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离建国百年,历经九代,如今在位的,是宏佑帝宋晋,宋晋为人宽厚,算得上守成之君,无功无过,大好江山倒也没什么动荡。唯有一点,这位仁君最是多情,后宫中佳丽无数,除皇后外,还有一位贵妃,两位妃子,四位婕妤,以及美人若干。
女人多了,孩子自然也多,除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十皇子,舒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八皇子,德妃、贤妃和几位昭容都育有皇子。
小二仔细记着每座宫殿里的人和各项冗杂的规矩忌讳,并一一做了记录,好反复翻看,以防忘记。
这几日发了狠的读书习字,他已经把一笔狗爬似的字练得像模像样,他们这一批入宫的小太监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几个认识字的,除了赵青有一点底子,其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顾元武在教授时,也只是挑一些三字经,千字文类的启蒙读物。
内学堂就设在司礼监里,司礼监位于皇城外城,离皇帝居住的内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小二他们还没有入宫拜师父,因此就住在内学堂里,等着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全好了,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再给他们分派宫院。
初入皇宫,对于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教习太监会带着他们到二十四衙门走动,一面讲解各处的用途和所掌事务,一面得意道:“都瞧仔细了,这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个衙门,掌印当权的可都是咱们宦官。这是主子信赖,才把宫廷内的事务全交托给咱们管理,你们入了宫后,等分派了师父,就跟着你们师父到各处当差,一定得机灵着点,有点眼力劲儿,少说话多干活,得了主子们的喜欢,想升官发财比那些朝中大臣都要容易。”
孩子们转了一圈,走了大半个皇城,一算数目,觉得不对劲,转来转去,好像少转了一个衙门。
马诚肚子里最存不住话,便问道:“海公公,怎么没见浣衣局?”
教习太监走在孩子们前面,闻言顿了顿,脸上的肉皮子耷拉下来,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停下脚步,在狭长的夹道里转回身,盯着面前几十个身穿土黄色裤褂的孩子,“才说了要少说话多干活,转头你们就犯忌讳。谁准你东问西问的?做奴才的,就算有什么不明白,也要放在肚子里慢慢揣摩,将来主子说话,你也因为不懂不明白就胡乱打听?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掌嘴!一人两个嘴巴子!”
孩子们这些日子早已经挨了不少打骂,海公公为人刻薄,对他们也十分严苛,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只是因为一件东西没有摆对,或只是因为海公公心里不痛快,他们这些小太监也要挨一顿好打。
今日无缘无故,只是因为马诚一句话,他们就又要挨打,孩子们心里憋屈,又不敢得罪海公公,只好不住抱怨,嫌马诚多嘴。
马诚不服气,他委屈,不就是一句话吗,不懂还不能问了?难道当了奴才,就连说话问话的权利都没了?从进宫后就没谁拿他们当人看。
马诚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火气,小声道:“你算什么主子,梅香拜把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罢了。你也不过比我们早进宫几年,充什么大瓣蒜……哎哟……”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到底存了几分火气,想抱怨给海公公听,他说得又快又急,赵青和小二还没有来得及拉他,马诚的话就全都蹦了出来。
那话一句不落,让海公公听得一清二楚,海公公迈步上前,拧着耳朵就把马诚从人群里拎了出来,抬脚踹在马诚腰上,跟着就是几下狠踢,“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老人儿说话你敢不听,还敢说我奴才?呸,就是奴才也有个高低贵践,咱家今日就教你知道知道这皇宫里的规矩。”
宫中一向如此,早进宫的欺压晚进宫的,官阶大的欺压官阶小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无品太监,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过是拖到回春堂去,一把火烧了了事,没人会过问你的生死,因为随便一个罪名,就可以把你的暴亡变成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马诚被海公公踢了无数个滚,口角鲜血直流,他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连声音都没了。
小二几人急忙跪下,求道:“求海公公开恩。”
海公公还没撒够火气,来教这些小太监,是宫里最没油水的差使,谁都不肯来,推来推去,才落到他头上,本来就是一肚子的不忿,正没个发泄的理由,马诚这一下,可算撞到了炮捻子上。
“哼,”海公公冷冷瞧了小二等人一眼,“你们倒是义气。可惜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礼义廉耻四个字。想让我饶了他也成,你们四个互相掌嘴,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手!怎么?不是义气吗,动手啊,嘴里喊的热闹,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往回缩,我就知道,天底下除了黄金白银,什么都他妈是假的!”说着话又踢了马诚几脚。
再这么下去马诚就要被海公公活活打死了。小二四人两两相对,小二看了连醉一眼,连醉点了点头,小二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打不下去,手举在半空,抖了几抖,小二攥了攥拳头,一反手心,巴掌就甩在自己脸上,“求海公公开恩!”
小二一边打自己,一边苦苦哀求,求海公公饶了马诚。连醉愣了愣,也反应过来,学小二的样子,自己掌嘴。
云秀已经哭得不像样子,让他打赵青,还不如杀了他呢。小二这一下,可把云秀救了,只要不让他打赵青,他打自己多少下都愿意。
赵青把嘴角都咬破了,从前他哪受过这样的羞辱,被一个九品太监逼迫至此,若不是他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没办,他今日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这个老阉货宰了。
四个孩子站在夹道当中,在众目睽睽下打自己的耳光,脸上的疼痛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的悲愤才更是要命。小二现在才知道,初入宫时,在李爷面前脱光衣裳,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如今相比,这才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将尊严千刀万剐。
此时的小二才算真正体会到,奴才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尊严,他们是奴才了,哪还有什么尊严。
打了百十余下,海公公还没有让小二他们停下的意思,瞧着小二他们红肿紫胀的脸颊,心底涌起一股变态般的快感。
其余的小太监们都吓得瑟瑟发抖,原本想上来求情,可一见海公公那张扭曲快慰的丑脸,就吓得心肝直颤,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耳边传来巴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小太监们心里害怕,只好低下去头,退在一边,不去看小二等人的惨相。
“怎么回事?全聚在这儿做什么?”
一把湿润的声音传来,众人都是一惊。
海公公往人群外一看,见是顾元武走了过来,连忙急走几步,迎了上去,堆笑道:“顾公公。”
顾元武轻轻点了点头,一眼瞧见倒在地上的马诚,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也是从小太监熬上来的,知道宫里像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监的日子很苦,能熬出头的毕竟是少数,剩下的大多数,都在贫病交加中挣扎,凄苦的日子里没有希望,也没有寄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去纾解心中的悲苦和压力。有人去教坊买醉,有人不停的搜敛钱财,还有人,就以虐待小太监为乐。
顾元武叹了口气,便道:“我那里忙不过来,正想找几个小太监过去帮忙。”
说着话,就朝小二四人叫道:“你们几个,还不跟我走!”
小二整张脸都是木的,顾元武的话传进耳朵里,都带着嗡嗡的杂音。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顾元武是在帮他们。
小二四人如蒙大赦,急忙把马诚扶了起来,跟在顾元武身后。
“你们也都散了吧,堵在夹道里像什么样子。”
顾元武是司礼监禀笔,比海公公这个九品太监不知高出多少级去,更何况顾元武还是太子的大伴,身份尊贵,连当今万岁都另眼相看,哪是他这个连皇帝跟前都凑不上去的老太监能得罪得起的。
海公公笑得一朵花似的,连声应道:“是,是。”眼睁睁的看着小二几人跟着顾元武走出了夹道。
第7章 治伤
一出夹道,小二就跪在顾元武面前,“求顾公公救救马诚。”
他们这些小太监,生病了是没人给你医治的,宫里有太医,可那都是给主子们预备的,就算找到太医院去,那些院使、太医们也不会搭理他们,碰到心善的能给他们一些草药,碰到心肠硬的,没准又是一顿打骂。
他们还没有当差,还没有领月例银子,兜里连一个大子都没有,想求人出宫买药都没法子,马诚伤得厉害,人都吐血了,再不医治,命就真的悬了。
小二长了这么大,就只在净身后看见连醉挨打时哭过一回,他脾气倔,人也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不得不坚强,小二从来不哭,因为眼泪没有用,帮不了他,反而还把自己弄得软弱了。
可这次小二还是忍不住了,马诚气若游丝,赵青把他背在背上,他连动都不动,海公公下手极狠,踢得都是要人命的地方,他们净身时的伤还没全好,如今又遭了这样的毒手,这伤,可不是挺一挺就能好的。
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马诚就快要没命了。原来他们的命是这样不值钱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二连磕了几个响头,急道:“求求公公。”
连醉和云秀也跪下哀求,顾元武看了看眼前几个孩子,人人一张肿得不像样子的脸,连眉眼口鼻都被肿起来的脸颊挤得看不清了。他们如何替马诚求情,顾元武都看在眼里,四个孩子在危难之时,也没有一个人退缩,情义可嘉,倒都是好孩子。
顾元武心中一动,太子那里正需要人手,这些孩子,调/教调/教,以后没准都能派上用场。
忙伸手把几个孩子拉起来,“行了,你们都跟我来。”
顾元武把小二几人带到自己房里,几个孩子一进屋就呆住了。这屋子布置得清雅干净,摆设也讲究,和他们十来个人挤一张通铺的屋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来,海公公说的没错,这奴才和奴才之间,也是有高低贵践之分的。
顾不得细看,小二几人把马诚放在卧榻上,围了上去,脱衣裳的脱衣裳,拧手巾的拧手巾,先给马诚把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擦了,又往他身上看,见他腰背上都是瘀紫,特别是后心的地方,两肋之间的全是大片大片的血瘀。
顾元武见伤得太重,当下不敢耽搁,叫过一个当值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快去太医院,请宁太医过来。”
小太监手脚麻利,才一盏茶的工夫,就领了一位太医进门。
小二几人抬头一看,不由皱眉,这才大早上的,这位太医竟满身酒气,脸上胡子拉碴,他身材高壮,满脸凶像,瞧模样不太像大夫,倒像个整日酗酒的屠夫。
小二他们还小,还不懂人不可貌相的道理,瞧见这位太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乐意,可此时有大夫就是好的,也由不得他们挑剔。急忙让开道路,让宁太医过去。
宁太医一进屋就盯着顾元武,“我就知道你没事的时候也想不起我来。”
顾元武不知如何搭话,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不敢与宁太医对视,只把目光移向别处。
宁太医哼了一声,转身直奔卧榻上的病人,搭过马诚的手腕,号了脉,又撩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喂他吃了一粒丸药,动手处理他身上的伤。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马诚才缓过一口气来,宁太医见马诚清醒,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
小二几人连连道谢,宁太医却摆了摆手,“不必!人虽醒了,可身子也算废了,他伤的太重,年纪又小,旧伤未愈,又添了如此重的内伤,就算日后养好了,也不能再干重活,药也不能断了,日日得吃,不然这条命一样活不长久。”
云秀急得要哭,“那怎么成?”
他们是做奴才的人,哪有资格挑活干,还不是别人分派什么,他们就听令做什么,才入宫的小太监就不干重活,连云秀这样心思天真的人也知道绝没这个可能。
不能干重活,还得日日吃药养着,这样的奴才要来做什么,养大爷不成?万一让人知道了,马诚肯定是要被赶出宫去的。都净了身了,再出宫可怎么活啊,有钱有势,是老了告役出宫的也就罢了,马诚这样什么都没挣着,还落了一身病的,出了宫去,家里人也容不下他,还是死路一条。
怎么算计,马诚这一辈子都算毁了。
小二狠狠捶了两下胸口,那里憋闷得厉害,让他想大声喊叫。云秀拉着马诚的手,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掉,连醉也哭了起来,赵青紧握着拳头,指甲刺进手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几个孩子围在马诚身边,无力而又脆弱的哭泣着。他们太弱小了,面对朋友的危难,他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救人了。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换来这样一个无奈的结果。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死个把奴才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落叶无声,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可对于小二他们来说,最后的亲人危在旦夕,实在是一件天都要塌了的大事。
宁太医的话马诚全听见了,他躺在卧榻上,小小的身子半蜷着。马诚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小二的脑袋,劝道:“哭什么,别告诉人就是了。我活一天就挨一天,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撑到什么时候,死了,也就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