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就说人要知足吧,早拿了银子就走,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潋君听他说得一副轻巧的样子,冷冷一笑道,
"会懂得知足长命这道理的人,也不会去做山贼。与其都要动手,你又何必演上这么一段。"
陈三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脸上满是为难地辩解道,
"我原本可是真心想散财挡灾啊,这不都是从前阁主的命令吗。是他叫我能不动手就绝不要动手。"
潋君心中冷笑,如此一个会为血腥而疯狂的人,怎能让他轻易动手。
潋君和陈三一到了王府,总管赶紧带他们到了齐岚的屋子。整个房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熏香味,陈三不由一笑,说道,
"是御用的迷留香,听说天底下只有皇家才有那么一个而已。"
潋君也曾在紫眸给他的书里看到说这熏香,它可以使重病在昏迷中熬过一段日子,病情不会加重。这东西按说只有皇帝那里才有,看来皇帝也并没准备对齐岚下重手。
潋君让陈三去把齐岚扶起来,先前他在船上服用离魂的解药时,也得由陈三以内力护住心脉。潋君从锦盒里拿出解药,然后坐到了床边。先前他刚进屋时还没仔细看清齐岚的样子,此时这么近的一瞧,还真把他吓一跳。说一句面如死灰都不未过。
潋君把药硬塞进齐岚的嘴里,但齐岚此时已没了意识,解药含在嘴中怎也不见他咽下去。
"让我来吧。"
陈三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把齐岚的身体往后一拖。他一手搂着他的背,另一手硬把齐岚的嘴掰开,用手指直把药往他喉咙口送。陈三动作粗鲁,连潋君看得都有些不忍,但还真就这么吞进去了。眼见齐岚的皮肤渐渐出现异色,从头颈开始,紫黑色液体流窜在他的身体里,看上去就像是藤曼一样。陈三知道这正是解药起作用的征兆,他撑着齐岚的后背让他坐直,掌心抵在他身体输以内力。潋君取来银针,解开齐岚的衣服,紫黑色的东西已布满了他全身。潋君以银针扎在他各大穴道上加以逼毒,每一针扎下去齐岚的身体就一颤。明知道他此刻是没有任何意识的,但潋君难免有几分不忍。
一直到齐岚吐出一大口黑血,陈三和潋君才松了一口气。潋君为齐岚搭了脉搏,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试试毒性的深浅,这才道,
"大半的毒已经解了,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每日一次的逼毒也不可以停。"
陈三一听这话,囔囔道,
"每天都要来一次?他吃得消我可吃不消。"
潋君瞪了陈三一眼,语带嘲讽道,
"不是说华月阁弟子最为忠心的吗?这可是你们阁主亲自答应下来的事。"
陈三忙赔罪道,
"哟,我这不是累糊涂了吗,可当我没说啊。"
潋君看到陈三一会儿功夫就满头大汗,脸上多了几分疲倦之色,也晓得这的确是极耗内力的事。但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毒素在体内挣扎乱涌的痛苦齐岚怎能忍得了。
潋君替齐岚穿好衣服盖上被子,然后才去找纸笔写药方。他手里握着笔杆刚想要下笔,忽然想起当初在清河馆的小屋里,齐岚也是这么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一些难记的字。当时的齐岚虽然也是身体不好,但仍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更别提那好似仙人一样的气质。潋君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凹陷的脸颊,惨白的脸色,嘴唇还带着些紫青色。怎还有当初的风姿。
陈三此时倒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为了坐得舒服他还特地把齐岚往里头挪了一些。潋君正写着药方,就听到他语带感叹道,
"真是可怜,好好一个王爷竟然弄成这样。"
他虽然的确是在可怜齐岚,但终究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潋君与他相处了这么几天,对陈三这人也略有估量。本来齐岚就是与他无关的人,再加上陈三本就为人散漫,先前他抱怨几句也不让人意外。潋君收拾了东西,一回头却看到陈三还在玩弄着齐岚披散着的头发。
"你是走还是不走?"
陈三一听这话,整个人立马跳了起来三两下就走到了潋君面前,他笑得一脸讨好地说道,
"怎么不走,我都饿惨了。这儿是王府,我们又是来救他们王爷的,好酒好菜总少不了吧?"
待在王府已经快半个月了,齐岚体内的毒也一天天地被逼出。只是修罗的毒在齐岚体内已有二十多年,要真正清除余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半个月来齐岚仍然昏迷着,汤药和一块的食物都是陈三粗鲁地掰开他的嘴硬灌进去的,有时候一不小心,甚至会弄破齐岚的嘴角。潋君起初难免不忍,但后来也发现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喂他吃下东西。
起先几天陈三还抱怨着每日得耗那么多内力,累得满头大汗。但在王府毕竟好吃好住,不过是两三天的功夫就再也没听到他的嘀咕声了。每日为齐岚扎针喂药之后,潋君总是会就这么站在一边望着他良久,就好象是期盼着他会忽然醒过来一样。这不光是因为担心齐岚的身体,还为了那个已隔了千里远的蓬莱岛。潋君每日都计算着日子,紫眸说顶多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如今已过了半个月,那也就只有两个半月而已了。按说两个半月的日子并不算长,当初在蓬莱岛一晃就是大半年,可如今怎么才半个月的时间就像是半年那么长。每日从中午开始,就盼着天赶快黑,天一黑又盼着明日的太阳早些升起来。可这时间就像蜡烛一样,真眼巴巴地盯着它的时候,偏偏是怎也烧不完。
一艘大船停靠在了蓬莱岛的岸边,首当其冲从船舱里出来的就是两个青惟门的弟子。他们刚走到船头一探,却看到岸上竟什么人都没有。
"小心有埋伏。"
身后的楚家少主提醒道。
"有什么可怕的,有没有埋伏也就这么些人。"
一个身穿鹅黄色外衫的美艳少妇从后头走来,娇媚一笑道。
众人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纷纷拿着兵器下了船。刚走在岸边,就看到远处飞来一个紫衣身影。轻功之精湛,的确让人无法不赞叹。
只见那人平稳地落在了他们面前,白肤红唇,容貌是说不出的精致华丽,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清澈,皎洁如明月。
"小妖女,还不叫柳梦已出来。"
站在前头的一个青惟门弟子怒目圆睁,直囔囔道。
紫眸闻言,脸上笑意更浓,她道,
"阁主哪是你们这等人随意可见的。"
说罢,紫眸刚一扬手,只见不远处走出十多个华月阁弟子。
此行领头的是凤明府孙冷语,他一看到这架势先是做了个手势阻止身后几个年轻人贸然冲出。然后,他温和一笑,对紫眸道,
"月使可否先带我们去见柳阁主。万一这次的事是一场误会,不就伤了和气吗?"
紫眸轻挑秀眉,嘲讽一笑道,
"怕是你们想不费力气上灵山吧?难不成阁主说一句这都是一场误会你们就会乖乖地走?"
紫眸话说到这儿,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待她再开口时,目光中已只有阴冷之色,她道,
"血洗蓬莱岛。我们华月阁还真得四大门派垂青啊。"
紫眸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捏着的一封信喊函扔在了孙冷语面前。
"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血洗法。"
说罢,她手刚一挥,站在不远处的众弟子就顿时围了上来。
紫眸扬唇一笑,冷冷道,
"我们华月阁做得出,也就担待得起。"
眼见齐岚身上的余毒正一天天被清出,潋君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从蓬莱岛带来的药都差不多用完了,潋君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自己都未曾踏出过王府一步,便自己出门去买药材。陈三嘴上虽说好,但脸上难免有些不乐意。他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恨不得一整天都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做。原本他还念着燕都的好酒,但在王府这些日子来,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只是他既然受命要跟在潋君身边寸步不离,既然不甘愿也仍是强打精神陪了出去。
潋君一连跑了四五个药铺才买齐了东西,此时已是傍晚,陈三直囔囔着饿,潋君便找了个不错的酒楼请他吃上一顿。先前在船上潋君就答应陈三要带他去喝燕都有名的佳酿,这东风楼在燕都也是赫赫有名的酒楼,潋君从前也来了不少次,随意报几个菜名就是响当当的招牌菜。
陈三吃得狼吞虎咽,潋君却没什么胃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样的感觉已经一连好几天了,可是他怎么想都找不到原因。一到入夜,东风楼的客人就多了起来。几个手握长剑的男子走上楼,恰巧坐在了他们后面的位置。
潋君本是无心偷听他们说话,只是那几个男子中气十足,嗓门又响,实在是想听不到也难。潋君原本还嫌他们吵,忽然,却听到其中一人说道,
"听说这次四大门派没几个人回来的,真看不出华月阁这么有能耐。"
"可不是吗,不过华月阁也死伤惨重,你想想这次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可都是各派好手啊。"
潋君一听到这话,心头一震,脸色顿时惨白。
"怎么不吃?"
陈三一边喝了一大口酒,一边奇怪地问潋君。
潋君本就心中焦急,一看到他仍是这么一副悠闲的样子,越发气恼,低声呵斥道,
"你个家伙除了吃还知道什么,没听他们刚才说什么吗?"
陈三瞥了一眼隔壁桌,漫不经心地说道,
"江湖传闻而已,未必可信。"
他刚一抬眼去看潋君,就被潋君狠狠地死瞪着。他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忙道,
"我去打听,总可以了吧。"
陈三说完就真站起来走到隔壁桌去了,他平日就总是一副市井小民的样子,说起那些插科打混的话也熟练的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潋君看到连陈三都皱着眉头,心中顿感不妙,他急切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三喝了口酒,答道,
"日月二使把他们四大门派的那些宝贝丹药给偷走了,还杀了不少人,他们就连手攻上蓬莱岛了。不过好在大家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那柳梦已......"
潋君心头一乱,脱口而出道。
陈三脸上不见丝毫慌张,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潋君,他说道,
"阁主要真有事江湖上早传遍了。不过,看不出你倒对阁主挺关心的。"
潋君不答,只是别开了眼。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是无论什么话什么事都抓不住。良久之后,他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陈三道,
"紫眸他们为何要盗取那些东西?"
陈三笑着反问道,
"月使没跟你说吗?"
潋君气恼道,
"说了我还问你?"
陈三大笑着回答说,
"既然月使没说,那我就更不能说了。"
潋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陈三,目光微凝,他道,
"陈三,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啊?什么?"
陈三竟佯作听不见,把耳朵往潋君那里凑近了些。潋君心里虽恼,却还是强忍着脾气,心平气和道,
"昨夜的飞鸽......"
话未说完,只见陈三已收敛了平日的痞笑模样。他赞赏一笑,整个人的样子顿时正经了不少。
"这一路你倒还真有不少地方让我吃惊。"
潋君听他这么说,早就恨得牙痒痒的,但脸上仍是平静道,
"山贼的那一次,你也是故意的吧,陈三,你到底想试我什么?"
陈三一听他说到这事,立马摆摆手道,
"那可不是假的,阁主从前的确是这么命令过我。不过后来之所以让人逮到背后的破绽,的确是我故意的。"
潋君并不吃惊,他冷冷道,
"你到底为的是什么目的。"
陈三扬唇一笑,理所当然道,
"就是想知道你这样一个不会武功出身娼馆的人到底是否是个愚蠢扭捏的人,不过你倒让我很满意。不但是个爽气人,遇上事了也不是胆小地自己往后躲。"
潋君冷冷一笑,嘲讽道,
"为何我需要你对我满意?"
陈三不怒反笑,他道,
"你可不光得让我满意,还得好好贿赂我。你知不知道紫眸为何让我跟在你身边?可不光是保护,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你再回蓬莱岛。"
紫眸端着药膏纱布走进兰祀屋子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紫眸坐在了床边,撩起兰祀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拆下纱布。
"你闻到了吗,外面的血腥味。"
兰祀忽然睁开了眼睛,平淡地说道。
紫眸目光一凝,不禁看向了外头。离那日的撕杀已过了五六天,但整个蓬莱岛仍是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所笼罩。别说是满山路的尸体,就连灵山之巅也是遍地血痕。每一次走过大殿附近,紫眸都是忍不住心中一颤。仿佛是当日情景一次又一次浮现眼前。
她定下心神,佯作平静地说道,
"胡说什么,你不都让弟子们去清理残骸了吗?地也都刷过一遍了,哪有什么味道。"
兰祀目光幽深地望着紫眸,紫眸心头一颤,心虚地别过了头。
"紫眸,你说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不停地杀人,然后被杀吗?"
兰祀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缥缈不定。
紫眸转头望向他,目光中难掩自嘲和苦楚。良久,她才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兰祀。活着就是这样活着了,管他是为了什么。"
兰祀闻言,忽而一笑,也不知他是在笑什么。
紫眸替他换了药膏,又重新包扎好伤口。兰祀一改平日的嬉笑神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兰祀才忽然开口道,
"你为什么让陈三跟着他?"
紫眸闻言,目光直视着兰祀,笑着回答道,
"如果我不那样做的话,你会杀了他,对吧?"
兰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道,
"不错,即使你和阁主都气我恼我,我也绝不会让他再踏上蓬莱岛一步。"
紫眸离开屋子的时候,恰巧小秋端了茶水进来。他乖巧地向紫眸问了声好,紫眸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小秋羞涩地低下了头,她才淡淡一笑,走出了屋子。
小秋两手捧着杯子走到兰祀身边,小心地吹凉了些,才递给他。兰祀笑着接过,一口饮尽。小秋目光瞟见刚才换下的纱布,上头还有深红色的血迹。他眼睛一红,略带哽咽道,
"公子,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了。"
兰祀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宽慰地说道,
"我把你带到这里,就不会让你受伤。"
兰祀目光温柔,小秋一对上他的眼睛就红着脸低下了头。小秋的头发又细又柔软,摸在手里像丝绸那样顺滑。兰祀忽然想起从前柳梦已也曾这样摸着紫眸的头,那时紫眸脸上笑得很甜很清澈。好象是从很久之前起,紫眸就只会仰望着柳梦已,追随在他身边,丝毫不在乎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即使是一身沐血,只要柳梦已说一声好,她的脸上就会洋溢着清澈皎洁的笑,就像是盛开着的情语花那样,明媚灿烂。只是那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兰祀的面前出现过。
半个多月的花季过去了,树林里的情语花早就凋零。紫眸刚想绕过树林,脚下却一顿,她想了想,还是往里头走去。自从潋君走后,柳梦已每日傍晚都会在这里站上一会儿,紫眸自从知道之后每次都刻意绕开。既是不想打扰柳梦已,也是不愿看到柳梦已目露愁伤的样子。
柳梦已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很少有其他表情。他眼眸漆黑,深如潭水,鲜少会有波澜起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紫眸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各种情绪,虽然是不易察觉,但却是切切实实地改变。这样的改变既让紫眸高兴,也让她担忧。
紫眸一走进树林,就看到柳梦已站在其中的一棵树下,那正是当初他们一起开到情语花盛开的地方。树林里的风吹起柳梦已的衣角,灵山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柳梦已衣衫单薄,身姿飘渺,更显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