仰,房中下人个个掩着口笑得打颤,就连林毅,那么个冷清人,也不禁莞尔。应长歌指着他大叫道:"你笑啦你笑啦,快给我们也讲一个。"林毅道:"恩,那好。"刚要讲,应长歌又道:"你可别花儿啊草儿啊的雅致起来,我听不懂。要讲也讲个荤的,哈哈,那才有趣。"
林毅见他高兴,不愿拂他之意,蹙眉想了一阵,道:"好吧,也讲一个。"众人见这个冷心冷面的王爷居然要讲荤笑话,个个竖起了耳朵。林见秋不料他这么容易便应承下来,心中诧异,看看应长歌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由好笑。
一时大家安静下来,只听林毅道:"一个和尚调戏一个少女。"他刚说到这里,大家已然都笑了。应长歌忙道:"别笑别笑,仔细听着。"林毅又道:"和尚给少女出了个对子,请她对:‘一女孤眠,横竖三只毛眼'。他本来是想难为难为这个女子,不料她也是个晓事的,不肯示弱,立刻接道:‘二僧同榻,颠倒四个光头'。"
他的声音平平稳稳,殊无起伏,自然不如应长歌生动。但这对子细品之下着实有趣味,屋里众人遮着脸笑个不停。林见秋笑道:"好好,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林毅端起茶喝了一口,众人笑罢,渐渐安静下来。忽听应长歌疑惑地道:"讲完了?什么意思?"
林毅"噗"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名其妙的应长歌。林见秋"哎呀"一声,笑得喘不上气来,指着应长歌不说话。原来应长歌是苗疆人,汉语不过会说,认得几个熟字,却听不懂对子,弄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却听门前有人笑道:"听不明白么?"正是林殷。众人见皇上到了,齐齐跪下行礼,只有应长歌傻楞楞地站在那里,听了林殷的话,知道不怀好意,呸了一声。林见秋仍是倚在床上,笑道:"正好正好,为我表弟指点迷津。"
林殷神色平静,缓缓地道:"这还不清楚?脱了自己的裤子便看见和尚,脱了林毅的裤子便看见道士,谁让赫罗族人不长毛呢?"林见秋笑得肚子痛,不停地捶床。应长歌这一下也明白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林殷道:"你也不是个正经东西,还皇上呢,有这样的皇上吗?"
林殷声色不动,淡淡地道:"皇上该看和尚的时候,也得看。"林见秋实在受不了了,笑得眼泪汪汪,道:"好好,算我服了你了,再说下去可没法听啦。"林毅站起身,拉着应长歌就走。应长歌大叫:"干什么干什么?"
林毅头也不回,冷冷地道:"回家看和尚。"
林见秋又大笑,眼见两个人走远了,林殷褪下大衣裳,掩到床前,掀开林见秋身上被子。林见秋笑意未敛,看他一眼,道:"你要做什么?"林殷眼睛都不抬:"看和尚,还能干什么?"
林见秋笑道:"行啦行啦,你还没完啦?"林殷脱去他全身衣衫,拿了药膏涂抹,口中道:"只可惜,能看不能摸。"林见秋瞪了他一眼,任他摆弄上药,闭着眼睛养神。
太监宫女们早悄悄退下,一旁伺候的是高宝。他中的蛊毒极轻,被应长歌解了,已经无碍。燃着灯烛,照得房中通亮。然后关上房门,拖条春凳在廊下守着。
林见秋雪白的身子上,横七竖八尽是凌虐的伤痕。林殷一手揽住他,一手沾了药,细细地涂抹。那是宫中圣药,止痛疗伤、生肌祛痕。林殷慢慢地道:"平安,给你平反好不好?"
林见秋眼皮涩重,道:"作什么?"林殷道:"西苑听说你被幽禁,厉兵秣马,蠢蠢欲动,那些边关将士也不服膺。给你平反,一来稳定军心,二来打击西苑,三来可以借机除去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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