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马恼恨非常,比刚才还要暴烈,连踢带蹦,摇头甩尾,不住地尥着蹶子,没过一会儿,就又将阮云卿甩下马去。
阮云卿的倔脾气也上了,他就不信他制不住这匹烈马。不等心底的害怕和恐惧萌生出来,阮云卿就在行动上领先一步,重又蹿上了马背。他知道,他此时绝不能停,若是停了,他从此就会对骑马这事心生惧意,别说上阵杀敌,就是普普通通的骑马,恐怕也做不到了。
他要跟宋辚北上平叛,他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宋辚上了战场,而他却留守后方。他要与宋辚并肩作战,无论面对多么强劲的敌人,他都要成为宋辚最有力、最可靠的支撑。
阮云卿默默地发着狠,一次次跌下马背,又一次次重新爬了上去,就这样来回折腾了数十次,才终于磨得那匹烈马筋疲力尽,任由阮云卿骑在它背上,再也没力气将他掀下马去。
聂鹏程看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了,他心中敬佩,直叹阮云卿真是条汉子。
乌云踏雪是千里马,耐力极好,体力也比一般战马强得多,普通的战马这样折腾,早就累趴下了,这匹黑马却能接连重复,将阮云卿甩下去数十回,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力竭服软。
这阮云卿也是个狠的,驯马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做什么这样拼命,跟这黑马死磕起来,惹得满营的将士全都跑过来看热闹,在校场周围给阮云卿呐喊助威,叫好声此起彼伏。
阮云卿也累得受不住了,腿肚子直抖,抓缰绳的手也微微发着颤,他趴在乌云踏雪身上,摸着它汗湿的脊背,轻声说道:“别再闹脾气了,我以后一定对你好。小黑。”
阮云卿言语温柔,轻轻理着黑马的马鬃,一边安抚一边来回梳理,那黑马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真的服帖了,阮云卿摸它,竟也没有再摇晃脑袋,把阮云卿的手甩开。只是听到“小黑”两个字时,才又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心中想是极为不满。
那马终于安静下来,宋辚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慢慢平复放松。一颗心好像被人揪来扯去,他看见阮云卿摔下马来,心中早就煎熬得要命,几次想冲上前去,让阮云卿别再试了,可一看到他坚毅执着的目光,就愣是生生止住脚步。
马背上的阮云卿神采飞扬,宋辚即心疼又自豪,听着耳畔将士们的赞赏之声,再一次意识到阮云卿的难能可贵。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此生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阮云卿驯服了黑马,校场上早已欢声雷动,新兵们都被这个小小少年激起一股豪气,不禁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别光看着啊,咱们可不能输给一个还没板凳高的小娃,走,再去校场操练一回!”
兵将们齐声应喝,纷纷回到校场,一时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人人激奋,个个豪情。
聂鹏程不敢放松,到了阮云卿跟前,大脸一沉,冷声说道:“马累了,先让它歇上一会儿,午后你用过午饭,继续来校场练习骑射。”
阮云卿连忙跳下马背,爱惜地抚着黑马的脖子,让小卒带它去涮洗饮喂。
又找到宋辚,笑道:“殿下无事就先回宫去罢,我留在这里继续操练。若刘大人那里有事找我,就请大人稍待,容我回宫后再行处置。”
阮云卿抹了抹脸上的汗,他在地上滚了半天,脸上早已经看不得了,土沫子和着汗珠子流得满脸都是,白玉似的脸上满是一道一道的黑泥,惟有一双眼睛还亮闪闪的,看着宋辚,露出个快活笑容。
宋辚听了阮云卿的话,不禁叹了口气,有心问一句他可曾伤了哪里,又怕这话一问出口,他的心就彻底软了。
交待聂鹏程好生看顾阮云卿,千万别让他太过拼命,弄伤了自己。聂鹏程连声应诺,刚刚一番举动,聂鹏程早已对阮云卿刮目相看,不用宋辚嘱咐,他也会好好照看阮云卿的。
宋辚走后,阮云卿在军营里用了午饭,下午继续操练。
以后日日如此,白天来营中骑马备战,晚上回端华宫中处理日常事务。阮云卿忙得脚不沾地,险些快把自己劈成八瓣。一面顾着征兵纳粮之事,一面去校场练习骑射,那黑马虽肯让他骑在背上,可要想真正将它利用起来,跑马杀敌,可就又要费一番工夫了。
聂鹏程跟黑面神似的,每天跟在阮云卿后面,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单手执缰,如何在马上使用兵器,如何防守,如何制敌,甚至连逃命的功夫也一并教给阮云卿。
这过程十分严苛,聂鹏程也半点不留情面,阮云卿身上每天都新伤不断,有时旧伤还没结疤,新伤就又盖在旧伤上。他身上青紫交错,脸上也时常带着幌子,宋辚只作不知,咬着牙等着阮云卿知难而退。
起初还有几分信心,可过了几天,宋辚就知道想让阮云卿打消北上的念头,简直比登天还难。眼看着阮云卿一天一个变化,从开始骑马都骑得战战兢兢,到后来可以纵马如飞,再到最后,他竟能手使银枪,跟聂鹏程在校场上过上几招。
宋辚心中又爱又恨,不禁重新思考起阮云卿的事来。当晚他就给聂鹏程送了信去,让他将操练强度再加重一倍。
聂鹏程接过信后,就咂吧着嘴里的肉汤,哼道:“那倔小子,你就是再加重三倍,他也不会乖乖的服软听话。”
多日相处,聂鹏程也看出来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那匹乌云踏雪就是个顺毛驴,只能哄着,不能拧着来。阮云卿就更是如此,认准了的事绝不回头,倔得跟什么似的。
翌日果然如宋辚吩咐的,给阮云卿加大了强度,阮云卿没有半句抱怨,将聂鹏程吩咐的事情一一完成,晚上还给黑马喂了食水,才乘马车回了宫里。
浑身上下跟散架了一样,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阮云卿回了自己屋里,草草洗漱了,正想早点睡下,好明日起个大早,赶去营里,给黑马加一餐豆饼吃。
刚把衣带解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阮云卿忙又系好衣裳,问道:“是谁?”都这个时辰了。
门外停顿半晌,才隐隐有个声音飘了进来,“是我。”
阮云卿心中疑惑,门外的声音,竟是红鸾。
第130章 离别
外面的人是红鸾,阮云卿心中疑惑,急忙开了房门,将红鸾让进屋里,“怎么了?这么晚过来。”
“我倒是想早来,你可也得在屋里才成啊。成天见不着你人,不这会过来堵你,只怕以后也难见了。”
红鸾说着话已然走了进来,他一身绯红华服,相貌明媚艳丽,不管到了哪里,都像一道耀眼的华彩似的。阮云卿不由觉得他这朴素的小屋也随着红鸾光彩夺目起来,又听他口中抱怨,不免先了陪不是,让他坐下,自己去倒茶来。
“不必了。我坐坐就走。”
红鸾借着灯光细细打量阮云卿,见他又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些,颧骨上好大一块瘀伤,额角到脸侧也不知让什么划了一道,虽然并不很深,只是破了皮,可也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是谁伤的?差一点就到眼睛上了!”
红鸾抬手去摸,阮云卿忙笑着躲开,抚着那伤笑道:“今儿和一个新兵对战,我俩旗鼓相当,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别只瞧我伤得惨啊,那新兵也让我揍得连他亲妈都不认得了。”
红鸾不禁好笑,以前的阮云卿哪会说这些粗话,全都是宋辚闹的,他这才去了军营几天啊,嘴里就学的一连串的粗鄙言语,哪还有过去那副温文儒雅、大家公子的风范。
“我明儿就走了。”红鸾停顿半晌,才慢慢开口,“这一去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乍提离别,阮云卿不免吃惊,他瞪着红鸾,急道:“怎么就要走了?留在京城不好么?可是宫里有人慢待了你?”
红鸾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阮云卿露出一脸焦急神色,问他道:“你舍不得我?”
阮云卿脱口而出:“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与红鸾虽算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可多日相处,朋友一场,他突然就说要走了,阮云卿心中还是难免伤感。
“那你可愿与我一起离开?”红鸾问罢便直直的盯着阮云卿,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一丝变化。
却见阮云卿闻言,只愣了一愣,便笑道:“我哪能走呢?大战在即,我还要跟殿下北上平叛去呢。”
“若是没有战事,宋辚也平平安安的当他的太子爷,并未事关生死,你,可会跟我离开京城,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怕阮云卿不动心,红鸾忙又细细说道:“我虽不比宋辚,可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足够让咱俩后半生锦衣玉食。外面不比这闷死人的皇宫有趣多了,咱们可以去西越的锦屏山,听说那里常年流云不断,如同仙境;还有南平的茫茫瀚海,北莽的大漠黄沙,有生之年,我带你游遍四海,享尽荣华,岂不比困死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城里强?”
阮云卿心中神往,那些地方,只是听听,就能勾起人无限遐思,若能去上一趟,定是此生无憾。
愰了愰神,阮云卿却依旧摇头笑道:“谢公子的好意云卿心领了。别说此时事态紧急,前线吃紧,就是太平无事,我也不会离开殿下身边的。”
“你!”红鸾怒从心起,不禁高声喝问:“那宋辚就这般好么,值得你如此为他?你瞧瞧你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了。这还没上战场呢,就整日新伤撂着旧伤,骑马骑得两股都磨破了,也忍着不与人说。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可曾想过日后会落个什么结果?他身为太子,势必要娶妃立后,到时你如何自处,那女人又可能容得下你?”
这此事阮云卿早想过无数遍了,心中也早已通透无比,他轻轻抿了抿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叹道:“能陪他一日,就陪一日罢了。”
阮云卿话里并没有沮丧,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和不甘,这份感情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何结果,他都绝不会后悔。
“日后他若娶妻,我自会躲他远远的,或去哪个州府当个监军,或是早早的告役出宫,想来凭我这些年为殿下鞠躬尽瘁,他也不会在此事为难于我。”
话到最后,阮云卿才露出些戚然神色,他紧紧抿着嘴唇,压抑着胸间就要满溢出来的叹息,面朝着红鸾,强自笑道:“这个人情,殿下还是会赏我的。”
红鸾望着阮云卿即隐忍又倔强的神情,就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打动不了阮云卿的心了。这孩子痴情而固执,才刚情动就让宋辚吸引了目光,此后哪怕再有什么神仙似的人物,在他心中,恐怕也不及宋辚半分了。
红鸾失望不已,他相貌出众,向来都受人追捧,从来都是别人拿着大把银子来哄他,哪曾见过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哄过别人。不甘与懊恼同时涌上心头,红鸾不禁在心里来回念叨:若是他比宋辚先一步认识阮云卿,此时的情景一定与现在大不相同。他有信心能够让阮云卿对他死心塌地,他也自信有那个魅力,能够让阮云卿对他一见倾心。
可如果只是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说什么都难以挽回。红鸾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暗自感叹造化弄人,怪老天既然不给他机会,又为何让他见到这个人。
红鸾再不言语,默默的看着烛台上的灯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橙红的火焰照亮了阮云卿经过数日磨练,已有几分刚毅的侧脸。
红鸾不由得抬起手来,望着墙壁上的人影,轻轻的摸了上去。也只有如此,阮云卿才不会躲开,红鸾心中苦涩,他隔空摸去,手下无所依附,空虚的触感传来,让红鸾的心里也好像空了一大块似的。明日一别,也许再也无缘相见,然而红鸾相信,阮云卿会牢牢的印在他心中,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
压抑的心情让人憋闷得厉害,红鸾站起身来,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他手指修长,微微屈起,用指节轻扣匕首上泛了幽幽寒光的锋口,就着那拍子,口中轻声唱和:“剑空弹月下高歌,说到知音,自古无多。白发萧疏,青灯寂寞,老子婆娑。”
一曲折桂令在红鸾略显苍凉的嗓音中越发显得寂寥落寞,红鸾收起了往日故意做出来娇媚神态,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子一样,面对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在即将离别之际,将他全部的心声都融进了曲子里。
曲罢抚了抚匕首,红鸾递给阮云卿,笑道:“自古宝剑酬知己,可惜我身上只有这把匕首。你就要上战场了,这匕首送你,也好做防身之用。”
阮云卿连忙推拒,那匕首也不知是用材质做的,周身发乌,锋口税利,把上雕刻繁复,尽是些式样复杂的纹饰。红鸾递过来时,阮云卿就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冷意逼来,禁不住心下森然。
这东西一看就是古物,而且价值不菲。少说得有上百年的物件,却依然给人如此逼人的威势,实在是世间难寻,阮云卿哪里肯收。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出来,红鸾就已经怒道,“不过是一件死物件,你也不肯收么?”
阮云卿见他脸上变色,眉头紧皱,已是恼了,连忙将匕首接了过去,安抚红鸾道:“我收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