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你们都走了……终究,还是只剩下我一个……”
她喃喃自语,语间说不出的凄苦,说到只剩她一个时,眼泪早禁不住滚了下来。
郑长春进来回话,魏皇后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问道:“人来了?”
郑长春不敢抬头,只垂首答了一句:“是。”
“让他进来吧。”
郑长春退出去,过不多时,带阮云卿进了寝室。
魏皇后抬眼看去,阮云卿跪在她面前的大红地毡上,伏着身子,双手交叠,看上去越发瘦小。
“起来吧。”
魏皇后让郑长春搬来一把椅子,就搁在她坐的软榻跟前。
“坐。”
阮云卿叩首道:“奴才跪着说话就好。”
魏皇后语间含怒,不耐烦道:“让你坐你就坐吧。”
阮云卿这才起身,躬身谢过,在椅子上坐下。
魏皇后细细打量眼前的人,阮云卿相貌清俊,最近比初来时又长高了一些,眉目间已露出了少年人的英挺。
这个少年,小小年纪,人脉倒是广得很,上至太子,下至太医,他不仅全都认得,而且还个个都与他关系匪浅,为了他,甚至不惜公然与自己作对。
魏皇后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审视,她由上至下仔细打量着阮云卿,心里更加笃定,这个孩子,与太子的关系绝不简单。
“伤都好了么?”
魏皇后静了半晌,突然开口相询,阮云卿猛然听见,不由吃了一惊。他缓了缓心神,这才答道:“回娘娘,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嗯,好了就好。”
魏皇后朝郑长春摆了摆手,郑长春立刻走至桌案旁边,端过一个朱漆盘子来。那盘子上面盖了一块大红布巾,把盘子里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
魏皇后伸手揭开红布,“刑杖的事,你心里不要恨本宫才好,为人父母,听见子女死里逃生,任谁都得慌了手脚。这些补品,你带回去补补身子,东西不算金贵,但都是各地进贡的,外面轻易买不到,也算是本宫一点心意。”
郑长春把盘子举到阮云卿跟前,阮云卿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上等野山参两棵,阿胶数匣,茯苓霜一篓,还有许多珍贵药材。那山参已成人形,一看就是超过百年的东西,不仅珍贵,而且相当难找,这一棵就价值不菲,若遇上有人家急着要这东西给家人续命,就是万两白银,都是不愁卖的。
这一盘子东西,价值何止万金。它像烫手山芋似的,把阮云卿刺得坐立难安。他赶忙站起身来,推拒道:“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奴才不敢要。”
魏皇后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心懂事的。日后你去了端华宫里,可要好生服侍太子,不要让本宫失望才好。”
阮云卿瞪大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皇后笑道:“怎么?吓着了?这有什么好诧异的,太子过来讨你,说你细心体贴,想让你去端华宫里当差,随身服侍他。”
魏皇后一面观察阮云卿的脸色,一面又再说道:“说起来这事也的确稀奇,难怪你有此反应。本宫入宫二十几年,只听说过儿子们到母亲那里讨要喜欢的宫女,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公然来讨要小太监的。”
阮云卿闻言,不由得脸上变色。宋辚那里一直没有动静,阮云卿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他放弃了,马场一事已然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为了一个小太监,公然违背皇后的懿旨,甚至不惜断发代罪,替那小太监受罚。
宫廷轶闻本就惹人遐思,何况宋辚年纪渐长,身边还从没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这话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皇城乃至朝堂中迅速传了开来,如今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然会将自己调到端华宫去。他一时心头激荡,高兴一阵,又心慌一阵,种种情绪都蹿上心头,这么多天来他担惊受怕,此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还越发慌乱起来。
阮云卿脸上惊疑惑不定,魏皇后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让郑长春把那朱漆盘子给阮云卿搁在手边,又道:“这东西不过是些死物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日后你成了太子的贴身近侍,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本宫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这点东西不过是个引子,日后的封赏自然少不了你的。”
魏皇后在说到“自己人”三个字时,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后又提到封赏二字,见阮云卿似乎毫无所动,便又笑道:“你去了端华宫里,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他身子才好些,一应事务都要有个贴心的奴才帮他操持着才好。端华宫里还没有首领太监,你年纪虽小,可办事却还稳当,本宫就封你七品殿前执守,到了端华宫里,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第86章 抉择
七品殿前执守,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且不说连升三级,对于宫中的内侍宫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只是一宫的首领太监,就是多少苦熬了半辈子的奴才们,都不一定能得到的殊荣。
宫中向来讲究按资排辈,提拔升迁也都是先紧着那些入宫早的大太监们。就以郑长春为例,他也是熬到三十几岁,才当了丽坤宫的总管,这一步一步,不知挨了多少艰难辛苦。
宫中并不是各宫都设有总管太监,除了帝后二人居住的寝宫,也就只有太后的寿康宫能配一正一副两名正五品总管太监。其余各宫院都要次一等,只配首领太监一名,下辖大小管事、执事太监若干,以此类推,越是小的宫院,所配备的人数和太监品阶也越低。
端华宫向来是太子居住,太子身份尊贵,但也要有别于皇帝,因此端华宫里的建筑陈设和一应人员配备,都只比众位皇子稍强些,只配有首领太监一人,下属管事等五十六人,宫女二十五人。
先挨了五十刑杖,才过了一个月,魏皇后就态度大变,不只赏了无数珍贵药材,还将他连升三级,一路提拔到了七品执守,首领太监的位置。
这官位并不算高,可对于年仅十二的阮云卿来说,已经是位高权重到他不敢奢望的地步。
阮云卿心内惊惶,不由半晌无语,郑长春推了他一把,嗔道:“这孩子莫不是高兴糊涂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谢恩!”
怕他不懂其中的好处,郑长春忙又解释道:“从一个小小的执事太监一跃成了首领太监,你可知娘娘给了你多大的恩典?端华宫虽不比丽坤宫这样的大宫院,可到底也是太子东宫,皇城之中了不得的地方了,多少人几十年都等不来的好事,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领旨谢恩!”
阮云卿让他推得身子一歪,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魏皇后心中打的什么主意,这从天而降的好处背后,终究还隐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阮云卿连忙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娘娘,奴才年纪尚不足十二,这首领太监一职,奴才万不敢当。”
魏皇后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先祖十二岁时,已经上了战场,他亲手手刃仇敌,为家族报仇时,也不过才十五岁。自古英雄出少年,本宫信得过你,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阮云卿还是摇头道:“奴才资历尚浅,那些年长的管事太监又岂会信服。奴才担不起首领太监一职,还望娘娘收回成命,再换年纪稍长些的管事为好。”
魏皇后收起一脸笑容,她紧盯着阮云卿,寒意慢慢爬到脸上。
魏皇后眉梢一挑,冷冷开口,话里净是不容人辩驳的威严和冷酷,“这事已然定了,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本宫不过支会你一声,你回去后速速收拾行李,明日就搬到端华宫去。”
魏皇后眸中的狠意刺得人遍体生寒,阮云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不敢再出言推拒,连忙躬身谢恩。
魏皇后这才满意,她重又让阮云卿坐下,殷殷叮嘱道:“太子今年已十六了,也到了上朝理政的年纪,本宫真怕他太过勤勉,整日顾着朝堂上的事,把身体熬坏了。太子还未娶亲,平日里的饮食起居以及日常琐事,日后自然要靠你多担待些。”
魏皇后说着话,突然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娘的,就是有操不完的心。我心里惦记太子,他怕是也不会念我的好处,反而还会嫌我唠叨、多事,在他跟前碍手碍脚的。可天下父母哪个不是如此,哪怕他长到八十岁了,在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还跟孩子似的不懂事呢。”
她轻声笑语,语间竟有说不尽的母爱亲情,若不是经过上次马场一事,阮云卿亲眼看着魏皇后对宋辚种种苛待,而对宋轲却溺爱之极,他也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的母亲竟会偏心至此。
心里止不住地生出阵阵寒意,阮云卿默默听魏皇后说话,心头莫名觉得不安。她对自己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为了诉一诉苦么?
正自胡乱猜测,却听魏皇后猛然间话锋一转,她收起一腔哀怨,转而笑道:“如今可好了,我们母子之间有你调停,关系自然也会比从前亲近得多。你多替我看着太子些,若他有什么轻举妄动的地方,一定来告诉我一声。事无大小,只要是跟太子有关的,我这个当娘的,都是愿意听的。”
阮云卿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打了一晚上机锋,魏皇后那里又送补品又升官的,原来最后的症结都着落在此处。
宋辚过来讨他,魏皇后顺水推舟,答应了宋辚的请求。她让自己做端华宫的首领太监是假,让他盯着宋辚的一举一动才是真的。自己领了这些封赏去端华宫,在外人眼里,可就彻底成了皇后这边的人,不管他心里究竟向着谁,外人谈论起来,他都成了魏皇后的眼线,得为她办事才成。
阮云卿不禁苦笑出声,他这是怎么了,太子那里还没理清,如今魏皇后又来了这么一出。阮云卿真想问问,他们母子到底是看中了他哪点,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让自己暗中盯着对方。
魏皇后见阮云卿半晌无语,脸上的神情也苦涩不已,她怕阮云卿不答应,忙又温言劝道:“太子对你好,本宫也看出来了。可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他身为太子,势必是要娶妻的,将来太子妃进门,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你若是个女子也就罢了,本宫做主,怎么也能给你一个体面的身份,可你偏偏是个男子,又是个太监……”
魏皇后摇了摇头,“将来你的境遇如何,恐怕不用本宫细说,你也能猜到一二。你这样聪明,难道想一辈子委屈自己?就算你愿意委屈,可你也要问问将来的太子妃,能不能容得下你!本宫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给你选一条最好的出路……”
魏皇后下面说了什么,阮云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茫然的瞪着大眼,盯着面前不远处的烛光,眼前一片光亮,可心底却像陷入了无边黑暗一样,渐渐的外面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似的,阮云卿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了。
他心里乱极了。阮云卿彻底糊涂了,魏皇后说的话他都懂,可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敬重宋辚,当他是恩师,当他是知己,却唯独没有魏皇后口中所说的那样……男宠,这字眼熟悉又陌生,刺得阮云卿浑身难受,连骨节里都冒了凉气。
他拼命在心里摇头,他不想做什么男宠,他也不是男宠。他和宋辚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什么肮脏龌蹉的地方,他们亦师亦友,阮云卿也一直把宋辚当做这世上,除了赵青和阮宝生他们以外,最为亲近的亲人。
他不要什么出路,他也不想和什么人争宠,他只想和宋辚像从前似的,一起读书、画画,一起议论时政,偶尔在夜半时分,一起去宁秀宫里游湖。那样单纯而美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魏皇后劝了许久,阮云卿都陷在一片混乱里不能自拔,临出宫门的时候,魏皇后突然叫住了他,指了指桌案上的朱漆盘子,笑道:“别忘了这些补品。”
阮云卿木然回头,端起盘子又往外走,背后又响起魏皇后冰冷的声音,她冷冷说道,声音里满是杀气,“别忘了这宫里还有你不少亲眷。阮宝生、平喜,周俊、崔太监,你若是能豁出他们的性命不管,你就尽管随心所欲,不必理会本宫今晚的嘱托。”
阮云卿机灵一下,整个人都惊醒过来。魏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她明摆着告诉阮云卿,若不按她说的话做,阮宝生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出了寝宫的大门,夜风扑面而来,阮云卿禁不住浑身直抖。他端着盘子,一路飞跑,回了自己住的屋子,他还兀自抖个不停。
阮宝生已经等了一个晚上,正等得心焦,猛见阮云卿一头闯了进来。忙和平喜把阮云卿接进屋来,安顿他躺在床榻上,这才催问他今晚去了皇后那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阮云卿只是发抖,他一语不发,双手攥着被角,浑身抖得筛糠一样,阮宝生急得满头是汗,问又问不出什么,只好把阮云卿搂在怀中,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小二别怕,哥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