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楚卫的腿问题不大,就是耽误了治疗,有点麻烦--伤筋动骨一百天,本应该好好休息不能活动,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呢!这是要留下后遗症的!
从大夫那儿出来冯陈很郁闷,你不说你是‘正经医科大毕业的'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楚卫趴在他背上,嗤地笑一声,我那是吹牛呢,你也信?
冯陈不说话了。
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人很少,冯陈要去开车,楚卫说,再走一段吧,好舒服。
冯陈于是继续往前走,路灯把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直背过了一条街,楚卫说,累了么?累了就说话。
冯陈摇摇头,扭脸看了一眼,你给我擦擦汗吧,我衣服兜儿里有面巾纸。
楚卫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冯陈擦起来,纯棉的布料擦在脸上,肥皂的味道一直沁进心底。
冯陈一直把楚卫背回了小院。
楚卫赖在背上不肯下来,好舒服,就让我再趴一会儿,就一会儿......就那么睡着了。
冯陈把楚卫放倒在床上,拧了一把热毛巾,楚卫?醒醒,把衣服解开,擦擦身子再睡。
楚卫不耐烦地挥挥胳膊,好麻烦,你替我解吧,我困死了。
冯陈一把把热毛巾砸在了楚卫的脸上,自己来,小爷我侍候不着!
说着话冯陈走出了院子,院门口的老槐树开满了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淡淡的花香钻进鼻子,忽然想起小时候,姥姥做的槐花饼,冯陈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早上,楚卫醒来的时候,院子里满是油烟,冯陈兴致勃勃地捧出一大盘黄不黄黑不黑的东西,"给你吃个好东西!保证你爱吃!"
槐花鸡蛋饼,冯陈夜里爬上树一串串地摘下的槐花,用清水泡了一夜,按照儿时的记忆做出来的东西,卖相不大好看,有的地方不够熟,有的地方已然成了炭。
楚卫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细细地嚼,细细地咽,一大盘饼,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楚卫放下筷子,好吃,谢谢。
冯陈说再好吃你也不能全吃了啊,我还一口都没吃上呢!
楚卫笑了,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你不知道么?
冯陈摸摸鼻子,算了,我喝粥吧,槐花粥,加了一点糖,有点甜丝丝的,你要么?
要!楚卫理直气壮地一伸手,稀一点,我怕吃不下了。
怎么没撑死你!冯陈端起碗去了厨房,楚卫在身后幽幽地感叹,"你要是女的就好了,我一定把你娶回家,给我做饭。"
冯陈舀了薄薄的一碗粥递过去,开了个玩笑,"瞎说什么呢?只要你愿意,我天天给你做饭,我不在乎名分。"
"我在乎。"楚卫低下头吹着碗口升腾的热气,语气却冰一般冷。
冯陈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靠!咱俩真不是一路人,脑子里想的从来就到不了一个点上。"
"咱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楚卫舀一口粥送到嘴边,勺子从碗底刮过的声音刺耳得让冯陈一激灵,"尤其是现在,你必须换个搭档了,我可能真的干不了这一行了。"
冯陈明白楚卫的意思--医生说了,楚卫的腿即使能恢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对一个贼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
"我不换搭档,我就要你!"冯陈努力想找出一句更有理由更有说服力的话来,想了半天,仍然只能再重复一遍,"我就要你!"
"跟你说了我干不了这行了。"楚卫有点不耐烦,语气却还平和,三口两口吞下了粥,把碗推到了一边。
"那就改行!干什么不比这个强!"冯陈冲口而出,脸涨得通红。
"改行?说得轻巧,"楚卫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就凭你我,干得了什么?"
冯陈激动了,拉开椅子坐在楚卫面前,兴致勃勃地畅想起未来,"咱们可以开个杂货店,我负责搬货,你负责看店、算账!或者,开个书店,卖书,卖影碟,卖报纸卖杂志!再不济咱们批发冰淇淋去,什么雀巢啊鸟窝啊哈根达斯啊,哪个贵咱们卖哪个!实在不行咱擦皮鞋去,就像‘三毛流浪记'那样......"
"打住!越说越不像话了!"楚卫哭笑不得地伸出了手,捂住冯陈的嘴,"你瞧你出的这都是些什么馊主意!有点出息行不行?咱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大的,挣大钱!你说你想的这些花样,有一个能挣大钱的没有?"
"唔......"冯陈的嘴巴被捂得严严实实,很老实地摇头,支支吾吾地回答,"木......有。"
"知道没有就少说话!听我的!"楚卫终于放开了冯陈的嘴巴,压低声音做了个手势,"去!把门关上,小心点!"
冯陈听话地去关了门,还特意‘小心点'地观察了一下门外的情况--除了老槐树和树下几只叽叽咕咕觅食的老母鸡,什么也没观察到。
冯陈转回身坐在了楚卫面前,双眼炯炯有神。
"干吗这么看着我?"楚卫显得有些不自在。
"那我应该怎么看你?"冯陈的口气很平和,平和得近乎嘲讽,"你从来都不是个在乎钱的人,怎么今天忽然就想起要挣大钱了?"
"谁告诉你我不在乎钱的?不在乎钱我能干这个?"楚卫冷笑一声,眯着眼睛比了个夹钱包的动作。
冯陈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况......",楚卫接着说下去,仍然是眯着眼睛,比了个抽烟的动作,"我也确实需要钱,很需要。"
冯陈知道楚卫指的是什么,他见过太多因为吸毒而搞得家破人亡的案子了--楚卫说的没错,他需要钱,很需要。
"你要钱我给你,你别去干那个!"冯陈情急之下冲口而出,明知道这样说会引起怀疑,甚至可能暴露身份,可是......顾不得那些了!
"干哪个?"楚卫反问一句,脸上挂着笑,却笑得很难看。
"贩毒!是不是?给赵老四卖命!是不是?你搭上他的线了,是不是!"冯陈连珠炮一样地问过去,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
楚卫的笑凝固在了脸上,"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说是真的了?"冯陈头皮发麻,全身的神经都要绷断了, "这是条死路啊,楚卫,走不得,千万走不得!"
"你怕了?"楚卫哼了一声。
"我是怕了。"冯陈认真地点头,"我怕的是--你才刚刚满了26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生命,你不能就这么把它给挥霍了!"
"没看出来,原来您老人家是个诗人。"楚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掏出手帕,一边笑,一边擦眼角,夸张得像在演戏。
"你真的觉得这很可笑么?"冯陈冷冷地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不可笑。"楚卫收起了手帕和笑容,"我其实一直都在挥霍生命,现在劝我你不觉得晚了点么?"
"不晚!你的毒瘾还不深,还能戒!"冯陈热切倾过身去抓住了楚卫的双手,"戒了吧楚卫,戒了它,想想看?你才26岁!"
楚卫不耐烦地抽回了手,"你废什么话啊!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儿,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你!"冯陈的眼里冒了火,骂了半句粗话,"你TMD......让我想想。"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
冯陈把车停在了午夜的街头,收音机里轻轻流淌着童安格的老歌--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冯陈苦笑了一下,明天......哼,谁又能知道明天是什么呢?
午夜的车河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冯陈曾经非常喜欢游车河。开着那辆破破的小奥拓在河里自由自在地畅游,偶尔还来一把漂移,感觉倍儿拉风倍儿有面子,心情好得不得了,即使是被楚卫笑着骂‘臭不要脸'也很快活。
现在车已经换了,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无级变速真皮座椅环绕立体声音响--更拉风,更有面子。
可是,再也没有了游车河的心情。
驾驶座下有个隐蔽得很完美的暗盒,很小,小得刚够装下一包烟。不过任何人都不会认为这就是个装烟的容器,至少,不是个装普通的‘烟'的容器。
这会儿这盒子里正装着东西,冯陈要把它送到指定的地方,换回比盒子大得多的一包钞票,花花绿绿的钞票--这辆车,就是用它换回来的。
这就是楚卫说的‘挣大钱',果然,能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早已经了解,追逐爱情的规则。虽然不能爱你,却又不知该如何,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去,但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绿灯亮起来,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冯陈发动车子,正要起步,手机响了一声,是楚卫发过来的短消息--交易取消,注意身后。
冯陈不动声色地关掉了收音机,透过后视镜观察后面的车,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TMD!又是警察!分局的!
冯陈抓起手机向老雷求救,你不是向我保证已经把分局那帮孙子清理掉了么?怎么又盯上我了!
老雷说是啊,赵四的内线已经被掐断了,我保证!不过......还有个把漏网的,上面说了要留着不让打草惊蛇。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不能暴露!
我操你大爷!冯陈一摔车门怒气冲冲跳下了车。
后面车上下来两个便衣朝这边走过来,晃了晃证件,我们是警察!请出示你的证件!
冯陈换了张笑脸,等一下啊,一屁股钻回车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撅着屁股从后排座的角落里,翻出了身份证递过去。
两个警察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接过身份证草草瞄了一眼又递了回来,你大半夜的瞎溜达什么?
车坏了,发动不起来。冯陈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敬过去,二位帮忙推一下?
那俩人狐疑地绕着车看了一圈,冯陈有点不耐烦了,不愿意帮忙就拉倒,你们倒是痛快点啊!
两个人一言不发,钻回了后面的车,扬长而去。
冯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声骂了句脏话,什么素质,就这也配当警察?
回到小院所在的拆迁区已经夜深了,路灯坏掉了,到处都黑洞洞的,周围的人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四周显得又乱又荒凉。楚卫也早想搬走,到城里租套高档公寓--有钱了嘛,钱,就是用来享受的。楚卫说。
可是冯陈不答应,说什么也不答应--别的任何事我都听你的,就这个不行,要搬你自己搬,我喜欢这儿,我不走。冯陈说。
嘿!这儿到底是谁的房子?楚卫对某人不客气的反客为主很不满,不过也只说说罢了,不搬就不搬吧,随便你。
推开院门,堂屋亮着灯,楚卫坐在灯下看报纸,听见动静抬头瞥了一眼,回来了?东西呢?
真难得,你居然在家,一个多月没见,您老人家气色好哇?冯陈没好气,满是嘲讽地打了个招呼,掏出烟盒丢了过去--正是之前敬给警察的那一盒。
楚卫一把接住,打开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谢谢您惦记。
我惦记个P!你死在外头才好呢。冯陈发了句牢骚,你怎么知道我被盯上了?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吓死!
"那是四爷派过去试你的,想看看你反应怎么样,还行,你小子表现得不赖。"楚卫推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这一份儿,是你的。"
"四爷?哦,赵老四......我说怎么那么容易就过关了呢。"冯陈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要,这钱我拿着扎手。"
"少TM假清高,都当了婊子了就别想着立牌坊。"楚卫的话很刺耳,刺耳得让冯陈想狠狠地抽他一记耳光。
"你!"冯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把火气压了下去,"你说的没错,我还就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楚卫,你明明知道,我干这个,不是为了钱。"
楚卫跳了起来,夸张地叫了一声,"哇!我都忘了,你饿不饿?微波炉里热了包子,你吃不吃?"
"别装听不懂,楚卫,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冯陈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脚,"顺便说一句,你转移话题的样子,傻得像个瓜。"
‘傻得像个瓜。'这样的话也就冯陈能想得出来,楚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跟了上去,"喂!你干吗去?"
"能干吗?洗澡!上床!睡觉!"冯陈头也不回地往卫生间走。
"靠,你这人真TM没劲。"楚卫悻悻地,小声嘀咕了一声。
冯陈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卫生间的门,转过身来一个很流氓式的飞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劲啊?有种来试试?"
"滚!"楚卫骂了一声,转身要走,耳朵根红了一片。
"别走!"冯陈一把拉住了他,很紧,很急,"别走,让我再看看......唉,你也就这脸红的样子,还有点儿从前的样。"
一声叹息,轻得让人几乎听不见。
楚卫一把甩开了他,"瞎说,我从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知道什么啊你?少套近乎!"
冯陈手一翻,一把勾住了楚卫的脖子,头对头脸贴脸,俯在耳边问得暧昧,"哦,原来......咱俩的‘近乎'还需要‘套'的么?你可真叫我失望。"
楚卫一脚把他踹进了厕所。
冯陈一手扶着马桶,呲牙咧嘴地一边往起站一边叫唤,"哎哟!你还真踹啊?真够狠的你......嗯,看来你这腿是真好了,真好,我还真怕你瘸了呢。"
楚卫怔了一下,伸手把冯陈拉了起来,你啊......
也是一声叹息,轻得让人几乎听不见。
冯陈非常顺手地把楚卫拉了过来,一起洗?
你TMD得寸进尺!
砰!冯陈又一次趴在了地上,这次楚卫没拉他,转身就走了。
......
冯陈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楚卫居然还在堂屋等着他,"跟你说点儿正事......别打岔!回头我又忘了。"
"你说吧,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也不会回来。"冯陈坐下来继续擦头发,"哦对了,你先说--好事?还是坏事?"
"你放心,好事儿。"楚卫笑了一下,"赵四已经答应,把耗子留下来的地盘全都交给咱们打理,再过段日子,整个东城都是咱们的了!"
"这是好事儿么?"冯陈停了手,看了楚卫一眼,眼神很复杂,"耗子已经判了,死罪,再过几天就枪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呢!"
"你少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楚卫哼了一声,"这对咱们是个机会,你别前怕狼后怕虎的!跟你说,赵四怀疑他手下有人反水......"
冯陈感觉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楚卫没注意,继续说下去,"赵四在局子那边的线断了好几条,他现在已经信不过原来那些人了。所以他急着招新人进来,不然这等好事哪儿轮得到咱们?我可跟你说,四爷很看重你的,你可得抓紧机会,别不知道好歹!"
"我知道。"冯陈闷闷地答应一声,爬上床睡了。
"哎......"楚卫叫了一声,"你把这床占了,我睡哪儿?"
"小屋不还有张小床么?你过去睡!"冯陈没好气地回答。
"我睡不惯那张床!你睡过去点,凭什么这么大一张床你一个人全占了?"楚卫耍赖地推了冯陈一把。
冯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言不发地扒拉开楚卫,推开门进了小屋,反手把门闩上,拉开被子往小床上一躺,睡着了。
楚卫在外屋跺了跺脚,恨恨地,关了灯。
那是两个人在那间小院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那天晚上起了风,落了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冷了许多,冯陈打了一晚上的喷嚏。
第二天早上冯陈起得很晚,楚卫已经出去了,桌子上摆着几个凉透了的肉包子,还有那个厚厚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