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白昼
"谨以此曲答谢你送给我们的礼物。"小乘盖上琴盖,笑嘻嘻地说,"虽然那东西丑死了。"
"真、真好!"阿墨好半天才从乐曲的余韵中解脱出来,感动得快要流泪。"出唱片吧!一定会大卖的!"
"是呀是呀,我们也这样认为的,来来来,要签名吗?"
阿墨立刻拿了签名板出来,小乘苦笑着说"你还当真呀,凌子信的字比虫子爬的还难看"。不过被挖苦的人全不当做一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求小乘再弹一段。
"两位先生,时间不早了,应该回去了。"
三人说笑的中间,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被叫做"两位先生"的,是小乘和凌子信,但说这话的人,却不是阿墨。
不知何时伫立在门口的高个子男人,板着一张仿佛肌肉都不会运动的脸孔,声调毫无起伏地说。
小乘瞬间阴沉了脸色,微微地磨牙。
"呃......那个,这位先生,请问你......"
男人连看都不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阿墨,稍微提高了一点音调,泄露出不小心释放出来的不耐烦,"已经很晚了,为了二位的安全,请尽快回府。"
"安......安全?"阿墨想难道自己这里何时人口倒卖据点不成?
"算了!"小乘烦躁地挥挥手,拉着凌子信往外走,"不要给老板添麻烦,回去再找那家伙算帐!"
匆忙的告别之后,阿墨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看着消失在街角的红发和黑发年轻人,露出一丝微笑。
"......可爱的孩子们,要再来哦......"
初光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有种随时都会被掉下来的东西砸中头的感觉。
"好奇怪......"他皱着眉轻轻降落在小乘家门前,喃喃地说。
手却在要推门的那一刻僵住了,不,或者说稍微有点抖才对。在这个距离,可以清楚地听见薄薄的门板那边传来的争吵声。
"你这蠢货要是再敢对老子指手画脚,老子绝对会踢爆你的头!!!"
是小暴君。
"区区一个人类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我!如果不是初光陛下的命令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是阿克。
什么叫这种态度......他都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白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初光终于明白不安来源于哪里,头皮上似乎已经开始发麻了。他沉下脸,释放出强烈的气息,下一秒,阿克闪电般拉开门,恭敬地低下头颅。
"恭迎您的归来,吾皇陛下。"
轻轻颔首,初光望向小乘的方向。
红发的人类君主微微翘起一边的唇角--在脸上装饰出一个名为"冷笑"的表情,同时辅以杀伤力极强的眼神之刃。
初光果断地向后退了一步,"阿克,出来。"
"是的,陛下。"
小乘哼了一声,"你做好准备再进来。"
"你这无知人类居然......!"
"阿克--!"
"是的,陛下!"
初光迅速揪着部下的衣领闪到了门外,关上那扇现在对他而言安全系数陡然提高的铁皮门。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惹这个人类不愉快,你难道忘记了吗?"面对部下的时候,初光俨然恢复成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
阿克是初光在位时分派到人界的执行官,上界的篡位之战爆发之时,身心都忠诚于初光的他利用长时间在人间的经验和身份之便,在第一时间内带领部下隐藏起来躲过了路西菲尔的追捕。初光的到来使得他像终于找到了母鸟的雏鸟一样欣喜若狂,紧紧随侍在对方的身侧。
所以当他得到"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保护本皇的救命恩人以及他的朋友"这个命令时,其实是老大不情愿的。
"臣没有忘记,陛下!"阿克单膝跪在地上,仰望着自己的君主,"但是这个人类实在太不敬了,他竟然、竟然......直呼您的名讳,还、还......"
后面的话他显然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把初光叫做"蠢货"、"白痴"、"吃软饭的"等等等等,简直就等于往自己的脖子上架刀。
初光当然明白部下的苦衷,但是这个时候明白是一回事,直接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狠心地把忠诚的阿克推到火山口。
"不管他说什么,你只要记住,这个人是本皇的救命恩人,就算他对本皇大不敬,你也要忍耐--决不能让人认为天界的光皇是不懂得知恩图报、忘恩负义之人!"
这番说辞有多么冠冕堂皇只有初光自己最清楚。
最开始的确是因为小乘救了自己而处处忍让,结果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被小乘的气势压倒,意识到的时候想重拾往日的威严已经太迟了。
"臣知错了,请陛下宽恕阿克的驽钝。"连光皇都这样说了,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气量狭窄呢?阿克一边反省,一边对主上的"心胸豁达"感到敬佩。
如果这两个人能够互相知晓对方心中的想法,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40章
巴尔贝利特对于时间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大概是因为上界的物种比起人类短短一百年左右的生命而言,实在是太过长寿了吧。偏偏自己又比其他同类存在的时间更长,所以他不知道来到中央教廷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究竟隔了多少年。
不,准确来说,是见到路西菲尔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隔了多长时间。
他是再次见到光之子的脸孔时,才突然产生这个疑问的。
那张因为自己的走近而逐渐清晰的容颜,的确是印象中路西菲尔的脸没错。天界有名的美貌和那一头非常接近初光、几乎让人以为是父子传承的银色长发,一切都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
但是,站在巴尔贝利特面前,泰然自若,好象连嘴角上扬的角度都精确计算过一般微笑着的男人,绝对不是那只"雏鸟"。
而是正在捕食的鹰。
难道时间已经久远到可以让一个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路西菲尔的笑容微微加深。从容地托起金丝绒托盘上的王冠戴在巴尔贝利特的头上,算是完成了这个奢华而浮夸的仪式。
"撒旦王,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次的见面......"
年轻的光,给予巴尔贝利特一个轻轻的拥抱,同时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这在周围的观礼者眼中,是一幅异常神圣而美丽的画面。
只有陪同而来的沙利叶和菲利斯,在这完美的画面中不约而同地嗅出一丝诡异的味道。
一切的发生都只在一瞬间。
路西菲尔放开拥抱巴尔贝利特的手臂,指间还没有离开对方的肩膀的时候,刚上任的撒旦王突然地向后跃起,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直直地刺进了光之子的腹部,剑尖迅速没入肌肉并且带着血迹从背后透出。光之子带着满脸的惊愕、疑问甚至悲伤,慢慢倒下。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然后沸腾。
"巴尔!"菲利斯的呼唤被淹没在天使军团的嘶吼声中,但巴尔贝利特仍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在几乎无法分辨的角度内微微摇了摇头。
为数众多的天使轻而易举地逮捕了菲利斯和巴尔贝利特--前者是因为沙利叶制止了他,而后者则根本就没有反抗。
同天,巴尔贝利特以"刺杀光之子"的重罪,被囚禁于混沌海的虚无之地,成为上界有史以来在任时间最短的撒旦王。
门锁着,并没有人在家。
以慕鹰羽的模样出现在小乘家门口,巴尔贝利特怔怔地站了快一个小时。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该来,可是脑子却没有办法控制他的腿,执拗地走到这个地方来。心想着"就看一眼、就看一眼,看了马上就走",于是怀着这个明显是自我欺骗的理由心安理得地等在这里。
天空阴沉沉的,好象要下雪的样子。他在楼梯转角的地方靠着,向栏杆下望去。
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瘦瘦的,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直缩着肩膀。
慕鹰羽屏住了呼吸,心脏鼓动得要爆裂了一样。
理智在告诉他"快走吧、快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他还没有发现你",可是脚步却一丁点儿都没有挪动的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他竟然还穿着单衣,即使是厚重的牛仔外套也已经无法抵御这个季节的寒风了,有点短的裤子因为跑动的关系,偶尔会露出青白的脚踝和已经脏了边的球鞋。
转眼的功夫,已经和他面对面了。
他拢了拢盖住半边脸的头发,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问道:"你是谁?"
慕鹰羽脑海中轰然巨响。
正如沙利叶所说,"你所受的苦,连这孩子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在人间的第一次见面,他抓着他的头发冷冷地问"你是谁"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他笑着告诉他"我叫凌子信"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他根本,一点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竟然是这么痛苦。
痛苦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在混沌海的囚牢里,时间的变化并不明显。能够在这灰蒙蒙的状态中分辨白昼与黑夜,大概也就只有从小生长在这里的巴尔贝利特了。
可惜,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让自己对囚禁这一事实体会得更深刻罢了。
巴尔贝利特试着动了动手臂,缠绕在身上的锁链立刻感知到他的行为,像捕食的蛇一样活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声响裹紧他的身体。
不会紧到被勒死,也决不能挣脱。
叹了口气,巴尔贝利特放松全身的肌肉,才得以让自己以赎罪之姿被束缚的身体轻松一点。换做普通人落入如此境地,大概没几天就要被逼得精神崩溃了吧?虽然自己对任何环境都能适应,也从未对生存状态做过任何期待,可也不代表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光之子,究竟想干什么?
接近他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了力量的波动。搜索来源,竟然是在路西菲尔的腹部。疑惑的瞬间,光之子的拥抱向他解答了一切。
如果不刺出那一剑,想必下一刻自己的肚子上就要开一个大洞了吧?不,以现在对方的力量来说,很有可能被分成两段。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必死无疑。
不过他应该没打算真的把自己置于死地,否则就不会故意让自己发现破绽。这么说囚禁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如果反抗,沙利叶和菲利斯势必会受到牵连吧。
竟然拿自己的肉体做媒介,光之子还真是下了血本--不管成功与否,都一定会对他本身产生一定程度的伤害。
看来自己已经完全地被卷入这场变动了,不论愿意不愿意,他出生的真相,似乎也要浮出水面了。
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顺其自然--至少在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自己在意。
"哇啊啊啊--!!!"
伴随着一长串的惨叫,一团小小的黑影骨碌碌从草丛里滚出来,一直滚到巴尔贝利特的腿边才停下。
"这个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有其他生物进入的",即使这样反复告诉自己,巴尔贝利特还是在震惊中看着这个瘦弱的小东西,摸索着自己的大腿企图站起来。
一转头,四目相对。
小东西再次发出高亢的叫声,随手抓起地上的树枝劈头盖脸地朝他抽过来,接着连滚带爬地远离了他的身边,惊魂未定地盯着他看。
被树枝抽得有点狼狈,巴尔贝利特的惊奇也许比这个小东西还多。
他有一头本色应该很灿烂的金发,却被掩盖在泥块和树叶之下,蓬乱地散在肩上;碧蓝色的大眼睛嵌在又小又脏的脸盘上,瞪得圆圆的;破旧的单衣里伸出细细小小的四肢,手里还抓着那段枯枝。
"......你是谁?"小东西问。
"巴尔贝利特。"
"你是谁?"凌子信问。
"......慕鹰羽。"
眼前的男人好象不舒服,脸色白得吓人。凌子信歪着头,站在几个台阶下看他,"你来找小乘吗?"
"不......"男人摇头,然后又点头,"是的,我找他。"
"他不在?"
"嗯......"
"惨了,我没带钥匙。"凌子信转个身,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也不管凉不凉,"你也一起等吗?"
"哦......"男人迟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的脸怎么了?"
"啊?这个啊!"凌子信摸摸开裂的唇角,嘿嘿一笑,露出嘴里还没长好牙的缺口,"刚刚打了一架,有人找我麻烦!"
"流血了......"
"嗯?"他舔嘴唇。
"是鼻血,"男人掏出手帕来,"擦一擦吧。"
凌子信看看他,又看看干净的手帕,笑着耸了耸肩,"不要,会弄脏。"说完狠劲吸了下鼻子。
男人好象生气似的皱起眉头,扯过他的手臂强行帮他擦去。
"啊啊,都沾上血了......!"凌子信惋惜地看着手帕上红色,"我洗干净......再还你?"
"你拿着,总该用得着。"
"哦......那,谢啦!"他缩了缩肩膀,把双手再次插进口袋。
"你不冷吗?"
"还好啊。"
男人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给。"
"不要!"凌子信往后一躲,吓到似的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你穿得太少!"
"那也不要,我又不认识你!干吗要你的东西!"
男人愣住了。
是的,你不认识我。我怎么忘了,你在陌生人面前,其实是很戒备的。
"凌子信--!!!"
楼下传来小乘中气十足的叫喊,两人从栏杆的缝隙中向下望去,小乘和初光一起拎着大包小包在楼下站住,看起来是刚刚购物回来。阿克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边接过初光手里的东西一边面带惧色地打量着慕鹰羽。
"揍他!"
小乘像狮子一样的低吼,初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吓?!为什么?"凌子信在好友和男人之间交换着疑惑的视线,相对于小乘的怒气,男人却只是用悲伤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一点有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他--"叉着双手,小乘昂起了下巴,"他强奸了我!"
"......"全体静默,初光的脸青得象鬼。
"反正不管什么理由你给我狠狠地揍他就对了!!!"看出来凌子信不相信,小乘跺脚,"打到他死为止!"
"嘿嘿嘿......"凌子信咧开嘴向慕鹰羽笑笑,"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没关系,好好道歉就行啦!"
"凌子信!给我下来!不准靠近他!"
"咦......?不回家啦?"
"不回!"小乘掉头就走,凌子信急忙跟着下去。
"小乘,"慕鹰羽犹疑着叫了一声,"他......穿得太少,会感冒。"
"哼哼,"小乘冷笑,"我就是让他冻死了,那又怎么样?他跟你有个屁关系?!"
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面对男人的无言,离去的众人只有初光向他投以怜悯的一瞥。
天空中终于飘起了小小的雪花,在地面上薄薄地积了一层。
一身黑色的男人颤抖着嘴唇,难受似的躬起了脊背,他像是要阻挡什么似的猛地捂住了脸,却还是没能忍住,从指缝间滴落透明的水珠。
一滴一滴,在地上点缀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小圆点越来越多,渐渐洇湿了地面,雪花落到那上面立刻就溶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