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
"唉......你们两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那么喜欢对方，偏要变着法儿折磨自己，也折磨对方......就算不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也不要......变成陌生人啊。你知道吗，在守着昏迷的你等你醒来的一个月里，水断天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他在想也许你会恨他......恨他一开始的欺骗......也许你依然爱着他，却需要一段时间重新接纳他......甚至......也许你会死......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你醒来，不是‘我恨你'或是‘我爱你'，你却漠然地问他‘你是谁'。爱也好恨也罢，起码还有对他的感情在，然而，你连他最微小的期望都抹杀了。"
我没有说话，觉得喉咙干涩。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我理解你的痛苦，也或多或少......知道你装作失忆的原因。雁程......如果这么做会让你......不那么难受的话......那就这样吧。"
我抬头楞楞地看着他，他回我以微笑，揉了揉我的头发。
"雁程......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因为是你的家人，所以会原谅你的任性。
因为是你的家人，所以不想看你难过。
洒庭轩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温暖得......让我想落泪。
"其实......我觉得，‘失忆'也不是减轻痛苦的好方法，当所有盛满情感的记忆被自己封锁，只有自己才会小心翼翼地触碰时，最难受的......还是自己吧......雁程。"
我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关系......只是......"
我没有说下去。
洒庭轩叹了口气
"你啊......啊，差点忘了给你换药！"
我自己解开了衣服，他取下我身上的绷带，为我重新涂上了一层清凉的药膏，又替我缠好了绷带。
"......不管看了多少次，还是会让我倒抽一口冷气，他们下手真狠。"
"谢谢你救了我。"
他收拾好了木盒里的东西，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他低头啜了一口茶，"我应该谢谢你，谢你选择活了下来。雁程，在地牢时你喝了我给你的蒲灵草汁是吧。"
"嗯。"
"怪不得......其实就算是我，也很难保证救活一个喝下‘诛涎'的人......人的生死，有时不仅要靠医术，更重要的是自己求生的意志。"
"呐......庭轩，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装失忆好吗？"
"好，我会帮你隐瞒。"
"谢谢。"
他举着茶杯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望着桌上明灭的烛火，也没有说话。
窗外，夜已深。
************
洒庭轩走后好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只好睁着眼睛等天明。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很轻，似乎怕吵醒我......冥岚岛上要是有贼的话，那贼一定是不想活了......深夜来我房间的，只会是他。
我立即闭上眼睛装睡，漆黑的寂静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可怕。
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失败，白天装失忆还不够，晚上还要装睡。
他立在床前好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幸好四周很黑......能够掩盖我脸上的绯红。
他什么也没说，依稀听到脱衣服的声音，接着他上床掀起我的薄被，轻轻地，将我揽在怀中，便不再有动作。
这个笨蛋！也不管我是睡着还是醒着就这么霸道，他难道没意识到清醒着的"失忆秦雁程"会对他的亲昵感到不自在吗？说不定会厌恶他......
难道，他已不在乎......
想到这，我僵直在他胸前。
耳畔是他均匀的呼吸声，鼻间萦绕着属于他的淡淡清香，身体被他温暖的体温包围......让我想起在沂州时，每晚被他以"保护"之名也紧紧拥着......不过，那时的他是想杀了我吧，那时的温柔，也只是假象吧。
那么现在呢，让我既紧张又心安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浑然不觉地，我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水断天，以前的我，总是在等你的一个解释，解释你的有心接近，你的复杂身世......而你却是在闪闪躲躲，患得患失......我知道，我没有欺骗自己，我爱你。但却因为你的不坦诚而爱得忐忑，爱得心慌，爱得隐秘......以至于......不敢爱你。
其实，你当时的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你看我的眼神，你那虚假不了的关心......不是伪装得来的吧。
不过，现在，我已决定放弃你。
正因为了解真实的你，才惧怕相爱的幸福......呵呵，很怪异吧，有人会惧怕幸福。
我惧怕幸福。我怎能让云温、雨润、荒寒、奕凫的坟墓在北方的朔风中荒芜，而自己却恬不知耻地在江南永开不败的繁花中谈情说爱、卿卿我我。
我惧怕幸福。我怕你的爱如韧丝，束缚我原本的浪子心性，我怕我会在你的脉脉温情下忘乎所以、迷失自我，成为满心满眼只有你的痴情小女子。
请原谅我的自私，就让我用"失忆"来忘记你，也让你放弃我，好么？
我的头埋在他胸前，辛酸，却又温暖地沉入梦乡。
似乎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没有噩梦的觉了。
************
第二天醒来，身旁早已没有那人的身影，只有床单上的些许皱褶，证明着他曾经来过。
呼--我轻舒了口气。
又是新的一天，我暗暗攥紧拳头。
"失忆"的秦雁程，今天也要好好表现！

雁之归程（11）
早饭。
游歌的位置是空的，我盯着那个位置失神了一会儿，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转头，看见了洒庭轩的笑脸，他用唇语告诉我：别担心，游歌没事。我苦笑了一下，便扭头装作不在意那个座位。
虽然心里堵得难受。
身旁的水断天不断给我夹菜，我偷瞄他，他神态自若，好像对我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不能"理所当然"啊。咬咬下唇我抬头冲他微笑--
"水公子，我可以自己来。听说您是酬天门的门主，这么多的恩惠我可承受不起啊。"
他果然皱眉："恩惠？"
我继续客气地微笑："是啊，我虽然不知道以前我和水门主是什么关系，但至今以来一直成蒙照顾，真让人受宠若惊，所以有些好奇，想知道秦雁程......那个男人，到底和您是什么关系？"
连我自己都觉得说的很过分，我看见桌上的其他人都变了脸色，停下筷子看着我和水断天。
然而，那个男人依然神态自若，他转头，深深望进我的眼睛......我想避开他灼烈的视线，却担心伪装暴露，只得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眼睛。
"他是我的爱人。"
看着瞬间呆楞的我，他像宣誓似的，又加了一句--
"我水断天，一辈子，最爱的人。"
楞住的并不只我一个，怀远张着嘴巴，筷子掉在了桌子上，清脆的声音将我敲醒，我努力平抚心跳，换上客气的微笑。
"哦，原来是这样......那秦雁程，也是这样看你的么？"
至始至终，我将秦雁程看成了另一个人，而现在的我，冷漠而残忍。
他没有答话，蹙眉看着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期待......我微笑着看着他，用脸上的平静掩盖内心的波澜起伏。
洒庭轩咬着筷子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许久，水断天开口："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众人埋首吃饭。
我低着头，看着碗中的小山，脑海中不断浮现他那认真的表情--
"我水断天，一辈子，最爱的人。"
魔咒般的话语萦绕耳际，让我觉得既苦涩......却又甜蜜。
************
下午阳光明媚，我被怀远拖到海边放纸鸢。
沙滩上，怀远和水盼相互追逐笑闹，蓝天中，两个色彩艳丽的纸鸢扶摇直上。
突然想，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有多好。
摆脱束缚的童年，可以笑闹的朋友，悠然的白云与海鸥，扬帆的航船与未知的前程......让所有的担忧、苦恼、忐忑与彷徨，都付诸于夏日海风，悠扬而去，永不归来。
我坐在海边最大的岩石上，任海风拂乱发丝，衣襟飞扬。
是到了，再次启程的时候了吧。
"雁程哥哥--！"怀远拽着水盼，在岩石下冲我招手。
"我和水盼回去拿水给你喝，你等我们哈！"
"嗯。"我笑着点头，看着大汗淋漓的两个孩子向山上跑去。
过了许久。
抬头望天，天边似乎隐隐积了一层乌云，太阳也隐没了踪迹......要下雨了吧。
我并没有回去的意图，站起身子，看天边的阴云愈积愈厚......
暴雨，如期而至。
雨水将我淋透，我朝天扬起了脸。雨水并不是彻骨的寒冷，相反，有一种透心的凉爽。
小时候，自己最讨厌雨季的来临，因为不能到户外玩耍，而且后院的池塘边，还蛰伏着许多丑陋的癞蛤蟆。
--"呦~~~你还嫌癞蛤蟆丑，人家可比你好看！"
云温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我听说，癞蛤蟆烤着吃味道不错，雁程，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奕凫，是最能出馊主意的捣蛋鬼。
--"别听他的，夫人知道又要说你了。"
雨润是最得母亲喜欢的，温柔又懂事。
--"雁程，听雨润的话......别撅嘴，我可帮不了你。
荒寒，像我哥哥一样。
你们，现在在一起吗？
我，被丢下了啊。
可是，我已经选择不去找你们，你们是希望我这么做的吧。
可是......我......好想你们啊......
好寂寞。
"雁程--！你在做什么！"
洪亮的声音将我从恍惚拉回现实，扭头，看见了正往岩石上爬的洒庭轩。
"你疯啦！才下床几天就这么淋雨，又想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想让我们的辛苦都白费吗！"他站在我跟前捏着我的肩，声音比平时大，脸上有奔跑后的潮红。
"庭轩......"
"哭什么哭！别以为我不会骂你！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就会跑到一边偷偷哭，装给我们看的笑脸有多难看你知道吗！"
"我没......呵呵......你怎么说话和云温越来越像了......"
"你......"
"云温......总说我难看，说我是傻子、笨蛋......最喜欢捉弄我......呵呵......把我比做癞蛤蟆......"
"雁程......你......"
"我......怎么是癞蛤蟆呢......就算不是天鹅......咱也是大雁......"
"......"
"......庭轩......我没法忘记他们。"
"没人要你忘记......又怎能忘记。"
"可是......不能忘记......就没法原谅自己。"
"雁程......"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对我百般照顾......只是......我......"
"你......还是要走吗......"
"嗯。"
"冥岚岛......不行吗......我们......不行吗？"
"是我不好......"
"......水断天......也不要了？"
"什么要不要的......又不是一件东西......"
"你想好了？你舍得？"
"......哦......"
"......你......要到哪里......"
"天下之大......自有容爷处......呵呵......"
"雁程......我不是和你说笑......"
"我没有啊......"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那......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了秋天再说吧......听说冥岚岛的蟹子挺肥的......嘿嘿......"
"......"
"......"
"......傻子。"
我和洒庭轩浑身湿透地从岩石上爬下，捡起扔在地上的纸伞，准备回去。
我们互相调侃着对方是落汤鸡，才走几步，洒庭轩突然停了脚步，我纳闷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在离海滩不远的的树林里站着一个人，目光直直地望向海边的岩石。
我们相隔不算远，我可以看到他淋湿的头发贴着苍白的脸颊......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难道，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雨声这么大......不可能啊......
他的目光转向我们......
扯起嘴角，淡淡一笑，便消失在树林中。
呆楞在原地的我，盯着他站过的地方......久久没有动。
雨......却停了。
************
又一个无眠之夜。
深夜，房门被打开，闯入者理所当然地上床，从后背抱住我的腰。
我闭着眼睛装睡。
"雁程......你睡了吗......"他轻声询问。
我僵直着身体，紧闭的眼帘微微颤抖。
"雁程？"
我睡着了睡着了......不要再问了......
"......雁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怎么提起这个了？
"......呵呵......那时我在想......这个年轻的宰相......真好骗......真好玩......"
"你喝了好多茶哦......最后还脸红地提出要上茅厕......呵呵......"
"一见面......我就说对你有兴趣、喜欢你......但是......一见钟情也没我这么露骨......呵呵......是不是？你对我的有心接近是有所察觉的吧......你选择信任我，而我，也没有挑破我的目的和身份......"
他将脸贴在我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
"喜欢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在沂州，每晚借着保护你的名义故意抱着你睡觉......我竟贪恋起怀中这个瘦弱的身体的温暖......总爱看你给灾民施粥时的笑脸......悲悯、怜惜，给人温暖和安慰......你亲自修改城中的水渠布局......简陋的客栈的烛台总是亮到深夜......第二天又不顾疲惫，起得很早去查看河堤......那时我总在问自己......欺骗这样一个人，让这样的一个人哭泣......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不想看你伤心难过，不想失去怀中的温暖，不想看你远去的背影、故作坚强的笑脸......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爱上了自己本该杀了的人。"
"明白了心意后......我却一直在自责、在担心......怕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接近你的目的后会离我而去......我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爱会容许欺瞒。"
"你......像空中的大雁......追逐自己的蓝天白云......却仍在担心地面的牵挂，所以每年都要往返，都要回头看看，再放心离去......有时我在想，如果地面上你的牵挂不再，你是不是就会一去不复回了呢......"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牵挂。"
"......当家人不在......你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所以......那天我竭力反对你回京师，甚至对你用了强的......因为我早已知道他们的......死讯......可你还是走了......"
"我......又怎能束缚住你呢......"
"雁程啊雁程......为什么我爱上的......偏偏是你......要是你能对我多一点依赖，少一点坚强和独立......那该多好......"
"不过......那也不再是你了......"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呐......雁程......飞累了......要记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