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啼鸟两无情
乾清宫和层染阁之间有一段距离,皇帝林测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全部身心,正被眼前铜镜中反射的人影占据。
早上起身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过来给皇帝束发,抬头看见皇上的脸色,竟然吓了一跳,再不敢看第二眼。林测看出太监的惊恐和惧怕,道:"怎么了?"皇帝问话不能不回答,小太监期期艾艾地道:"皇上......气色......很好。"
林测就是再神智不清,也看出是自己很不好,命人捧了铜镜上来。纵使心里有准备,还是一惊。
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蜡黄,颧骨上却布满红丝,唇色枯干,鬓边发丝已见斑白。
这是自己么?似乎是一夜之间,那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的林测已然不复存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一个满面沧桑、双目浑浊的衰老身躯。
死亡的气息慢慢浮上林测的心头,使得他一阵阵地发冷。他猛地将铜镜摔到地上,"咣当"一声,一屋子的太监立时跪了一地。
林测布满阴霾的眼睛,将这些奴才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朕要死了,要死了,而他们却还可以活着,可以活下去。他想发怒,想狂喊,却被绝望和痛苦牢牢堵住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
张恩慌慌张张跑进来时,根本没有看见林测的脸色。他的脑海里,充斥着那个小倌用手将自己身上血肉一块块抓挠下来的惨烈模样,而且,又一个小倌也开始发作。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回来禀告皇帝:"皇上,皇上,九王爷,是九王爷。他......他下的毒!"
林测一震,慢慢地抬起头,没有说话。张恩颤声道:"真的是,真的是,那个小倌......他......"
林测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摆驾层染阁。"
林见秋被高高地吊在刑架上,捆住他四肢的甚至不是绳索,而是蔓夕花藤蔓。坚硬的倒刺深深地刺入肌肤,每次些微的挣扎,都会牵动伤口,流出血来。这和以前的任何一次刑罚都不同,相比之下,那些针刺火烙简直就是温柔了。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各自提着条长长的蔓夕花藤蔓,当作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林见秋身上。
连日来,林测就如丧失理智一般,疯狂地凌虐林见秋。只用蔓夕花藤蔓和花朵,无论哪一种,都让林见秋痛苦得恨不得就此死去。多日累积的体内蔓夕花毒被藤蔓引发,疼痛一直钻到骨子里,再一丝丝渗透到皮肉中。以至于林见秋早已分不清哪个使他更痛,是发作的蔓夕花毒,还是不停抽打在身上的藤蔓鞭子。
令林见秋最难以忍受的,是被花朵引发情欲之后,身上显出清晰的蔓夕花纹绣。行刑之人便用藤蔓上的倒刺一点点地刺到花纹里。以前就是用普通的猪鬃,也会让他痛不欲生,昏厥数次,更何况是用能带来千万倍痛楚的蔓夕花倒刺。几乎每一下刺入,林见秋都会绷紧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
小倌们没有一个敢来行刑了,张恩吩咐人叫掌刑太监来。他心里知道,自己和丁溪若得罪九王到了极点。无论九王和太子有没有私,都绝不能再留他活在世上。皇帝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最好是在龙驭归天之前,将九王折磨死。若是皇上知道此人竟然用毒想害死自己,下令将其处死,更是再好不过。
林测进入层染阁时,林见秋又被打昏过去。一个太监上前泼了盆冷水,林见秋咳了几声,清醒过来。他的脸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头发沾湿了,紧贴在额前。清水混着血水,一滴一滴落到金砖上。
林见秋身上连旧的伤痕都看不到了,斑斑点点新伤遍布,全身上下一片完好的肌肤也没有。就算不再遭受鞭打,体内的蔓夕花毒也足以使林见秋痛得颤抖,像是被人用刀刮在骨头里。
他勉力抬起头,看向林测。两个人相距五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林测很冷静,前几日眼里的亢奋已然消失,就连声音也是平静的:"我要死了,是么?"
林见秋笑了。模样狼狈的他,这一笑却仿佛雨打芙蓉、霜染红枫,美得令人炫目。他淡淡地道:"你......你再不死......我......我可受不了了......"
林测冷冷地道:"好,安王林湛。只盼你日后午夜梦回,不会因为弑君杀兄,噩梦连连。"
林见秋道"大哥......我没有......没有害你......"蔓夕花毒猛然发作,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林见秋说不下去,咬得下唇出了血,方才忍住那一声呻吟。待剧痛慢慢过去,已是一身冷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喘着粗气低声续道:"我的......我的体液......和蔓夕花香气......混在一起,是......是最毒的慢性毒药......你折磨我越厉害,中的......中的毒就越深......"他长吸了口气,道:"大哥,害死你的不是别人,是......是你自己......"
原来,林见秋幼时得过重病,险些丢了小命,是母妃用性命换得他的痊愈。这种用人的生命养成的蛊,是蛊中之王,最厉害不过。蛊主的体液混合蔓夕花的香气,就是一种毒。发作缓慢,至少得一年。林见秋让林殷等一年,正是这个原因。但他万万没想到,丁溪若竟把谷若西找了来,谷若西当然不知林见秋身上有蛊王,只说蔓夕花是赫罗族人最怕之物。结果林测将林见秋投入蔓夕花从中,此举固然能使林见秋遭受最惨痛的刑罚,但也使林测中的毒更加深,刚刚半年,便已不能救治。
由始至终,林见秋没动过林测一根汗毛。只不过林测越是对林见秋凌虐折磨,吸入的毒就越多,死得越快。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使林殷不必背上弑父杀君、谋权篡位的罪名,而自己也不会因此而愧疚。林测完全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林测忽然想起刚才看到那些小倌的惨状,脸上陡然变色。林见秋知他所想,道:"你......你没有沾到我的血......自然......自然不会......"他顿了顿,偏头望向那些行刑太监,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不过他们......"那些太监吓得面如土色,瘫软在地,有两个甚至昏了过去。
林测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这个少年。
还是那俊朗的眉、秀挺的鼻、倔强而冷漠的眼。面容很憔悴,少了几分浓烈的美,却平添了纯粹的清绝。
自己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不同寻常的心思的?是无意中看到他沐浴后显露的蔓夕花纹绣?是看见他跃马扬鞭,拔剑张弓的飒飒英姿?是看见他撒痴耍赖的娇憨天真?是看见他睡梦之中恬静纯美的笑容?还是看见他研习书法时认真严谨的模样?
不知道,已经不知道了。就在天长地久中,在不知不觉中,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就留驻在自己心里,再也挥洒不去。
但是林测却清清楚楚记得,发觉那种异样心思,是在林见秋参军之后。那个能带来快乐和愉悦的,美丽而活泼的小东西;那个常常陪伴身边,任性骄傲、乖巧温顺的小东西,一下子离开了自己。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一块,什么也弥补不了。直到睡梦之中,也要出现那个俊美绝伦的脸庞,林测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也挣扎过,也逃避过,也自责过,也愧疚过,也痛恨过,那个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弟弟,是最亲密却最遥远的存在。可当一切都是徒劳时,林测下定了决心。
如果你是我的,我会保护你,疼惜你,宠爱你,关怀你。这个天下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你开口,都会属于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的?
林测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令他痴迷疯狂、魂牵梦萦的少年,永远、永远不会再属于自己。
他一提气,身形倏地掠起,眨眼之间到了林见秋身前,双臂大张,紧紧将他拥在怀中。
咫尺天涯蛊毒立时发作,一阵阵强烈的剧痛直袭林测胸口。震得他四肢冰冷,周身颤抖。但他的手臂却越勒越紧,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这个少年挤碎揉碎,溶到自己骨子里。
林见秋任他将自己抱住--这个幼时最喜欢的最温暖的最安全的怀抱,以后再不能感受到了。
见秋,见秋。
林测神智模糊,体内蛊毒发作到极致,使他血脉暴涨,像要随时炸裂开来。一颗心似乎就要蹦出腔子。甜腥涌上喉头,再也遏止不住,一口鲜血激箭一样狂喷而出。
后面太监们惊呼:"皇上,皇上!"纷纷扑上,七手八脚将他抬了下来。张恩等在门外,听到里面声音嘈杂,慌忙奔进来。见林测昏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林见秋,急道:"快送回乾清宫,快宣御医!"
众人乱哄哄地嚷了一通,又乱哄哄地走了。高宝这才回到殿阁之中,轻轻解下林见秋,放到床上。林见秋睁着眼,道:"你......你也中毒了......"高宝打了个寒噤,不敢出声。林见秋勉力支起身子,摸到枕下,抽出那条先帝所赐朱红绣花腰带,对高宝道:"你......你拿着这个......再去......再去寻把剑,守在门外,除了太子......任何人......任何人不许放进来......"
高宝点头,林见秋一把抓住他,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我告诉......告诉你,天下......除了我,谁也......谁也不能解你的毒,我死就是......就是你死,而且......死得很惨......"
高宝跪下道:"王爷放心,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保王爷周全。"
林见秋身上蔓夕花毒再次发作,松开了手,咬牙忍痛,再不能说一个字。高宝势单力薄,就算拿着御赐之物,也不见得能阻住谁。关键还是太子,能不能牵制张恩。这种时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谁也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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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多少情深都是寂寞
皇帝病重,生命垂危。明发诏谕,速令太子林殷、瑞王林毅、次辅段玉树、内阁大臣进宫觐见。一时间,太子林殷等人陆续前来,只有瑞王林毅不曾传到。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电闪一个接着一个,大雨陡然而降,翻江倒海一般,搅得天地一片混沌。豆大的雨点之中还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击打在窗棱上。
乾清宫里阴暗得如同黑夜,太监们匆匆忙忙将灯烛次第燃起,这才亮堂了些。林殷为首,诸位大臣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被张恩扶起,依靠在床头的皇帝。
林测脸色灰败,眼圈已经黑了,浑身精血似乎一夜之间枯干待尽。他本已身中蛊王之毒,又因为林见秋而激发体内咫尺天涯蛊毒,人死灯灭不过弹指之间,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林测哆嗦着嘴唇,略为喑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朕这几年忧心忧力,殚精竭虑,操劳成疾,这次恐怕真的是......唉......"他不无失落地长叹了口气。林殷泪流满面,哽咽道:"父皇,您多保重,不过是暂时身子违和,好好静养自会吉人天相。"
林测摇摇头,自失地一笑。蛊毒岂是宫中太医能够医治?见秋,我折辱你大半年,而你要我一条命,是不是就算两清了?可我又怎么能放开手?他闭上眼睛,默默想了半晌。
殿阁中没有人出声,大家都看着这个脾气暴躁的皇帝,只听得外面大雨倾盆,哗哗而下。
林测又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下了某种决心的冷然。他扫视一眼在场众人,清晰地道:"皇太子林殷宽厚仁和,深受朕爱重,必能继承大统。着,传位于皇太子林殷!"
众人皆是一震,皇帝此番传林殷,传段玉树,不等瑞王林毅到便开始说遗言,其意何在,心里都明白,但出自圣上口中,又自不同。段玉树等数位大臣磕下头去,道:"臣等遵旨。"
林殷跪爬几步,心里又酸又苦,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哭道:"父皇......父皇......"
林测一摆手,道:"你们都知道了,退下吧,朕和太子有话要说。"众人行礼退出殿外,紧闭上门。
林殷伏地痛哭,林测看着他颤抖的肩头,无奈地叹息一声。这个儿子,他并不喜欢。过于阴柔沉稳,也过于平和中庸。实在不肖自己,没有脾气,也缺乏血性。在心底深处,他更喜欢二儿子林毅,刚毅果断,心肠极硬。若是自己再有十年二十年好活,自然会扶植林毅。可惜,太迟了,太子数年熟悉政务,就算毫无建树,也是冠大根深,更何况还有段玉树等一众老臣鼎立相助。如果现在改立林毅,那必将是一片腥风血雨。自己只有两个儿子,难道让他们自相残杀么?
林测在怀中摸出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对林殷道:"去掀开床脚下第三块金砖。"林殷拭了拭泪,依言而行,露出一个铁盒。林殷双手接过钥匙,开了锁,里面是一白一青两瓶药,底下压着个发黄的纸片。
林测低声道:"这就是林氏家族‘如一醉',白色的是药,青的是解药,纸片是药方。作什么用的,朕也不必多说了。"林殷手一抖,慢慢盖上铁盒。
林测躺到床上,觉得一阵阵的疲累,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稳了好半晌,才悠悠地道:"幽禁的九王林湛,自幼陪伴朕躬,朕甚为......甚为......喜爱,不忍相离。赐九王林湛,陪葬,永随朕于地下。"
"陪葬"二字一出口,林殷猛地抬起头来,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林测半阖着眼,等了好久,不见林殷领旨,皱眉道:"你没听见么?"
林殷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皇帝,道:"儿臣不能领旨。"林测不料他竟然会抗旨,有些不相信,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林殷直起身子,提高了声音道:"儿臣说,不能领旨!"
林测大怒,竟然"唿"地坐了起来,道:"你敢抗旨?!"
"喀啦"脆响一声,一个炸雷平地响起,整个殿阁都震了一震。又一个闪电劈空划过,映得人脸惨白一片。
"父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太子林殷悠长缓慢的声音好象从天外传来。林测凭着一口气坐起,到底坚持不住,软软靠在床头,喘息着直视林殷的眼睛。
林殷对上父亲林测的目光,毫不闪躲。林测一惊,他头一次看到这个温和得近乎软弱的儿子,竟然会这样看向自己。
那蕴含在眼底的是什么?是痛惜,是伤心,是指责,是愤恨!
他怎么会恨我?他为什么恨我?
陡然之间,一道亮光闪电一样划过林测的心头。他登时恍然大悟,却是难以置信。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儿子......一瞬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似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当日林见秋跪在园中地上,那样柔和甜美的笑容,还有温馨幸福的话语:"......会有这么一个人,就在不远处等着我,而我,也在等着他。"
原来,见秋不愿接受我,并不是因为兄弟的血缘,也不是因为曾有的羞辱折磨,而是因为林殷!
林测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刚刚接手了这个天下,即将成为万民的主宰;而现在,他又将拥有林见秋,那个自己费尽心力,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
见秋的一切,俊美、妖艳、灵动、纯真、活泼都只会属于这个男人;他会将见秋压在身下,展现所有的迷乱、沉醉、妩媚、放荡、呻吟、哭泣,还有那深陷情欲的泪雾氤氲的眼,和恳求爱怜的红艳欲滴的唇......
林测周身血液沸腾,不自禁地微微颤抖。嫉恨象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对着林殷露出狰狞的脸。
"来人,来人!"林测挣扎着支起身子呼喊,他不能把皇位传给这个男人。林见秋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无论是谁,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休想从自己身边夺走。
没有人进来,殿阁中仍然只有他们二人。林殷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平静地道:"父皇,来不及了。段大人他们已经去准备遗诏,以待公布天下,彰显父皇一生丰功伟业。京畿防护已尽归我手,就是边城重镇,为首之人无不是九叔昔日心腹。所有大臣都在文华殿外等候传旨接见,一个不许擅离。京城九大城门已然关闭,张恩被我派人监管,一步也走不开。"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父皇,这个天下我要,平安,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