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故事----狄灰[上]
  发于:2009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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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吗?"乐熙重复着医生的话,抬起头来盯住对方的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改变他的说法,改变自己的现状。
"这种病到了后期危险性比较大。最开始并不会有什么症状,就像你之前,看起来很正常很健康,但是等到症状出现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手术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安装心脏起搏器之后,基本上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正常人?呵呵,正常人,这不正好是自己所期待的么?妈妈,姥姥,都因为这个病离开人世。而父亲......父亲也因为母亲的这个病,抛下他们母子两人......母亲一直期望自己不会得这种病,可是,家族遗传性的疾病还是找到了自己头上。而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的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想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么?
"手术费用是多少?"
"这个不好说,当然要看起搏器的材料了。通常情况下大概要六到七万。"
"呵。"乐熙不禁笑出声来,六到七万?自己户头上整整十万元,离开C城后分文未动,没想到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而且做完手术居然还能有剩余,看来还不错。原来自己竟那么有先见之明。
乐熙有些疲惫地靠到了椅背上,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这种味道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乐熙闻过无数次,却一直没有适应。若是做手术的话,是不是就能永远从这里逃开?是不是就能抛弃过往的那些事情,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
"让我考虑考虑吧。"乐熙轻声说。

施鲁把莎莎送上前往上海的飞机后赶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天还没黑,被太阳照耀了一整天的大地散发出阵阵地热气,落日的余晖依依不舍地留连在地平线上,映得整个天空像是烧起来一样红彤彤的,而另一边,月亮已经悄悄爬了上来,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施鲁突然想起莎莎临走的那一刹那。说没有感觉,但真的当相处多年的女孩离开时,心里还是有些苦涩。只是自己和她,根本不是同类人,又何尝不像这永远无法相聚的两个星球?
远远的,施鲁看见树下长凳上坐着的那个单薄的身影,那个人静静地坐着,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空的火烧云,微风习习,吹得他头顶的树枝轻轻舞动,树叶也不安分地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在安慰树下那个寂寞的影子一般。
"在干嘛呢?"施鲁走过去,在他身后站了一阵子,但是乐熙好像并没有发现他。施鲁踯躅着,心想自己站在后面到底是在干什么?偷窥么?明目张胆地并不像是偷窥。打招呼么?站了那么久都不打招呼似乎又太奇怪了。想了好久,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般,问他,在干嘛呢?可是短短四个字,说出来却觉得心里面空空的,有些心慌。
"咦?"乐熙仰起头,看到头顶上施鲁的倒影,"你怎么在这?"
"刚从机场送人回来。"
"哦。"
"在看什么?"施鲁顺着乐熙的目光看天空,除了云还是云,没有特别的地方。但他好像已经看了很久了。
"在我的家乡,这种火烧云看不到。"乐熙笑眯眯地说,"在家乡,这个时节也是多雨的。而且是那种很细密的雨。偶尔也会晴,但是在早晨也是雾朦朦的一片。在雾里走一遭,连睫毛都会挂上水珠。"
乐熙眯起眼睛,像是陷入沉思一般。记得小时候,每次下雨妈妈都会给他套上雨靴,就是那种颜色鲜艳的橡胶靴子,把裤子扎到靴筒里,然后任由自己在雨水积成的水洼里踩来踩去。童年因为父亲留下的阴影,很多孩子并不愿意跟自己做朋友。他们会聚在一起哄笑:"看啊,姚乐熙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他爸爸不要他了。他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势单力薄的自己曾经冲过去打他们,但是换来妈妈惊恐的呵斥。妈妈瞪着一双哀伤的眼睛对自己说,乐乐,不要去打假,要控制情绪知道吗?你不能生病,不能生病......于是那些孩子在远处玩耍的时候自己只有站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然后极委屈地踩到水里,水面荡开一圈一圈涟漪,发出寂寞的"啪、啪、啪"的声音。
后来身边有了祁辉哥,日子好像都变成彩色的了。下雨的时候祁辉哥会专门到自己的学校,在门口举起伞接自己。夏天天气极热,整个城市像在蒸笼里一般,哥会买上一只冰棍递给自己,让自己咬第一口。两个人像是害怕会失散的孩子,手牵手,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不肯松开。即使后来他到这个城市读书,到了国外,都会记得给自己打电话,都会一到假期就回来。原以为自己不会寂寞。但是,为什么寂寞还是会找上门来?
"乐熙?"施鲁坐到乐熙身边,略有些担心地看着陷入沉思的他。总觉得今天的他怪怪的。
"嗯?什么?"乐熙转过头来,对着施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仿佛中了千万巨奖一般的笑。
"你是不是......有心事?"施鲁迟疑着问。
"心事?为什么这么说啊?"
"随便问问......"
乐熙摊开自己的双手,注视着手掌上浅浅的纹路,生命线和爱情线纠结着,一团乱麻。耳边响起了医生的话:做个正常人。
轻轻叹口气,目光落到了右手手腕上淡淡的伤口。那个地方,曾经流过好多血。那是在兰姨、姥姥都相续离开后自己用刀片划开的。那时候祁辉哥不在身边,他不曾看过自己一眼,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离开。可如今那个狰狞的伤口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乐熙在心里对自己说,乐乐,乐乐,你要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妈妈、姥姥还有兰姨,不都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么?
"阿鲁。"乐熙轻声叫了一声。
"什么?"
"记得上次你踩坏的那个盒子么?"
"大白兔的那个?"
"嗯。是的。那个盒子。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很想冲上去揍你一顿。"乐熙抬眼看了看草地上嬉戏的孩子们,没心没肺地笑着,嚷着,来,看我的!降龙十八掌,送你回香港!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施鲁也笑,当时乐熙目光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自己的心莫名地忐忑。
"你知道吗,那是我干妈的遗物。她教我缝纫,像我的亲妈一样。"乐熙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没有,我并不是要你说对不起哦!"乐熙顿了顿,"而且,说对不起并不起作用的。"
"呃,那,那我应该......"施鲁有些哑然,竟觉得天气莫名地热,热得他满头大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方了。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乐熙斟酌着,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争论,一个说,乐乐,你真是个不折不扣地坏蛋,这样利用别人!另一个说,乐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喜欢你,这太明显了。让他为你做点事情是应该的。

渴爱的孩子
"我要做手术,你能陪我吗?"
当乐熙说这句话的时候,施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然后看着乐熙有些无措地笑着,吸着鼻子,眼睛似乎也有些微红。他说,你知道的,我现在身边没什么亲人,做手术,我会害怕。然后又摇头,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若是忙得话就算了。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也就一两个小时,很快就好了,要不了多少时间。
"我说,我会去的。"施鲁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你不用害怕。"

天很快黑了下去,不多时便刮起风来。L城的的天气,像是西北人的豪爽,来,就来得剧烈。猛烈的风,刮起漫天的沙尘,和着四处飘散的树叶,,在空中在地上打着旋儿,夹着黄沙渐渐迷了人的眼。以前一直以为电影里漫天落叶是鼓风机吹出来的效果,是艺术的夸张。但却是真的。那群嬉笑的孩子,被家长喝斥着依依不舍地分开,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带来莫名的尴尬。
"花花!起风了,赶紧帮你老娘收床单!"不远处一个微微发福的身影,冲着这边喊。
"下雨啦,快收衣服啦!"乐熙笑嘻嘻地站起来朝施妈妈快步走过去,然后亲昵地跟施妈妈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帮着她收床单。施鲁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苦笑着摇头。为什么刚才看到他摆手解释的时候自己会莫名地心痛呢?突然之间很想,很想很想,想要抱紧他,想要对他说,不想看到你哀伤的表情。想要把你的心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都藏着些什么。

晚饭乐熙是在施鲁家蹭的,施妈妈做的拉条子拌面,大块的鸡肉、蔬菜,拌在面里颜色鲜艳可口。临走时施妈妈问乐熙要不要带点回去吃,乐熙连连摇头,面条放到第二天不就吃不成了吗?施妈妈笑他,说这面条煮好用清油拌上,放一晚上绝对没问题。于是把面条和菜分别打包装起来,又抓了几个水果放到塑料袋里塞到乐熙手上。
"看你们这些南方人,一点都不会做面食。"施妈妈说。
"嗯,确实不会呢!"乐熙好奇地看看袋子里油亮亮黄橙橙的面条,笑道。
"你妈妈在家都不做面食吗?"
"......不,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乐熙轻轻笑道。施妈妈愣了愣,轻轻拍了拍乐熙的头不再说话。
"妈!你怎么跟个管家婆似的?!"施鲁瞪了母亲一眼,"我把乐熙送回去了。你自己进屋看电视去吧!"
"你个死小子,怎么跟老妈说话呢!"施妈妈在施鲁出门前踹了他一脚。
"乐熙,我妈她说话都不经过大脑的,你,别,别介意。"施鲁跟在乐熙身后急急地说。
"没什么。我妈妈已经去世很久了。难道每个人提起她我都要介意一次么?"乐熙苦笑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施鲁摇摇头,"我,我只是......"
只是不想看到你伤心的样子。可是应该如何向你开口?
月光静静地照在面前这个人的面庞上。尖削的下巴,总是像赌气般噘起来的嘴,细长而漂亮的丹凤眼,形状姣好的眉,那么那么好看。月光笼罩在他身后,风吹过之后他身后树木的影子来回晃动,和着月光仿佛生出了翅膀一般。美丽又哀伤的天使。
"到楼上坐坐?"乐熙站在楼门口回头看了看还在兀自发呆的施鲁,好心提醒道。
"啊?哦!好的。"施鲁点头,并没有理解到乐熙逐客的意思。

很小的房子,但是很干净整齐。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衣柜,是房子的全部家具。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头,闪着荧荧的光。
"哎,忘关了。"乐熙皱皱眉头,走到床边关掉电脑,把它放到电脑包里。回头看看还杵在门口的施鲁说,"进来吧,只有一把椅子,房子小没办法,你将就一下啊!"说着打开了对面厨房的门,放下面条,接了一壶水烧上。
施鲁有些好奇地到处看了看,到处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比起自己的房间,简直好到天上去了。
桌上有两个相框,施鲁看了看,第一个相框里是一张老照片,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娃娃,后面站着一位慈祥地老太太。女人长得很漂亮,但是看起来很憔悴,衣着打扮也非常朴素。她手里抱着的小娃娃睁着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看着镜头,有一些惶恐,又有些茫然。身后的老太太仿佛没有意识到正在照相一般,自顾自地扶着小娃娃的肩膀,宠溺地看着他。
"那是我妈妈和姥姥。"乐熙斜靠在门边笑着说。
施鲁抬头看看他,又看看照片里的两位女性,眉眼间的确跟乐熙很像。
"这个呢?"施鲁顺手拿起第二个相框。一位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女性,左右两侧站着两个男孩子,小一点的男孩十分亲热地搂住她的脖子,脸都贴作一处了。
"我干妈,还有......"乐熙顿了顿,"我哥......"
施鲁觉得乐熙说"哥"这个字眼的时候语气有些不同,于是研究一般地看着照片中的男子。不可否认照片中的哥哥高挑而英俊。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是却有十分自信的表情,嘴角上扬着,一些不羁,一些自负。
"那是我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照的。"乐熙从施鲁手里拿过相框重新放到桌上,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自言自语,"他当年读的这个大学,学的经济。"
"所以?"施鲁似乎有些明白。
"所以我也考到这来了。他是我的榜样。"乐熙的手指轻轻滑过照片,勾勒出哥哥的轮廓,"你想不到他有多优秀。美国著名学府,双硕士学位,跨国公司负责人......"
"的确......很优秀啊......"施鲁有些吃味,自己是什么?一个胸无大志的小教员,班主任都还不是,只是班主任助理。
"只是......"乐熙深吸口气,抑制住心中翻滚的疼痛,"现在不联系了。"
"不联系?为什么?"
为什么?乐熙愣了愣。为什么呢?因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幼稚吗?只是太孤独吧?渴爱的孩子。一直以为哥哥会陪在他身边,那个阳光般的人,是自己的希望。从没想过他若是离开会怎样。于是从他到这里读大学开始,便每天都等待着他的电话,每一天,煎熬般的二十四小时,等着他在电话里对自己说一些琐事。期望自己快快长大,期望自己能成为像他那样优秀的人。可是后来呢?每天的电话变成了一周一次。然后哥哥说,要去国外读书。自己怎么能拖他后腿呢?于是忍耐着,等待着。生病的时候想对他撒娇,可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哥哥,又能怎样呢?哥哥一直以为,自己那些病,并没有想象般可怕,事实好像也是如此,医生说自己的心脏比别人跳得慢一些。是啊,心跳慢很正常,好多运动员,甚至正常人不都心跳比较慢么?可是哥哥不知道,这样的心跳节奏却是夺走妈妈和姥姥生命的元凶!自己绝望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怎么能怪自己跟了别人?是,是的,跟了别人,做了别人的情人。姥姥病发了,没有钱治病。兰姨又远在国外参观服装周。他去找祁叔,祁叔那么有钱,能帮自己吧?可是,可是祁叔......祁叔那样对他......后来兰姨知道了,兰姨不断地抱着他哭,不断地说她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拖了十几年都不放过她,都不肯离婚。现在又不肯放过你,怎么可以这样?然后兰姨亲手杀死她的丈夫。
好害怕,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的......那么多的鲜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兰姨为了救自己,顾不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为自己做急救,可是,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来......原以为自己死掉了,这样死掉或许好些吧?至少不必面对哥哥的责问。可是醒过来,发现一切都变了。祁叔死了,兰姨死了,自己却活着。铺天盖地的记者,猜测,是不是第三者介入啊?众说纷纭,那么优秀的企业家,妻子却和一个自称干儿子的男孩通奸......怎么解释呢?那些记者手里有自己和别人在一起的照片,他们说,你们看,这个男孩真是贱,是被包养的哦。怪不得连老女人都去勾引。不不不!不要这么说。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寂寞是有点根源
乐熙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漫天漫地的疼痛突然袭来,心脏痉挛般地胡乱跳动着,疼痛从心口蔓延到肩膀,然后是手臂,渐渐连嘴唇都麻木了。他无力地跌坐在桌旁,头撞到了桌角,桌上的相框晃了晃,"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玻璃碎了,模糊了祁辉哥的脸。
"乐熙!"恍惚间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好像是冲破云雾,跋山涉水而来。之后又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来,靠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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