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树林里,空气分外清新而冷冽。虽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因为靠近春灵山的缘故,这里一年到头都是草木繁盛,郁郁葱葱。小石头也和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一样,早已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一大早,他就被板着脸的后娘从家里赶出来,到山上采集浆果。
都说世上最狠后娘心。小石头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从不敢有半点反抗。亲娘死得早,爹又长年不回来,在那个没有温暖的家里,只有年仅五岁的妹妹小铃铛是他唯一的亲人。
妹妹从小体弱多病,后娘不但不闻不问,反而经常刁难和打骂。昨天夜里,大概是因为衣衫过于单薄,小铃铛又生病了,直到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仍然高烧未退。
尽管百般不情愿,小石头还是一再催促自己,一定要尽快采到足够的浆果早点赶回家去。
他当然不会知道,就在昨夜,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春灵山正在遭受数万魔军的围攻,到了今晨此刻,昔日的桃源仙境终于被恶魔的铁蹄肆意践踏。
一阵寒风扑面,阴沉沉的天空居然飘下几片雪花。小石头诧异地抬起头张望:住在春灵山脚下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即使是在往年的严冬时节。
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恍惚听爹爹说过北方下雪的情景。可是现在这几片雪花又从哪里来呢?看上去像是从东边的桃花林里飘出。
"啊啾!好冷!"小石头忍不住打个寒战。
高大的灌木丛开始剧烈摆动,空气中充盈着令人作呕的腥臊味道。一阵阵撼人心魄的脚步声,从树林里传出--那是巨型野兽移动的声响。
小石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七八丈高、斗大的蛇头"刷啦"一声从树丛中探出,张开血盘大口,虎视眈眈瞪视着他。紧接着,几十个同样庞大的蛇头怪物鱼贯而出,向他步步进逼。每一个怪兽背脊上,都骑着几个虎头人身的兽人士兵。
小石头吓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果篮也掉落地上。
倒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蛇头怪兽,他也曾经听说过这些妖兽的来历。
听村里年纪最老的王大爷说,远在千年之前,人类就和魔族、妖兽,还有各种精灵、仙人共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后来,由于忌惮灵剑的威力,这些妖精魔兽才逐渐遁入深山密林中,或者划界而居,不再侵扰人类的生活。只是近十几年来,不知为何,闯入人间地界的妖兽、魔族又开始多了起来,甚至频频伤人。即便一向安宁的春灵山脚下,也屡次出现魔兽的踪迹。
两个月前,小石头和妹妹在山上拾柴火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这种怪物。接下来整整半个多月,全村的孩子都被禁止靠近那座山头,傍晚天一黑,所有村民均不敢离开家门半步。
想不到现在,一下子闯进了这么多的怪兽和兽人,以小石头贫乏的认识,根本无法理解事情的全部意义。他刚发出一声惊叫,眼前一黑,就被蛇颈兽的利齿叼进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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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石头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更多形态古怪的魔兽和杀气腾腾的兽人士兵。他们全都端着长枪利矛,密集地围成一大圈,监视着圈内人群的一举一动。
接下来他看到了妹妹小铃铛,还有吓得脸色惨白的后娘,瑟缩成一团的其他村民--村长、王大爷、李二叔、肖婶子......几乎全村的人都在。
这是在村头的晒谷场上,黑压压挤了一大堆人。小石头躺在人群中的泥地上,晕晕乎乎,全身跌得生疼,大概是刚才被蛇颈兽捉住之后,又跟其他人一起直接带到了这里。
小铃铛颤抖的身子依偎在身边,通红的小脸蛋因为发烧而滚烫,连哭喊都不敢,只是用细瘦的小手,一个劲扯住他的衣角:"哥,我要回家......"
下意识的抱紧了妹妹,恐惧,充塞着每一个毛孔和汗腺,令呼吸也为之窒息。在魔军的长枪环伺下,所有人都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惟有绝望地沉默着,宛如寒风中一群待宰的羔羊。
"娘--"
稚嫩凄厉的童声,一个约七八岁、虎头虎脑的男童冷不防从对面人群中冲出,撒开脚丫子往这边跑。小石头一眼认出,那是住在隔壁,时常一块玩耍的小伙伴阿健。而他的亲娘肖婶子,就站在自己身后。
"站住,不许乱跑!"两名魔兵同时伸出长矛,不耐烦地大声呵斥。
可怜被惊吓过度的孩子乍见到自己的亲娘,哪里还能阻拦得住?不知怎么身形一扭,居然就从魔军的矛尖底下钻了过去,哇哇大哭着投向母亲怀抱。
"阿健!"
哭得声嘶力竭的肖婶子再也顾不上什么,发疯似的推开人群,拼命往儿子身边扑去。
场上出奇的安静。连站立两旁的兽人士兵,居然也没有一个上前阻止,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这母子两越奔越近。
小石头突然生出可怕的预感--可怜的阿健,只怕再也不可能回到娘亲的怀抱了!
就在这时,他转过头,见到了传说中令108座灵山闻风丧胆的龙岩大人。
好高大的雪麟马!修长矫健的四肢,长而披拂的纯白鬃毛,额头上金灿灿的鳞甲,一双血红的龙目,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一旦直立起身,足足超过两个成人的身高。
这是一种极其罕有的灵兽,外形与普通的马相似,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浑身卷曲的长毛,和额上那一只覆盖着鳞甲的麒麟角。据说这种灵兽奔跑的速度,九天上的飞马也望尘莫及。
小石头当然不会知道雪麟马的名字。他只是觉得,这么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衬托着骑在马上的魔军首领,更是身形挺拔有如天神,以至于从小石头的高度,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森冷的铠甲后面,比刀锋更锐利、比严冬更阴冷的眼神。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到来,小石头和其他村民一样都不认识他。
他勒马伫立于魔军最前方,傲慢地俯视脚下众人,俨然在看一堆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生物。然而,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在簌簌发抖。
--那是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完全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只要有他在,便是一切恐怖的来源;所到之处,转眼将成,白骨如麻的人间修罗场!
唯一忽视这种存在的,是阿健母子俩。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绝境之中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更有吸引力?
他小小的身躯,轻盈雀跃,穿过长枪利矛的丛林,越过人群之间的空地,经过雪麟马的脚下,奔向仅有几步之遥的亲娘。
他的小手已经触摸到了娘亲身上熟悉的体温,挂满泪水的脸蛋上,终于展露出欢欣的笑容。
"阿娘!抱--"
母亲的心被彻底击碎。
卑微的生命,欢笑抑或泪水,注定只是悲剧的最后一个注脚。
没有任何征兆,马上的魔头只微一侧身,手中长枪斜斜挑出。
-- 一杆金灿灿、碧森森、长逾两丈有余的九转龙蛇枪。
不可思议的,小石头似乎同时听到了死亡之神的一声轻叹,悠悠落下。他只来得及用手掩住妹妹双眼,不让她目睹血腥的一幕。
枪杆划出轻巧的弧度,以倾斜45度角从耳后一寸三分第一根颈部大动脉处精确刺入。劲力传到枪尖,震荡得阿健全身大小血管、毛细血管立时全部爆裂。奔涌的鲜血无处倾泻,唯有胀破薄嫩的肌肤喷射而出。
血,好多好多的血!一股又一股的"血柱"泉水一般喷出,直飙出三尺多高,瞬间浸没了幼小的身躯,也灼红了每个人的视线。
大部分人开始呕吐,惊叫,昏厥。
距离最近的阿健娘亲,伸出的双手上,溅满儿子犹带体温的热血,蓦然一声大叫,昏死过去。
小石头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喷出这么多血。他想起了村头的王大叔杀猪时,那一锅新鲜热烫的猪血旺。只是他决不愿意承认,此刻那团尚在枪尖上蠕蠕而动的"血肉",便是昨日还跟自己一起爬树掏鸟蛋、到田里偷挖白薯的小伙伴"阿健"。
枪尖特意微往上提,像提起一堆湿嗒嗒的破布,鲜红粘稠的液体更加倾倒而出,一团团,一串串,如此的触目惊心,直至在地面上凝固成一滩艳丽的胭脂红。
手腕一抖,随手抛开,就这样丢弃已被掏空的破皮囊,金碧色的枪尖没有留下半点血痕。
--而这一切,于他,连娱乐的刺激都算不上,只不过是无聊之中的一个小小消遣,一次心血来潮的游戏。
他喜欢看流血。
他尤其享受用枪尖贯穿对手的血管,直至掏净对方最后一滴血液的那种快感。
曾经尝试过千万种方法,他知道他的龙蛇枪,应该从哪一个位置刺入,以怎样的角度,用多大的力道,才能令对手的血液以最酣畅的方式流光。精确的程度,甚至包括不同人种、时间和气候的影响。
他深深迷恋这种带着生命气息的鲜红色液体。
在他看来,杀人再简单不过。如何达到最眩目的视觉效果,和极致的满足感,才是值得花费心思的事情。
只有这样,他才永远不会厌倦杀戮,对每一次战斗都充满期待。
于是人们称他为--"嗜血龙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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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又起恐慌。久久没有声息的阿健娘亲,已经咬舌自尽,气绝身亡!
小石头看见瘫坐在地上、吓呆了的后娘,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晕倒?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醒来之后,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可以像往常一样,和阿健上山玩耍,快乐地嬉戏......
两条生命的消逝,并不曾在魔军的士卒中激起一丝涟漪。对于来自伏魔岛的他们来说:死亡早已司空见惯,生存反倒是个奇迹。
一名虎背熊腰的统领纵马上前,大声汇报。
"报告龙岩大人,春灵山的居民已经被全部转移。我们只在山下和周围抓到这些村民,加上送到云台的那一批,共有217人!"
"云台那边,准备得如何?"声音阴沉冷漠,透出不动声色的威严。
"铁翼营都埋伏好了,就等着对方前来。"
没有得到回应。统领微觉诧异抬起头,敬畏地看着这位魔军首领。
--仅仅略作沉吟,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事情值得他费心思量:
"把这些人先押过去,要留活的。我随后便到。"
"是,大人!"
一队魔兵随即蜂拥上来,把村民们驱赶上预先备好的囚车。
囚车共有四部,每一部都十分宽大,足以塞进二三十人。拉车的是八匹异常骠悍的飞行兽。
哭声呼天抢地而起,却无人敢稍作反抗。小石头紧紧拉住妹妹的手,跟大家一起登上囚车。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地上的阿健母子,不禁倍觉茫然:死亡或许真是一种解脱,而自己和这些人的命运又将去往何方?
车轮辘辘滚动,经过那匹雪麟马。小石头终于第一次看清马上乘客的面容--
岩石般硬朗的五官,一双铁褐色的眼睛犹自泛着血光,令他想起王大爷故事中,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小石头清楚地听到他和统领的对话。
"......大人,富洛林统领恐怕支持不住了,要不要派兵前去增援?"
"也亏他能撑到现在。去通知富洛林,可以撤了,叫他自己看着办吧。"
看到上司一摆手,传令兵迅速上马,飞奔而去。
"这个,请恕属下愚钝,龙岩大人怎能预知,那人一定会往东边去呢?"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他当然会去!哪怕已经突围而出,他也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令人费解的答案。心虚的统领唯有尽量表现自己的谦卑。
冷冷地扫视满脸迷惑的下属,他的声音不带半分感情:
"只要接收到一个人的信号,他必定会第一时间赶去救援。一旦引得他现身,富洛林所要做的,就是让他知道,有二百多名村民的性命正掌握在我们手里。其后的一切,都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原来如此!
"可是万一现在......那人猜到这是个陷阱,会不会不去云台?"统领不无担心地提出最后一点疑虑。
目光暴射,杀气迫人而出。相隔越来越远的小石头也不由得打个寒战。
"他还是会去!就算明知是陷阱,为了这些村民,他也不得不来。
--否则,他就不是春灵山的领主。"
这是小石头听到的最后一句回答。
虽然不可能明白话题所指,那样寒意森森的眼神,终其一生,小石头永远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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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武王朝地理志:
云台,位于春灵山的半山腰,以晨昏时常有云生于此而得名,是一处方圆数十里的平坦空地。三面皆为巉岩峭壁,林木遮蔽,惟此处绿草如茵,一览无余,是以观景尤佳。
合围(一)
飞行兽的脚程果然极快,不到半盏茶功夫,小石头和其他村民已经身在云台高处的一个大山洞里。
这是一个浅而宽敞的洞穴,二百多人藏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而且视野极为开阔,无论身处哪个角落,整个云台周边的情形尽收眼底。
小铃铛在囚车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石头抱住她发烫的身躯,靠坐在石壁上,跟所有大人一样--其中有好些人他并不认识,听说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大家都麻木地缄默着。
洞口只稀稀拉拉站着几十名警戒的魔兵,无精打采地晃来晃去。小石头路上见到的那一大队魔军人马,此时踪影全无,也不知躲在哪里。
眼前偶尔有大团云烟飘过,白茫茫一片,遮掩了大半的视线,倒显得这本就幽静的云台越发冷寂,说不出的萧瑟味道。
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以下是小石头记忆中堪称经典的画面:
烟雾缭绕中,一道闪电倏然划过,紧跟着又是一道闪电。两名魔军将领庞大的身躯应声从洞口上方坠下,血溅当场。
快得没有任何预警,四下里方才啸声迭起,几欲贯穿每个人的耳膜。
小石头忘记用手捂住耳朵,他只顾瞪大眼睛看呆了:一群群长着翅膀的怪物从草丛里、树林中直冲上半空,不停地盘旋、尖叫,转眼之间聚集成一大片,黑压压布满整个天幕。
这些人面鸟身的怪物叫做翼人--他们有着蝙蝠般灵敏的感觉器官,和鹰隼一样矫健的身手,在魔军中专门担任巡查和戒备的职责。
然而他们的警报仍是太迟了。敌人尚未露面,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两名统领的性命!
来自伏魔岛的魔军,并非全是杀不死的幽灵之师。除了怨灵和骷髅骑士,绝大部分魔族、妖兽都是有生命的。
不单止在伏魔岛,即便是天界、魔界的神人和魔族,跟所有人类一样,也是有生命的个体。只不过有生必有死。也就是说,只要使用的武器适合,或者力量足够强大,再高贵坚韧的生命,也有可能被终结。
至于生命结束之后,成为缥缈无形的魂魄,还是保留元神重炼金身,再次进入生命的轮回,则是不同族类之间的区别。
唯一相同的是,不管在哪一界,生命都是最高形式的存在。一旦死亡,便意味着从此将沦为最弱小、孤独的群体,理所当然被漠视和忽略。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害怕死亡,汲汲追求于永恒不朽的生命。
--所以,生命才会如此宝贵。从前、现在、将来,永远都是。
接下来的混乱可想而知。
在小石头眼中,只见山洞外到处都是黑影攒动,火光四起,无数顶盔戴甲的魔军士兵,还有大群来自远古洪荒中的野兽,像幽灵一样凭空从地底下冒出来,层层叠叠,直把云台上下围个水泄不通。
暗淡的阳光照在连绵不断的铠甲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温度,只留下瑟缩的阴影,若隐若现。
不过,魔军的队形还稍显凌乱,行动也不够统一,似乎在仓促间,还没有找到对手和目标。
"老天爷!这都是些什么怪物?莫不是山里的妖怪都跑到这儿来了?"
"嘘,小声点!他们是比妖精更可怕的魔族,听说从伏魔岛上杀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