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织就欲双飞,只恐任人轻裁离。
黝黑的胡同,白日里散着阵阵阴冷的鬼气,漫天的纸钱如杨花漫天飞舞,一个面色不善的中年男人拖着一辆板车走了出来,那上面搁着一具薄皮棺材,跟在一旁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她神情恍然,满面泪痕,恹恹地像是精神不济,一只手抱着一块红木造的灵牌,另一只手洒着纸钱,口中哽咽着唤"表哥"。
他们走得不快。
这两个人慢慢地走到了大街上,周围人们指指点点着,他们只装听不见,街上那些蓬头稚子跟在那板车又跳又唱,于他们,这死亡是为他们添加乐趣的事物。
他们太年轻,不懂得畏惧死亡。
眼尖的走过那两人身边,看见那灵牌上书"陈素之灵位"五个大字,又有人在他们身后道:"瞧瞧,那死气连活人都沾染了,旁人还是离得远些好。"声音不大不小。
那年轻女子似是听到了,身子一震。
周围的人目光冷淡,无须思量便避得更远。
风卷着那些白森森的纸钱到处飞舞,那风不知是何处来的,没个因由地乱吹。
几张纸钱被卷着吹向一个小小的少年面上。
扶苏坐在屋顶上,一身雪白的衣袜,沾了些泥。天很冷,他的衣衫却褪去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腰际有些黑影,却被衣服挡住,看得个似是而非。一只几个月大黑猫在他身边卧着,这只猫不但不可爱,反而十分丑陋,那五官不知道是如何拼凑起来的,看起来竟像是扭曲了一般,唯一可取之处便是它那发亮皮毛。
它眯着眼舔自己的爪子。
见那纸钱扑向自己的脸,他闪了一下,纸钱便碰在他的耳朵上,落进怀里,那只黑猫发出尖细的鸣叫,扑进他怀里抓着那纸钱撕扯。
只听下面的内院有人朝他喊:"扶苏,还不下来,尽淘气,什么玩意都往你身上去了,小心夜里他从棺材里出来找你。"
扶苏却不怕,挠着猫柔软的头毛:"我看不会。"
下面的人继续喊:"蛋黄酥做好了。"
扶苏抱着猫冲下面嚷嚷:"我下来了。"说着竟然就往地上跳。
屋檐下站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穿着同样雪白的衣服,足上踏着一双木屐,见他跳下来摔在地上落地,衣服皱成了一团,环着手臂道:"仔细你摔断腿。"扶苏瞪他一眼:"你不接着我白往这站着做什么?你站着很好看么?"他怀里的猫早在他落地之前便轻盈地跃了出去,此刻在屋檐下团成一圈准备打盹,扶苏忿忿地走过去踢了它一脚,换来一爪子抓在他的袜子上,不甚疼痛。
扶苏满身都是地上沾的灰尘,却没见伤痕,冲进屋子里左手抓了一块蛋黄酥就要向嘴里塞,去被那男子一巴掌打落在地,只听他道:"你把手洗了,换衣服。"扶苏不甘不愿地看着他:"等换好了回来就凉了。"但还是乖乖地去了,一边朝里屋跑一边把衣服扯了扔在地上,那腰间的黑影便清晰了,是朵黑色牡丹的刺青,中间是鹅黄色花蕊,几片绿叶衬在四周。
男子从地上捡起衣服,拍了拍手,一个穿紫衣的年轻婢女便接过衣服退下。那婢女前脚刚走,扶苏便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看得出他换了干净的袍衣物,头发乱糟糟的散着,发带也扯乱了挂在肩上,还没到桌边他便抓了一块蛋黄酥塞进口中,门里进来一名面容精致的少妇,云鬟雾鬓,翠凰满头,样子与扶苏有几分相似,她抓着一把桃木梳子,边走边道:"小兔崽子,头发还没梳好乱跑什么?"
扶苏坐在桌边,嘴里塞了满满的蛋黄酥,含糊不清地道:"婉姨,凉了就不好吃了。"一开口,蛋黄酥的碎屑落了一地。
婉姨无法,只得把一条圆木凳移到他身后,自己坐了下来,任他吃蛋黄酥,帮他把的头发梳好了,用一支木簪别好,又把他肩上的发带扯下,塞进自己的袖笼里。扶苏自己吃得开心了,方想起这屋子里不只他一个人,好不容易停下手来道:"梦非,婉姨,你们不吃?"梦非与婉姨齐齐摇头:"你自己吃。"
于是扶苏吃得肚子滚圆,梦非命下人给他上了茶,他先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要加糖,又唤人拿了糖罐子来,满满的一勺糖汁了加了进去,扶苏又把茶喝了个底朝天,又拿手沾了糖罐里的糖汁放进口中,想了半天才道:"明天吃粽子吧?"
梦非哭笑不得:"明天不是端午。"
"又不是只有端午才能吃粽子。"扶苏望着婉姨,对方笑着回望他:"扶苏,我可不会做粽子。"别说粽子,即便是让她淘米她也是不会的。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便是形容她那样的女子的,正所谓十指不沾阳春水。
扶苏想的确是那样,于是又眼巴巴地看着梦非,对方只得叹一口气道:"我过会吩咐厨房准备好糯米,这时候哪里给你找粽子叶去?"
扶苏认真道:"你要告诉他们多做几样的,鲜肉的,红豆的,绿豆的,还要加果脯进去。"梦非一一记了,苦笑着对婉姨道:"婉姨,他这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啊?"
婉姨只摇头:"我看他上辈子是饿鬼投胎来的。"
三个人又说了些旁的闲话,门外有人道:"婉夫人,两位公子,门外有客。"
是这府里的杨管事。
扶苏问:"是生客么?"
杨管事回道:"不是。"
梦非与扶苏交换了个眼色--他们说的生客,不是指来人陌生,而是指来者是活人。世间万物非死即生,除了生客,来的不是妖魔便是鬼魂。
婉姨道:"你们小心些,我不喜欢阴气重。"说完款款地步进里屋。
她一离开,梦非便道:"杨管事,请客人进来。"
过了片刻,杨管事进来,给他们二人先行了礼,再从袖中拿出一颗碧绿的玉珠子,那玉珠子离了他的袖子,便化出一缕轻烟,在他们面前化成人型。
是个年轻男子的魂魄,他面容愁苦地看着他们。
杨管事退到门外等着他们吩咐。
扶苏开口道:"这位公子,你是何人?"
那男子急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素字。"话音刚落便听到扶苏拊掌道:"原来是你,我看到你今日出殡。"
梦非面色不善:"又是你,我说过多少次,看着别人的灵路过心里别想多,你好奇心那么重,什么魂都往你身边跑,你真以为你是三头六臂?"不顾扶苏委屈地看着他,又道:"你这个祸头子。"
鸳鸯织就欲飞迟(中)
扶苏委屈:"陈公子,你害我被骂。"
陈素道:"望两位帮我达成所愿,小人必定感恩戴德,不忘相报。"
梦非让他坐了下来,道:"你先说说看。"
陈素道:"我原本与周清订了亲,她是我表妹。但我家境并不宽裕,身体又不好,这一个月来,病日重一日,最后终于......
但我不知道为何缘故,我原是在城东柳家做他家小姐西席,在我去后第二天,柳小姐的兄长便上我表妹家中提亲,且是娶她做妾,我表妹十分不愿,但柳家财大势大,她家中也无法,只得答应。像柳家那样的名门望族,她嫁进去怎么会有好日子呢?希望两位帮我解救她。"
扶苏耐着性子听完:"陈公子,我不能白帮你。"
陈素道:"我家中有一块鸳鸯织锦,那是我家传之物,我托她保管,那织锦以冰蚕丝织成,经年不坏,且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上面的鸳鸯戏水图样由名家用金丝银线绣成,价值万金。若是两位救她出了苦海,你们向她提出要那织锦做酬谢,她必定答应。"
扶苏道:"价值万金?若是如此,为何你不将它卖出,这样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陈素道:"公子,那是我家传之物,不可变卖。"
梦非笑道:"莫把别人当成是你。"三岁的时候就拿家传的玉佩去换糖吃。
扶苏道:"我也没怎么。"梦非不理会他,把陈素收进了那颗碧玉珠子里,然后道:"你在想什么?"必定不是在想如何去办这件事。
扶苏回答:"陈素长得比他表妹还标致,可惜死了。"
梦非失笑:"他在珠子里可不代表他听不见,你这张嘴就是惹人嫌,男子不该用标致来形容。"扶苏却不以为意地摇头:"我这是赞他。"
两个人谈了下晚上由梦非去柳家找陈素的表妹。
扶苏道:"为何我不能去?"f
梦非睨他一眼:"你专会捣乱,带你去干吗?自己数数哪一次不是走错了路进错了门。"扶苏仔细回想了下,似乎是没有。
婉姨从屋子里踱出来:"该吃晚饭了。"
梦非点头,又叫了那个紫衣小婢前来,吩咐她把饭菜端到这边。
"今天做了鱼汤,你多喝些。"婉姨看了看今天的菜色,为他盛汤。野生鲫鱼用砂锅细火慢炖,汤汁乳白,上面撒了些许香菜沫,香气四溢。
扶苏接了汤碗:"有腥味。"婉姨接口道:"你怕被刺卡住不吃鱼,喝点汤也是好的。"然后给梦非也盛上一碗。扶苏皱着眉喝了一口,实在是不喜欢,便把汤倒在面前的碧香米中,就着咸菜吃起来。
梦非又给他夹切段用辣椒呛炒的小白菜:"吃蔬菜。"然后又给他舀了一勺翡翠虾仁。
扶苏勉强吃了几口,把碗一推:"我不吃了。"
"谁叫你吃那么多蛋黄酥。"梦非继续吃饭。
夜幕很快降临,一身夜行衣的梦非站在柳家的墙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人从后面搭住肩膀,饶是他定力好也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正是同样穿着夜行衣的扶苏。
扶苏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去江南许家,我没有走错路。"梦非想了半天才记起他们下午所说的话,十分无奈地道:"那是当然,因为你上次去许家,就只呆在人家的厨房里。"许家的厨子是先朝御厨的徒弟,手艺非凡。
然后吩咐:"你既然要跟,那就跟着吧,别乱跑,我们只是去看看陈素的表妹在柳家过得如何,如果她过得好,也当劝陈素放心去,她一个弱女子,以后也是要出嫁的,只是人选不同罢了。"
扶苏点头。
柳家是江南风格的大宅,夜间没什么灯火点缀,看起来不复堂皇,反而显得阴森可怖。扶苏扫了一眼四周,道:"这么多院子,她住什么地方?"
梦非扬手,指尖上出现一只蝴蝶,那蝴蝶周身泛着淡淡的紫光,飞到半空中,穿透了墙壁飞入柳家。
"那织锦上有陈素的气味,若是他表妹保管着,小紫必定能找到她。"说完拉着扶苏穿墙而入。
两人静静等了一会,小紫飞了回来,停在扶苏的肩膀上,翅膀缺了一块,轻轻抖动着。
"居然布置了结界,真讨厌。"扶苏道。
"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那结界并不强,小紫,带路。"
蝴蝶又飞起来,在前方为他们带路。
梦非又拿出一颗夜明珠,那柔柔的光芒照亮了他们脚下:"虽然你眼睛好,但是还是小心脚下,这边有许多池塘。"他拉着扶苏的手,紧跟着小紫前进。
他们终于到了柳家的后院,那里只有一间屋子有光亮。两人放缓了步子,力求无声无息地在藏身在窗下。
只听一个柔柔的女声道:"今天很晚了,就在这里歇着吧。"这便是陈素的表妹周清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叹了口气:"不了,我明日再来。"这一定是柳家少爷。
周清语声哀婉,却似乎有些怨愤与不屑:"你就这样讨厌我?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看看陈素留下来的这块布。"
柳少爷不做声,只听那女人道:"恕妾身不远送。"
他起身走了出来,回头道:"你早些休息。"并未注意到窗户下躲着的二人,径直走了。
女人待他走了,也步了出来,靠着门发呆,脸上未干的泪痕班驳。
她叹了会气,又关了门,熄灭了烛火。
梦非道:"走吧。"
两个人回到家中,洗漱了一番,爬到屋顶上,扶苏的猫早就趴在那上面了,见他们两人来,便扑进了扶苏怀中,寻求着温暖的抚摩。
扶苏摸着它的毛,感觉它又沉了些,笑道:"婉姨定是把那炖的的鱼给它吃了。"梦非把猫抱过去摸它的肚子,道:"肯定。"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仰头看天,今晚月亮躲在云层里,星星只有疏拉的几颗,稍微装扮了那如黑色幕布的夜空。
扶苏道:"奇怪,柳少爷又不喜欢周清,却娶了她,听周清的意思,柳少爷竟然只是夜夜去那里看一块布。"
梦非笑:"你怎么知道柳少爷不喜欢周清?"
扶苏道:"柳少爷都不跟她一起睡。喜欢的人当然要时刻在一起。"
梦非咳嗽了两声,方道:"你说得对。"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喜欢的人却不一定要时刻在一起,或者说,有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也不能在一起。"
扶苏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说得对。"
梦非又咳嗽了几声。
"你嗓子疼?"
"风大。"
鸳鸯织就欲飞迟(下)
梦非把放在袖子里锦囊拿出来,把装着陈素魂魄的碧玉珠子倒在掌心里,陈素便出现在他们身边。
"你今天都听见了吧?"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柳瀚书是因为我表妹的美貌才娶她的,如今看来,却像是为了那方织锦才这么做的。"陈素不解道,"那织锦虽然价值不菲,但柳家也不会贪图这些,柳少爷素日待我还不错,若不是柳家豪门大宅,我表妹嫁过去也算是好事一桩。"
梦非没开口,这陈素实在是个老好人,人死了还在为他表妹着想。
"她也算美貌?"扶苏道:"我觉得你比她好看。"
陈素苦笑。
梦非忽然想到一事,又道:"陈公子,你是否深爱着你表妹?"要不然何必对她的事如此上心。
陈素道:"我与她自小便定了亲,我与她素来亲厚,如同......"
"如同兄妹一般?"那便是没多少旁的情谊了,可见这个人的确是单纯的好人,"那你和柳少爷感情好么?"
"柳少爷为人很冷淡,但是对我还算和颜悦色,有时候会与他讨论些诗文,有一次他邀我喝酒,说来真是丢脸,我竟然醉在亭子里,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在柳少爷房间里睡着,柳少爷却睡在书房。"
扶苏叹气:"若是我,美人在侧,必然是宁可错杀,不可错过。"梦非白他一眼,陈素道:"我不懂。"
二人齐声道:"你不必懂。"
这事情如此简单。
柳瀚书对着面前这两个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他们,对于他们递了拜贴登门造访,他有些奇怪,但还是命下人上了好茶,问:"两位公子倒是眼生,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扶苏正觉得这茶芬芳甘洌,回味清甜,醺醺地喝了大半,心思根本没放在他身上,梦非见怪不怪,确认周围没有旁人,便直入正题道:"柳公子还记得陈素陈公子吗?他曾是府上西席。"他料定柳瀚书对陈素必有其他情愫,说这话只是为了小作试探。
果然柳瀚书先是面色一变,后又黯然:"是,他曾是府上的西席,家妹出嫁前曾受教于他。"
扶苏道:"正是如此,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受陈公子之托,要带周清姑娘走的。"
柳瀚书奇道:"受什么托?我娶她是因为--"
梦非打断他:"柳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对周姑娘并无半分情谊,夜夜去找她却不留宿,只是为了看一眼陈公子的遗物,这份痴情,实在是令在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