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扶苏不会迫他交出珠子,他也有自信,若是扶苏与他争抢,他立刻就把珠子捏碎。
扶苏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张口想说不,只感觉喉头腥甜的热液似乎立刻就要冒出来,于是紧紧地咬住下唇。
浮生所欠只一死(下)
那笑容顿时让颜思靖绝望。
颜思靖看着血丝从他的唇缝里渗了出来,却还是不愿意放手。他天性倔强,决不轻易相与。
扶苏拿袖子掩住口,那一口血终究还是呕了出来,把水青色的袖笼染透。那血顺着指缝落到手臂上,俨然如他身体里的生气一般流失。他尽量泰然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不会责怪他。
颜思靖的眼顿时湿了。
他再怎么筹谋,总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最后却被告之,他只是错爱一场。
那是他的亲哥哥,却被他当作棋子利用,他无从辩驳。
扶苏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颜思靖想扶他起来,却只能站在那里,身体僵直着无法动弹。他看着思靖,轻声道:"旧日里读的诗集里有一句,浮生所欠只一死。原是不懂得此中真意,如今堪堪明白,只是因为心无所系,别无所求了。"
"我要在这里留着,直到你心甘情愿把珠子还给我,然后我就会离开。"
思靖看着他的背影,也走了出去。
轩辕凌云看着他。
"你都听到了啊?"他无力地道。
轩辕凌云道:"我想听你说完,整个故事。"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宋磬远放下笔,道:"扶苏。"
扶苏看着他,开口道:"父亲。"
宋磬远看着他:"怎么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呼吸?是爹救了我?"
宋磬远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是谁告诉你的?"
"那么爹,是因为我才死的?"
"不是。"d
扶苏强笑道:"父亲,不必安慰我,我想听真话。"
宋磬远道:"他救了你,也只是元气大伤而已,一时间恢复不了,而且当时确实是太后派了那群道士去昭华殿。"
"那还是和我有关,"扶苏道:"父亲,你应该很恨我才对吧?"
宋磬远叹气:"若说是没有,对也不对,当初梦非抱着你和思靖来找我的时候,听了原委,我确实恨过,可是,你是我的孩子,卿虞宁可去掉半条命也要救你,我对你,又怎么能恨得起来?"
扶苏道:"我杀了宋华琰。"
宋磬远不作声,突然笑道:"扶苏,今天皇后给轩辕凌霄送燕窝,那里面放了红花,送燕窝的人被当场拿下。"
扶苏一愣。
"旨意已经拟好,思靖要登基不是难事。"宋磬远道:"过来,扶苏。"
扶苏走过去,宋磬远道:"虽然我还是担心你和思靖,不过我很想你爹,我等了十几年,现在总算觉得有颜面去见他。"
扶苏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能说什么?
他的父亲明知会有什么后果,任着思靖作为,报复了这个宫廷里的人,甚至不计较他们两人送最后还把皇位传给思靖,这样一来,宫里的女人们再不会有好日子过。
宋磬远道:"子矜,是无药可解的相思之毒,其实本来只是一味香,卿虞亲手做了然后写下来给我,我把它交给了思靖。"
他爱怜地看着扶苏:"你们两个人,思靖样子像他,你是性子像,对什么东西都看得很淡似的。"
他的唇开始发白,然后嘴角流出血来,他抓了玉玺,重重地在拟好的圣旨上一按。
扶苏哭了。
在这个晚上,他已经失去了三个重要的人,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也即将失去。
靖远二十七年十月十九,靖远帝病逝于寝宫,遗诏传位与皇十六子,静王颜思靖,皇六子下落不明,皇后品德不端,谋害皇嗣,废位,逐入冷宫。
十月二十七,新帝即位,年号隆新。
隆新元年十月二十八,先皇静妃自缢于冷宫,先皇后急病故去,宗人府监房失火,十一皇子同皇子妃葬身火海,新帝下旨厚葬。
隆新二年八月初二,皇后轩辕凌霄生下皇子和公主。
举国升平。
轩辕凌云被宫人叫到皇后寝宫去用膳,心里很是惊异,自从颜思靖登基以来,他还没在皇后的琨宁宫去过。
凌霄穿着皇后的凤袍坐在席首,严妆以待,盈盈的浅笑中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之势,轩辕凌云跪下给她请安,道:"皇后娘娘千岁。"凌霄微一颔首,道:"哥哥请起。"又道:"你们都退下,我同家兄说些体己话,你们退得远些。"
这虽于礼不合,但众人都知他们二人是亲兄妹,皇后新诞下太子和公主,皇上对皇后是宠爱有加,此刻听了这话,只忙不迭地应了声就下去了,也不作多想。
凌霄看着他,道:"哥哥,坐吧。"
轩辕凌云只觉得她入宫之后,性格像是与之前大相径庭,坐在她对面,仔细地看她。
凌霄一笑:"是不是觉得我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轩辕凌云道:"是,莫非是因为皇后最近清瘦了些?"
凌霄道:"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也不用叫我皇后,以前是怎么叫我的,还是那样叫。"然后又是一笑,语气很淡:"你虽说我清减,但这宫里的人却都知道我胖了,看来你对我也没什么印象。"
轩辕凌云只得勉强笑道:"是吗?可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凌霄举箸,夹起一块贵妃鸡放到他碗上,道:"哥哥,我有没有记错?你喜欢吃这个。"
轩辕凌云哑然,她的确是没记错,他从小就喜欢吃这道菜;再扫视满桌,竟然全都是他一直喜欢吃的,或是偶然称赞过的佳肴。
凌霄道:"哥哥,今日我找你来,确实是有体己的话想对你说,这话很长,所以咱们边吃边说才好。"
轩辕凌云满口苦涩,只得道:"你说吧。"
凌霄自己夹了一块翡翠虾球,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咽了下去,方道:"哥哥,我现在是皇后了,虽然得来不易,但是我还是到了这个位置,想来只要我言行无过,也不会丢了这宝座,我日日夜夜想着的就是做皇后,你也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轩辕凌云道:"我--"
凌霄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小的时候,你还时常陪着我,同我一起玩,可是自从你开始随着府上的先生读书习字,你便开始觉得我老纠缠于你,实在是厌烦,渐渐的也不想理会我了。我稍微大些,也开始懂得,官宦子弟,必定是要子承父业,好让天恩加身,兴盛整个家族的;可是女子不同,将来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又是泼出去的水,见到你,你仍旧是我兄长,我必定处处都要以你为尊,可是入宫就不一样,做了皇帝的女人,再不济,家中众人见了也必定要下跪请安,我呢,没想过要居于人下,自然是想做这个皇后,皇上可以封千千万万的嫔妃贵人,可是皇后只有我一个,这就够了。"
她伸手又给他倒酒,他闻到那酒淡淡的香气便知道那壶中所盛是竹叶青,凌霄的手微微颤抖着,酒液撒了几滴在她的面前。
"哥哥,你若是多看看我,我或许不会入宫,这些话,我也只说一次,你听过了便忘记吧--"
我是真的很爱你。
每当我看着你那不在意的样子,那种伤心,你不能体会,所以也不能了解。
"凌霄,我--"
凌霄笑道:"哥哥,我知道皇上同你在一起,这个宫里,就算你手段再狠,总有闲言碎语会传到我耳中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做这个皇后,要的不是皇上的爱,只要他让我掌着凤印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好,皇上喜欢谁,爱同谁在一起,与我没关系,我只是皇后,并不一定爱他;至于朝华殿那处,是皇上自己的事,我更不想理会。"
轩辕凌云看着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他唯一的妹妹,这个宫廷里唯一与他有血脉相连的亲人,谈笑风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其实心如刀绞?
她心细如尘,记得他喜欢吃的食物,喝的酒,他却对她只有那么模糊的印象,记得她心心念念想做皇后,其他的,竟然什么也没有。
夏木阴阴正可人(上)
七年后--
才是夏初,接天莲叶无穷碧,几只蜻蜓伫立在粉红的荷尖上,日光照耀着池面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若是认真的把日子度过,其实七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扶苏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比七年还要来得漫长,更像是慢慢地熬过来的,用仿如隔世来形容也不为过。他一直守着梦非,看着他好似睡着了一般,自己坐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闲的时候与他聊天,也不用他回答,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消遣。
说的话也很简单--譬如"昨天夜里又下了雨"或是"池塘里多了一尾锦鲤"之类。
今日阳光出奇的好,扶苏便叫人在池子边铺了一张榻,陪梦非晒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片荷叶很大,摘了叫人做荷叶蒸肉最好,我们以前在东湖,婉姨说有这道菜我却不信,叫厨子做来吃了,又觉得美味,整天嚷着要吃。"
"冬天来的时候我们又搬到了蜀南,没了荷叶,我还是想吃,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后来又爱上了火锅,明明不能吃辣,还非跟你作对,最后吃到拉肚子,还被你笑话好几天。"
"无瑕也很喜欢吃辣,不过她现在也吃不到了。"
"那天她跟我说,我爹为她取名,说美人如玉,白璧无瑕。于是她这一生,都用了这个名字;而你呢,他说,梦初醒,方觉今是而昨非。我却倒霉,爹只想了一个名字,给了思靖,还说,静能忘忧,于是给他取了字叫做静之;我出生了,爹随便说了个名字,说就叫扶苏......"
我最喜欢你的名字。
我爹是个美人,人又和善,才情好又聪明,所以总有那么多人爱他--无瑕,父亲,还有你。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有的事情很简单。
你爱我爹,是因为你爱他,而你爱我,也只是因为你爱我而已。
不错,方觉今是而昨非。
扶苏不禁恍然地落下一滴泪来,泪珠打在手背上,又顺着滑了下去,只留下一道水痕。
远处有数十人朝着御花园走去,朝华殿的宫女殷勤地跑来问他:"扶苏公子,皇上同轩辕大人在御花园中散步,您要过去请安么?"
扶苏看着远处扎眼的明黄色龙袍,摇头:"太阳大了,你叫人把梦非抬回去,要小心些才好,免得碰伤他。"
那宫女果然叫了侍卫来把梦非送回去,扶苏坐在凉亭里,继续看着荷花发呆。
日落时分他起身回去,却看见思靖就在他身后,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
他看荷花,而他看他。
他并不想搭理,于是径直走了。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思靖站得笔直的身子在发抖,落霞映着远处的宫墙,橘色的一大片。
思靖见他要走,迟疑着叫了一声"哥哥"。
他苦笑,心里好似翻江倒海,泛着苦味。
你这一声,只怕承受不起。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当日回到京城,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这般光景。
轩辕凌云和衣起身坐在龙榻上,思靖的眼睛似闭非闭。
"你有心事?"轩辕凌云明知故问。
"我有什么心事你会不知道?"思靖不想与他废话。
"今天扶苏也在御花园。"今天太阳正好,他是带着梦非去晒太阳吧。
思靖烦厌地看他一眼:"有话可以直说。"
轩辕凌云道:"我想说什么你最清楚。"
思靖道:"我不想听。"m
轩辕凌云道:"颜思靖,你已经不再是十六岁,那时候可以说是年少轻狂,现在是七年后,做错了事情要改,这是三岁孩子都懂得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思靖也坐起身来:"轩辕凌云,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上了这张床。"
轩辕凌云冷笑道:"你要利用我的时候说的正好相反,你说了那么多谎话,我不在乎你多说几句。"
这句话正是挖了思靖的伤口,他这次是真的怒了。他是爱他的,见他受折磨,于心不忍而已。
思靖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你说得对,我说什么都是假的,做什么都是错的。"
轩辕凌云听了他这话,起身穿好鞋离开。
思靖看着他离开,宫人们的掀开了层层的帘子,然后又垂下,轩辕凌云的背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摸着身边的枕衾,带着一点自己和轩辕凌云的温度。他下了榻,坐在地上,回身扯了那上好的绸巾,天下之大唯有九五之尊方许色用明黄,看着上面金色的缠绕龙纹,这些都是他用了心思谋来的,慢慢地用手指蹭上去,然后开始同样缓慢地撕扯,最后只看着那一片一片的碎布发呆。
这里静得可怕,但是,怎么能不静?所有的太监宫女,迈着极轻的步子,似乎连气也不敢喘,说话的声音都似耳语,这个撷芳殿,除了他和轩辕凌云,其他的人都像是鬼魅一样,全无生气。
他开始笑,笑出声,声响越来越大--他不怕一个人,却怕静。这种畏惧就如同怕失去什么一样,那种恐惧依附着长在了他的骨血里,像是最好的毒药腐蚀血肉,且又挥之不去,无从治愈。
七年,他第一次见扶苏,叫了他一声"哥哥"。
以前叫过多少声,他记都记不清。扶苏总是宠他爱他的,即使在这七年,他也不相信,扶苏对他的爱会减少--他们总是兄弟,血脉相连。
但是爱,和原谅是两回事。
他不能见扶苏,他在害怕,若是见到他,便会先放手。
笑声渐渐地转为了哭,他低低地哭起来,那脸埋在那碎布里,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心里破碎地疼痛起来,抑郁在心中聚集,然后扩散到肢体,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空了一般。
扶苏那么聪明,他都知道,知道如果我见到他,必然会心软,他不主动来找我,只是为我到时候更心软。
于是又在心里说一遍,我绝对不先放手。
这样说着却连自己都不相信,手都软了,连那薄薄的布料都像是拿不住;他哭得更凶,泪水落在染着云纹的厚重绒毯上,摸起来触感柔软。
他听见响动,以为是轩辕凌云回来了,也不想理会,自己坐在原处继续落泪。
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银白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盛开的牡丹。
他顿时止了泪水,扶苏摸着他的头,语调侬软:"你哭什么?"
他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立刻又涌了出来,这回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夏木阴阴正可人(中)
天微亮。
扶苏出了缬芳殿,轩辕凌云站在那里,听见扶苏出来的声响,立刻转身过来苦笑道:"我站了一个晚上,脚都酸了。"
扶苏也笑:"谁让你站来着?自己不去偏殿歇着,若是想进去早该去了,何苦来求我?"
轩辕凌云的唇角微微颤抖:"扶苏,思靖虽然做错了事,你若怪他,也怪了那么多年,现在也该算了吧。"
扶苏道:"我从来不怪他,我只怪我自己,若不是我自私,他不会这样。"
轩辕凌云从袖中取出碧玉珠,递给他。
扶苏问:"这样好么?若是他知道,必定又要发脾气,那你可就辛苦了。"
轩辕凌云摇头,道:"扶苏,他爱你至深,却不够爱他自己,就连我爱他,都比他爱自己来得多。这东西从好几年前就一直在我手上,思靖却是不知道的,他把珠子收起来却从来不肯去查看--我太了解他,他只是害怕,怕看了以后就会忍不住拿这珠子去还给你--你长留在这宫中,皆是为了这东西,只要你拿到了,就会离开。扶苏,他怕心软,怕一心软就失去你;而我,则怕失去他,所以让你等了那么多年,也没把这珠子交给你,人终归自私,我不求你谅解,但我知道你总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