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悟----江边一朵云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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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简怎会不懂朱衣的想法。
拿书惩戒人......
他当真已经不是当初的朱衣了......可是自己,又何曾在是当初的自己?
白简叹气,拿掸子弹去纸张最上层的灰,他在这里渡过了一个冬天。三个月。
三个月中,朱衣只来过三次。一月一次,一次一炷香。
没什么事情,他只是叫人引着昂头走进来,在纸张旁走走,转一圈,手并不去摸,然后越过白简又很快出去。
白简每次目送他背影离开,背无佝偻,身影绰约,便会觉得心中一痛。
老管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悄悄在朱衣面前说些好话,什么这个孩子出生金贵,也不懂什么礼数,平时就极爱纸墨,这次不过无心之失。
好话说尽,朱衣面不改色坐在窗下。
窗外雪开始消融,水滴落下,朱衣黑发高束。
"你去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老管家谢天谢地去拉来白简,一路上教他该怎么行礼怎么讨饶。送到门口,末了一声长叹,拍着白简的背道:"三少爷心子高,又遭这样的打击,人是乖张了点,但其实本性不坏。他这次责你其实是自己心里难受,找不着出处,你不要怪他。"
白简这才回神,对着老管家点点头,道:"我明白。"
推门走进去。
朱衣背对着他坐,竹椅竹桌放着,上面有酒,刚刚蕴好还冒着白气。
"三少爷叫我。"
"老管家说你身子金贵,是个喊着金钥匙生的主,怎么来我着破院子当起了长工?"
"家道中落,白简身无长计,只能如此。"
"你是哪的人?"
"当地人。"
"口音不像,倒像是京城来的。"
"家中老人是京城的久客。"
"还在么?"
"先母三年前过世,还留着我父亲和一个哥哥。"
"听你说话,好像上过几年学。"
"小时候看过些书,现在都忘了。"
白简紧紧盯着朱衣的背影,那男人始终不曾回头看他。
只是这样的对话过于安静,白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朱衣忽然指指身旁的凳子。
"过来坐,你站那么远我看不清楚。"
白简走过去,坐在朱衣身边,那人闭着眼不知想些什么。白简看得他有些出神。
"你说--你叫白简。"
"是。"
"对子里说,良辰对美景,朱衣对白简,看来我们是上辈子的缘分。"朱衣笑道。
白简脸边蓦地一烫,他拿手掐自己手心。
朱衣的笑声有些空洞和沙哑。
"少爷说笑了。"
"逗你好玩而已。"
白简抬头看着他。朱衣的眼睛一直不愿张开,或许张开和不张开也无什么分别。
那人是从骨子里开始寂寞的。因为寂寞开开玩笑,却不会因为玩笑而变得不再寂寞。
所以演变为另外一种漂亮。
白简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朱衣的。
门口忽然一声响,朱衣没有转身,白简侧头去看,朱仃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三哥!你替我教训那个混帐先生!"
出言就是极大不逊,反正他有这样的资本。
白简颔首,他朱家的家事与自己无关。
朱衣咳嗽两声,站起身。
他比朱仃高一些,朱仃比白简高一些,于是朱衣的眼睛可以直接穿过白简的头顶。
朱仃穿着身淡青的衫子,衣扣歪斜着解一个扣一个,并无章法。他的声音还是一样漂亮,如同他的人。
他与朱衣不一样。
朱衣的漂亮是一种干净和阴沉,而朱仃还是个孩子。
朱衣绕过朱仃想来牵着他的手,冷冷问:"怎么了?"
朱仃怒道:"那先生好奇怪,我分明是写完他教的功课,他却还要罚我。"
"罚你怎么样?"
"罚我去山中采画两天。"
白简心里直为那先生冤枉。
朱衣的脸色阴晴不定,看不出喜乐。开口声音还是一样的嘶哑,隐隐约约不太连贯。
"先生没有做错,你自己偷懒。"
朱仃脸色一哀,转头过来看见白简,又是一喜,然后紧抓着白简的袖子道:"小矮人是你!你也读过书,你说说,你先生可曾这样教你?"
白简被他拉拽的不得脱身,只能点点头,道:"我资质不行,先生原来不让我学画。"
朱衣脸色没有改变,只是忽然之间白简觉得他心情极恶。
"出去,先生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脾气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掌握,朱仃一愣,嘴边不自觉的呶上。
"三哥!"他不死心的叫了声,声线异常清丽,"那老师故意刁难我--"
"叫你出去你听不见?"
朱衣不耐烦的上前,一巴掌拖开朱仃拉着白简的手,将他拎到门口狠狠丢出去。
"自己学不会就不要叫,要做我朱家的人就不能说不行两个字!"
白简瞠目结舌的盯着他一连串动作,手上力气大得根本不带任何怜惜。
那人可真是他弟弟?
"三少爷--"白简踟蹰开口,"我觉得四少爷也不过是小孩心性,你给他时间慢慢来学,总能学好的。"
朱衣将门关上。
转头过来对着他,脚步极缓,他并看不大清面前的路。
白简等他慢慢走到身边,仰头看他。
朱衣冷一哼,"你倒是处处为四少爷着想。"
话里语气恁的奇怪,一时叫白简找不到什么话来答他。
"我自己的弟弟该如何管教我自己明白,用不着你个下人操心,开口之前不要搞错自己的身份。"
白简叹气。
朱衣耳朵极敏的听见,眉皱的更紧了些,厉声道:"你不服?"
白简仰头,安静道:"不存在什么服不服,反正我是下人,少爷的家事与我无关。"
是堵上了气。明明已经练到极好的脾性,一遇到这个男人就统统失效。白简在心里咒过自己千万次,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不开口。
朱衣挑眉,蓦地一笑,"好你个白简,我罚你在沉香榭关上整整一个冬天都不能收了你这脾气。你不想管,我却偏偏叫你管。从今天开始,沉香榭你不必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贴身小厮。叫你吃才能吃,叫你睡才能睡。"
白简一愣,朱衣拂袖。
"出去好好收拾,我闻不得别人身上的纸墨味道。"
白简尚想问几句,朱衣忽然极不耐烦起来。揪着他的手一把反拧过去,像方才那样把白简也给推出门去。
白简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面前等着的是老管家。
身后门极大声关上。
老管家上前搀住白简,急急的问:"你怎么又惹少爷生气?"
白简摇摇头,模样忡楞道:"他说--要我做他的贴身小厮。"
老管家这才笑开,想到刚才四少爷一样的的出来,正要多问什么,白简回头盯着那门。
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刚才被他拉过的地方火一样烧着。
他转头看着老管家,轻轻道:"黄爷,您知道么,别人都以为三少爷狠,其实三少爷打起人来,一点也不痛的。"
朱衣狠狠走回窗前坐下。拿手抱着头。
手上还有白简残留下的纸墨香味,曾经几何,这些味道叫他眷恋不已。
他有些恼怒的拍拍手,盯着床边为他方便而专门准备的铜盆,想去洗,再三忖度,又放下去。
朱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气,总之--总之就是不高兴朱仃那小破孩子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出来捣乱,不高兴他分明和白简聊着兴起,突然插出来个什么人让白简分心。
说到底,他是十分不喜欢那个白简的态度,就是不喜欢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才拖他出去,距的近了,使劲眯上眼睛,朱衣隐约能看见白简的眼睛。十分透亮,不带一点杂色。
这一下对上青眼,想忘都忘不了。
他有些嫉妒这种眼神。
□□□自□由□自□在□□□
白简回房收拾,仔细挑拣,似乎没什么好带的东西。当初过来,空着两只手,本就是逃命的主,当初混混沌沌的也不知怎么就跑到朱家来做了下人。
他本是不指望能和朱衣有什么接触的。想要活的人,首先不能引起别人太大注意。
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会因为一两句话得罪朱衣,而这个朱衣,也不再是他心中所仰慕的朱衣了。
暴躁冷酷,丝毫没有半点那个风流公子该有的影子。白简觉得心中一抹淡淡的失望。
半晌之后,他被老管家领到朱衣正房的偏厢。房间不大,但好过多人同塌。
朱衣听说是出去做事,白简将东西放好,老管家语重心长的对他道:"三少爷脾气不好伺候,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白简点头道谢,老管家出门,他这才松了口气。
合衣躺在床上,拉过被角盖了。
因为身子一向单薄,所以白简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床铺。
而那天似乎风紧,他钻在被子里捏紧被角,周身得些温度,暖烘烘的舒服,于是很快沉沉睡下去。
直到鼻子里闻到些奇怪的味道。
白简勉强张开眼,头痛得厉害。刚才忘记关窗,风口一直对着头吹,十分难受。
他摸摸额,很烫。
竟是着了寒。
白简勉强支起身子,将被裹得更紧了些,走到窗口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窗外浓烟,浓烟方向正是朱衣的主卧!
白简这一惊,顾不上自己周身疼痛头晕目眩,拖着病怏怏的两条腿使劲开了门。
北风嗖嗖的灌进脖子,他穿的太过单薄。然,火势过大,已无时间叫他再多犹豫。
夜色很安静,劈啪作响的火烧的旺,白简将被子抱着跑出,朱衣的门口已被大火围住。
三两个家丁被那大火骇住,惊呆愣的站在现在不知如何动弹。
白简大叫道:"块去找黄管家!"
声音嘶哑,吼中若有火烧。
那些家丁如梦初醒,惊鸟一样散去,主家大院顷刻间哭喊成一片,搅乱的夜色。
而火舌翻滚,直上天空。墨色的天庭被染成了红,黑沉沉的透亮。
白简焦急的在朱衣门口徘徊,一遍遍叫着朱衣的名字:"三少爷!三公子!朱衣!朱衣!"
并无人应他,人们迟迟不到,白简面色苍白。
那房屋仿若将融,白简激出眼泪,也不知是被浓烟抢着了还是别的什么。
他斜眼瞥身旁井水。
顾不得许多,将衣摔入,全全溅湿,捞起来也不管自己到底受不受得住,直接披上身。
一阵透凉,白简寒的哆嗦。
脸变热哄哄的全是火焰灼烧的味道,脑子里尽是朱衣的样子。
他瞎了,他走不出来。
白简将那衣裳拉高,蒙了自己的头。
身旁有人惊叫,有人想阻,他在这所有动作之前冲进了火里。
才进去,身后的横梁应声塌下。老管家跟着来到,惊呼一声,盯着身旁诧异的朱衣。
"三少爷!白简......白简......他冲进去了!"
朱衣只是怔怔。面色惊而转凝,旋即褪下颜色。
他的眼睛使劲眯起,努力看着满天火光,而头高昂,衣炔翻搅在风里。
拿袖子捂住口鼻,他皱眉。
"那个人--干嘛冲进去--"他讷讷自语。
身旁人一个接一个上去提水浇灌在火中,房屋欲塌。老管家急得老泪纵横,只能在心里祈求苍天怜悯,叫白简多活些日子。
朱衣转身对着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人低声耳语些什么,那人得命离开。
朱衣慢吞吞的褪下衣。
走到井口,挥手将衣丢进去,再慢慢牵着绳将衣取出来。
每一个步骤仔细,有条不紊,而火势大的足以燎原,无人敢近。
朱衣终于长长叹气。
将那衣裳披好,他始终眯着眼睛。
转身,他脚下忽然起风。蒙着头躲过那些惊呼,一头扎进了火场。
老管家倏的瘫坐在地上。
白简疯了。
朱衣--也跟着疯了。
朱衣的房间太大,白简从来没有进去过。而火势在房外蔓延,里面还好没有太多烧毁。
浓烟滚热,白简脸侧烧得生疼。
他哑着嗓子叫朱衣,叫一声咳一下,痛的难以忍受,却还是进前。
还有很多话,想跟那人说说,怎么可以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他捂着口鼻,眯上眼睛,看不清楚前面方向。身后身周一直有东西不断掉落,白简躲开一些,又承受一些。
衣服已经烘烤的半干,皮肤也开始灼烫。
他觉得自己快要不支,那朱衣,朱衣到底在哪里。
朱衣冲进去,他心里怎么想的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有些惊讶,然后有些疑惑。
他想问问那个叫白简的干瘦小孩,为什么要冲到火场里救人,真以为自己盖世无双,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强逞英雄?
他朱衣,怕痛怕到死,有一次经验足够,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他其实只是想问问白简,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亮的连我这个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年之间,他三次到沉香榭去,只是想看看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他觉得是自己唯一还能清楚摸见的东西。
虽不曾回头,却也不曾忘记。
他摸黑在房间里行走。
常年习惯了这样的光线,现在的浓烟对于他而言也仅仅只是有些呛鼻。朱衣巧妙的躲过许多砸下来的纷繁碎片,突然听见极沙哑的低唤。
"朱衣,朱衣。"那人叫着他的名字,略带哭腔,声嘶力竭。
他心中猛的一顿,然后淅沥雨下,不得不柔软起来。
循着声音过去,他模模糊糊看见什么人在面前晃。声音就在耳边,那人已经没有力气。
朱衣叹气,走上前一把拉过他。
白简大骇。
怔愣着被人拖进怀里锁住。头埋在那人心口,听见他的心跳,脸边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井水。
白简的模样呆愣,一双眼瞪得硕大无神,渐渐放松在朱衣身上。
朱衣在他耳边叹气一笑。
"你找我?"
白简怔住。
那语调如此柔和,就如同多年之前的墨铺,他听他说起纸张之事,张扬却不跋扈。
多么好听的声音,白简顷刻觉得身体疲乏。
瘫软的靠着朱衣,默默念叨着:"你还没死--你还没死。"
他满足的长叹一口气出来,朱衣情不自经摸着他的头发。梳理的本该一丝不苟,却在此刻全乱了。
白简觉得全身都在痛,失去力气,就是连话也说不出来。
朱衣安慰的抱着他,手轻轻拉住他的手,问:"你信不信我?"
白简点点头。
朱衣笑道:"那我们一起出去。"
白简说:"好。"
众人围观,白简是靠着朱衣出来的,手指在衣衫下和褴褛布料纠结得紧,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谁救了谁,总之两人都活着。
然后......白简大病。
朱衣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他始终皱眉,嘴里喃喃地说话好像梦魇缠身。
朱衣听不大清楚,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偶尔听见白简道,哥哥。
哥哥,是谁?
朱衣不了解白简,他的身世他的来历还有他的目的。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简会冲到火里去找他,而他自己也愿意冲进火里带那人出来。
这算不算一种信任?
朱衣不喜欢信任别人。并非因为受过伤,只是单纯的不信任。
也许商人本性,也许是其他什么。并不需要理由。
比如现在,他不相信大夫的话。
大夫说,白简因为本身感染风寒,再加上冰衣湿身太久,再加上心神交萃,所以捱不过这几天。
朱衣眯着眼冷笑着赶了大夫和伺候的下人们出去,一个人端汤送水面无表情的候在白简床边。
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是等着。
拿手指从白简的颈项上划过,感觉那种偏低的温度。
他一直坚信白简会醒过来。因为在火里,白简咳嗽着在他耳边说,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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