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入宗大典隆重举行,龙泽已经有近千年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大典了。这一日晴空万里,下了半月的雪在子时便停了,辰时,红日比雪峰跃出,红装素裹,万里流金。喜庆的种钟声从玉龙峰顶和金凤峰顶层层敲起,整个龙泽千树万树都闪着金花。四周座座雪山,泽内弯弯海子都回应着隆隆的鼓声。喜气从天而降一直弥漫到地底的寒暖温泉。
上百万人参加了这次入宗大典,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在玉、风两位太祖的扶持下,登堂入室,祭拜天地祖宗,正式取名为:玉心怡、玉心悦,成为龙泽玉家第三十二代的宗室主。小小年纪便要担当起振兴宗室,宏扬龙泽的重任。
龙泽诸君的兴趣都转到了两位少主身上,这对天作之合,一个为郎舍命,一个一往情深,好事应当趁机向外宣布了吧?可怪了,在入宗仪式上,小少主紧紧地跟在母亲后面,听到金辰鹰的声音便躲到母亲后头,好象金辰鹰是一个恶魔一样,又会把他给捉去了,强行劫掠。
入宗仪式结束了一个多月,金辰鹰是北渊龙泽两头跑,工殿弟兄办事神速,已经挖通了龙泽到北渊的直接地道,来往一趟向大少主这样的轻功只要四天就成了。听说大少主已经向恩师求了无数次亲了,可是小主子如同避毒蛇一样的避他,只要大少主靠近就躲得远远的。哎,难道小主儿还在生大少主的气么?大少主醋劲是大了一点,力气也足了一点,可那也是爱极了嘛!小主儿边风攸这样的仇恨都能化得烟消云散,就化不开这么点小别扭?
风涵已经问了凝弟许多次了,风凝总是沉默不语,再问他就倒头睡了,给从来无话不说的哥哥一个后背。而且近来小主儿的话少了十分之九,难道当了娘亲就玩深沉么中?大家耳边少了他的聒噪,怪不自在的。
玉龙吟这些天不是睡在躺椅里,就是睡在涵凝轩里逗小孙孙。他发觉了爱儿的情绪很不正常,常常一呆就是好半天,有时偷偷的抹眼泪。莫非是吃自己孩子的醋么,看来要多对他多关心些。玉龙吟心疼地问道:"是不是还在生你师哥的气?你想怎么消遣他,你只管做就是了,娘亲给你撑腰呢?"
凝儿扯了半天嘴唇,很苦很苦的笑了笑道:"娘亲这事和二哥没有关系。"
玉龙吟摸着他削瘦的小脸道:"听娘亲的话,给你二哥一个机会,娘亲相信他会疼你入骨的,终身有托,也好让你放心。"
"娘亲儿子想陪着您。儿,儿不想跟二哥在一起。"
"凝儿,你有心事,你告诉娘亲,到底喜欢谁?娘亲给你作主。"
"娘亲,儿子一辈子陪着您。"
金辰鹰借看儿子的机会已经一百零一次的来献殷勤,凝弟一听到他来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躲进书房里去。金辰鹰非常难过,不成我是蛇蝎么?你这样躲我,你为什么要舍了性命救我,救了我的人,不救我的心,有什么用?
入宗大典一月以后,按太祖他们的按排,想让玉龙吟和风净尘出泽远游一次。清晨玉龙吟刚懒洋洋的收拾东西,泽远气喘如牛的来禀报:"主上,有刺客刺伤了小主子。那刺客化妆成了侍女,趁着小少主散步的机会,突袭了小主子,幸好李憬他们挡得及时,没有伤了要害。不过刀有剧毒,现在大夫们都在解毒。刺客已经拿下了。"
玉龙吟浑身一震,扔下手上的东西,直入医殿,风净尘也急得冒汗,跟着飞奔。只见风涵和金辰鹰他们都惊惶地守着,小儿子脸色苍白的躺在那里,不知情形。晴轩过了好一会儿道:"好了,没有大碍了,幸好小主子服食过绿心莲,那孔雀胆毒耐何小主子不得。刀口不深,小主儿多休息就会好的。"
孔雀胆,天下众阴毒之首,一两滴就可以使人致命。这刺客是想置凝儿于死地了,好歹毒。玉龙吟怒从胆生,安顿好了爱子,便升殿审讯刺客。
龙泽诸君们都怒发冲冠,何方来的狗杂碎,竟敢来刺杀小主子。剁碎了喂狗。升殿后一看,刺客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健壮婀娜,极富阳刚之气。有人心中便暗自思忖,莫非小少主倒处留情,这姑娘被小主子骗了,因爱生恨,前来刺杀负心人?很有可能。
柳涔一看这姑娘手心里全是汗,他的身子在瑟瑟发抖。风攸心疼道:"涔,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担心凝弟?轩说没有事了。"柳涔知道自己失态,勉强一笑。
两位泽主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女刺客,敢伤我爱子,就是我刻骨仇人。那女刺客却傲然而立,全无惧色,一副杀剐任便的轻松模样。玉龙吟斜了斜风净尘道:"上泽主,有何分教?"
风净尘道:"按龙泽律令,谋刺龙泽首脑者,轻者大辟,重者分尸。此人 居心刻毒,分明是想置我龙泽小少主于死地,依我之见,可以重判。"
玉龙吟按下怒火道:"先问问她,受何人指使要来行刺?"
司马越喝道:"胆大妄为的刺客,受何人指使前来刺杀我龙泽小少主?"
那女刺客讥讽地一笑道:"无人指使,我不过是来杀一个忘恩负义的无心之人而已。"
玉龙吟冷笑道:"忘恩负义,请问我龙泽何人忘记了哪一个的恩?"
那女子仰着脸,竟然不回答。柳涔抢声道:"泽主,此人谋刺小少主,理当处死。但小主子无恙,泽主仁爱治世,便将其武功废去,速速逐出龙泽,此女子看来有如疯癫,泽主又何必相信她的疯言疯语呢?"
女刺客冷笑一声看着柳涔道:"柳殿主,柳四爷,好一个疯癫,好一个疯言疯语啊!"
一边正在苦苦思索的风涵突然惊叫了出来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以前侍候过弟弟的侍女,赫连那燕,那燕姑娘。"
女刺客凄然一笑道:"风五爷好记性,正是奴婢。"
风涵温言道:"是不是弟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放心,大胆说。你那么尽心侍候弟弟,如果真是弟弟不是,我替娘亲求情。"
女刺客惨笑道:"五爷,我是一个奴婢,他怎么会对不起我,他对不起的是......"
那刺客刚想再说什么,柳涔横插进来打断道:"中少主,她有点神经失常,不过是胡话而已。看在她曾经侍候过小主子的份上,饶她一命,逐出去就是了。"
风涵平静地看了柳涔一眼道:"四哥,你如此担心做什么?他说的是弟弟,又不是你,让他说就是了。真是弟弟错在先,咱们也不是不讲道理,娘亲您说是不是?"
玉龙吟对柳涔的奇怪反应也很犯疑,这事儿难道与涔儿有牵连么?有心想维护柳涔,可当着大家的面如何徇私?便点了点头,示意那刺客讲下去。
谁知道柳涔突然抽出佩剑水光寒,直指向刺客的咽喉,冷冷道:"你敢讲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一变化突生,众人大愕,难不成这刺客是柳涔指使的么?柳涔让刺客来行刺小主子做什么,小少主刚帮了他一个大忙啊?没有小主子,他能和风攸在一起么?
那刺客瞪着柳涔,柳涔也瞪着她。刺客哼了一声笑道:"好柳四爷,小少主是兄弟,别人就不是兄弟。"
柳涔断喝一声,全然没有平常的温润:"你别逼我,今天你要是敢讲出一个字,我就立时杀了你。我任凭泽主处置便是。"
柳熙阳和其他几个长老见一向温文尔雅的涔儿如此失态,都喝出来道:"涔儿,你做什么,赶紧下来。"
正在大家都左右为难又莫名其妙之时,只听殿外侧李憬苦劝道:"小主儿,您休息去,别弄坏了刀口,您饶了奴才好么?求您了,您别再挣扎,您瞧又流出血了。"
风凝已经扶着李憬进殿了,邓林他们也跟着进来,邓林这个奴才向来不知高低奇怪道:"四爷,您拿着剑指着刺客做什么?要杀人灭口么?"
风凝一听便扶着椅子往前急走了几步道:"四哥,放了那燕,放了她,让她走。"
柳涔的剑直抖,他一个字一个字道:"这人放不得,除非她发誓什么也不说。"
风凝已经到了前殿,他缓缓地摸到了柳涔的身边,抱着柳涔的手哭道:"四哥,不要再为我作业了。要来的,是躲不了的。你已经为我忍心得很苦了,不必再忍受下去了。她要说也由得她。"说完便拿手去摸水光寒。柳涔怕剑伤了六弟,便将剑慢慢垂下道:"那燕,我求你了,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纠缠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
那燕一步步逼上来,柳涔扶着风凝步步后退,突然柳涔的手一软,风凝就直坐在地上,那燕狂笑道:"我走,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等着说出真相,让泽主杀我,我来这儿就没有想活着离开。"
风凝突然双手抱头,紧紧地缩进了膝盖里头,居然一言不发。
那燕回头看着风涵他们几个道:"大爷,二爷,五爷,当初您等结义时,发过什么誓来者。"
司马逸云一顿看柳涔这样子,事情只怕很难堪,便不想说了。
金辰鹰和风涵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两人光明磊落,脱口而出道:"兄弟之间同气连枝,相互依靠,不离不弃,如有背叛共弃之;造福人间,维护正道,如有违背伦常,荼毒为祸世间者,共弃之。"
那燕道:"这话今日还算数么?"
两人斩钉截铁道:"当然!"
风凝听了他们两个的话,居然浑身抖瑟,缩成了一团。
那燕指着风凝咬牙切齿道:"你缩起来有什么用?你逃得了惩罚么?你忘恩负义的这刻,就应当知道有今天。"
柳涔上前半步,竟给那女子跪下道:"那燕,求你饶了他,你们爷活着必不准你这样做。"
那燕哈哈大笑,泪水却滚滚而下:"我们爷,四爷,您眼中还有我们爷么?"
我是北夏太子孟鉴金的侍女,叫赫连那燕。我本来是苦栎人,被北夏掳去当奴隶。我家饱受痛苦,后来那奴隶主要强占我姐姐,咱们一家人便连夜出逃,却被抓了回来。我姐姐宁死不屈,那奴隶主便要当着她的面将我们整个家的十一人全都杀死。就在一家人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时,一个十二岁的可爱少年陪着母亲敬香路过,他奉母亲之命,将我们全家都救了下来。我们才知道这个人便是北夏的太子爷,而那个仙女一样善良的贵妇就是皇后陛下。太子送了我们全家去苦栎,我不想走,跟父母说了以后,就留下来,请求当太子的婢女,侍候他,报他的大恩德。
我的太子爷又仁慈又英武,文武全才,是全北夏人企盼的君主和所有北夏女子的梦中情人。咱们太子眼睛高啊,什么样的人都看不上。可是有一天,爷他带回了一个人。他让我去侍候这个人,一个又哑又瘫的小可怜。爷说那是他的小兄弟,是他最心爱的弟弟。从那天开始,咱们爷就着了魔了,他不再把东宫当家,而是三天两头去含玉楼。爷帮着这小可怜进北夏的国书院,给他选了最好的同院学长。堂堂太子亲自做车夫,接送小可怜上下学。爷什么好东西都往那小可怜这里送,为了讨小可怜高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子爷啊!放下了所有的架子,说笑话,逗趣儿,陪笑,就是为了让他开颜一笑。那小可怜体弱多病,爷就常常是整夜整夜的守着,有时是二三个晚上都坐在床边,不眠不休。我们都弄不懂,这小可怜是个大残废呀,就算一张脸长得委实迷人,但又怎么能配上咱们人中龙凤的太子爷,北夏未来的君王。
那年陛下给太子爷选妃,特意选了苦栎的公主。可是太子爷居然对那小可怜说:"六弟只要你点个头,天涯海角,哥陪着你,给你遮风挡雨。咱们吃糠咽菜,只要能陪着你,三哥乐得很。"
我在一边听得很感动,但这小可怜却不领情,他在纸上写:"三哥,每个人都有责任,三哥的责任是当个未来的君王,弟的责任是帮哥哥中兴龙泽。弟在未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前决不会走。"
当时太子失望之极,他痴立风中良久,那么深厚的内功,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爷有了正妃,却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她。有一次正妃哭闹,爷说:"你爱做什么,我不管你。将来你愿意去那里,我当妹妹嫁了你。至于我的事,你最好不好插手,你若敢对我的兄弟不利,休怪我无情。"
然而太子妃不甘心输给一个小瘫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卖了些杀手,趁太子招待苦栎使者的时候,火烧含玉楼。我冲出包围给太子送信,太子和金二爷疯了一样往火里冲,两人在滔天大火里摸了老半天,出来的时候跟灶神一样,两人相互瞪了半天眼睛,打了一场,又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散了。
太子本来是要杀了太子妃的,可是看到了太子妃鼓起的肚子,叹了口气,搬出了正殿。从此太子就没有入过正殿一步,脸上也罕有笑容,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吏部和礼部。一直到两年后,太子回来时,得意非凡,两眼放光道:"那燕,你知道我今儿见到谁了?我和六弟一起爬山,是六弟,六弟啊!"
我知道太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六弟,他常常念叨,平生知己是五弟,一生最爱是六弟。六弟,只要你能幸福,三哥无所不可。所以听到六爷还活着,而且已经能行走自如的消息,也为咱们爷痛快。
直到爷二十五岁那年的秋天,爷刚过了生日不久,喜气洋洋地带着我和另一个侍卫,说带咱们去见六爷。那天风和日丽,秋光明媚。咱们到了城外的凉亭,六爷已经摆好了酒在等了。爷一进亭中,一把拉住六爷的手道:"六弟,你来了。你清减了。二哥,五弟的事,我听说了,我去迟了,只救回了四弟。你也不要太伤心,你放心,只要有三哥在,没有能伤害你。"
六爷看看咱们爷,给爷倒上了酒,然后抬头对爷道:"我来问三哥要件东西。"
爷怜惜道:"六弟,你就算要摘我的心,我都不犹豫的。"
六爷慢吞吞道:"我不要三哥的心,我要麒灵玉。"
太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道:"你为什么要它?"
六爷面无表情道:"麒灵玉中含有的精气能保住二哥和哥的一年性命,我还能想法子救他们。"
三爷的脸变得比秋霜打过还苦道:"你知道这可是北夏的镇国之宝么?"
六爷闪了闪眼睛道:"知道,我在三哥身边看见过,三哥十八岁的时候,这玉北夏陛下就给了三哥了。你若失了玉,只怕无法向你父皇交代。可是这是我龙泽之物,我取回先祖的遗物,也合情合理。"
三爷沉默了一会儿道:"六弟,我要你一样东西来换。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我最喜欢你的一双眼睛,你肯将眼睛挖出来给我,我就把玉给你。"
六爷没有片刻迟疑,双手便向自己的眼睛挖去。太子伸手挡住,满脸都是凄然的秋雨道:"六弟,三哥不过和你开玩笑而已,你当真了么?三哥如何舍得伤你。三哥问你,如果三哥,二哥和你哥三个人同时要死,只准你救一个,你先救谁?"
六爷眨眨眼睛道:"当然是救三哥。"
太子爷非常高兴道:"你不会是哄三哥罢!"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世上有这样绝情的人,对自己恩深义重的义兄说出如此冰冷的话。只听六爷慢吞吞道:"我不是哄你高兴。那是因为无论是哥还是二哥,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去了,我都不会独活,立时便相从于地下,决不叫他们在黄泉路上孤叶飘零。我怕你一个人在地下会寂寞,所以决定先救你。"
我们爷仰天惨笑,眼泪一滴滴地溅在桌上道:"好,好一个怕我寂寞,你会陪二哥死,却不会陪我是不是?"
六爷毫不动容重重地道:"是!"
爷低下头来,抬起了六爷的脸道:"我想不明白,二哥到底哪里比我好了?"
六爷淡淡一笑道:"三哥,你这样的人却问出这种傻话。你不晓得情之所钟,无怨无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