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福死了,再也没人会欺辱他了,可阮云卿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却只被今晚所见的一切而感到由衷的悲凉。
肖长福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然而看见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一样,倒在血泊之中,被人用芦席一卷,倒拖着双脚拉出了园子,阮云卿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冷。
这就是奴才的命,只要主子嫌弃你了,你就真的跟狗一样,不,甚至连狗都不如。
崔太监领着人收拾残席,看见阮云卿呆愣愣的杵着,双目发直。他上去一巴掌打在阮云卿后背上,跺脚喝道:“还傻看什么?这么多活儿要干,你还傻站着,再不快点,今晚连觉都别想睡了!”
阮云卿趔趄了一下,崔太监扔给他一个木桶外加一把扫帚,催促道:“快把地上的血迹都洗涮干净,千万弄干净了,别让主子看见一点血星,不然咱们都得受罚。快点,干活!”
阮云卿木然答应,周俊想留下帮忙,让崔太监训道:“干活也凑热闹?你跟我抬桌子去!”说完便领着周俊和几个小太监出了园子。
第60章 许诺
阮云卿敛了敛心神,打来一桶净水,开始干活。
地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只余下大片大片的暗沉颜色在皎洁月光下直刺人的眼睛。阮云卿拿手里的扫帚沾了净水,在青砖地上来回涮洗,刺目的暗红渐渐冲淡,露出砖块原本的青色,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阮云卿低着头,弯着腰,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丢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只想着干活,宋辚在他身后站了许久,阮云卿竟都没有发觉。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拉住阮云卿,夺过他手里的扫帚,轻声问道:“害怕了?”
若真要跟着他,以后的杀戮只怕更多。宋辚真怕阮云卿会承受不住。
阮云卿愣愣的瞧着宋辚,待分辨出眼前站的是谁,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委屈。
他真想找个人依靠,此时的阮云卿,真想躲进谁的怀里,再不跟外面这些杀戮纷争扯上半点关系。
然而他不能,当阮云卿看清宋辚目光里的含意,他就强迫自己挺直腰杆,一脸冷静的面对着他。
宋辚的目光很温柔,阮云卿甚至能在那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惜和心疼,然而在那些怜惜和心疼的后面,还夹杂着些许的失望,让阮云卿一下子惊醒过来。
阮云卿明白那失望的含意:若只是因为死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自己就要心神不安,那他是没有资格再替宋辚办事的。
阮云卿笑着摇头,“没怕。”
宋辚也笑:“没怕就好。”
他把扫帚交给身后跟着的内侍,吩咐他将园内打扫干净,自己拉着阮云卿,慢慢往园外走。
“以后别干这些活了,你这双手,可不是用来拿扫帚的。”
阮云卿不由好笑,他问道:“那拿什么?”
宋辚回头看他,郑重道:“权利。”
微顿了顿,宋辚又道:“若我日后当了皇帝,那你这双手,就要帮我掌管生杀之权。”
此时园中早已空无一人,可说这样犯忌讳的话还是有些不妥。
阮云卿忙往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听见,才道:“殿下,这话还是不要随便提起,此处毕竟不是端华宫,万一让人听见,难免落人口舌。”
宋辚依旧气定神闲,一身白衣被夜风吹起,飘扬的衣摆衬得他步履潇洒,风姿秀逸。他既然敢说此话,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日他出现在宫宴之上,已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宋辚拉着阮云卿的手,在一簇芍药前停下,他盯着阮云卿的眼睛,问他:“你不信我的话?”
阮云卿轻轻摇头,笑道:“我信。”
他哪会不信,以宋辚的才智、学识,这个皇位,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再说,此时此刻,只论私心,阮云卿也是希望宋辚登基的。
位极人臣,是阮云卿从未想过的事,他求宋辚帮他,只是为了逃离眼前的困境,能得宋辚知己相交,阮云卿早已知足得很,他如今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帮宋辚登上皇位,其他的,阮云卿是一概不会奢求的。
眼望着幽深的小路,层层花木遮掩道边,草木香味扑面而来。四下里静得出奇,阮云卿腼腆笑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再怎么帮你,也越不过顾公公去,日后若能成事,帮你执印掌权的,也该是他才对。”
宋辚正色道:“不。若我登基,站在我身旁相伴的,一定是你。”
阮云卿仰头看他,宋辚比阮云卿高了一头还多,他俩站在一块,阮云卿都要抬头仰视。
阮云卿望着宋辚,两个人对视许久,他才惊觉宋辚说的话是认真的。
一时有些无措,对现在的阮云卿而言,宋辚说的权利太过空大宽泛,他还没办法去体会和理解,打从入宫至今,只有人告诉他身为奴才,要如何行事,可从没谁跟他讲过,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时,到底该如何是好。
他就这样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宋辚,宋辚极爱他这个茫然呆愣的表情,觉得好玩,便伸出手指,在阮云卿细白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怕。我会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教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如何掌控权利,如何掌控人的生死,如何享受权利带给人的快感,一切的一切,我都教你。
宋辚心中欢喜,他觉得他已经将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东西许诺给了阮云卿。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这世上除他之外最为至高无上的权利。他觉得,这些东西,足够用来束缚一个人的心了。
他顾自欢喜,却全忘了考虑阮云卿的感受。宋辚并不懂爱,他只知道他此刻不想让阮云卿离开,所以便用他惯常使用的手段,来将阮云卿留在他的身边。
可要想真的得到一个人的心,只靠权利哪里够用,能用权利收买来的人心,又有什么珍贵可言,此时的宋辚还是没有明白,别人的心是要用自己的心去换的,哪里是靠他自说自话,许下高官厚禄就能买得来的。
阮云卿揉着额头,心里也轻快起来,他信任宋辚,对他又十分敬重,他说的话,阮云卿自是没有不听的。不论如何,他的命运都已经跟宋辚的绑在了一起,既然如此,他便顺着宋辚的意思又如何,只要他高兴,只要他像个真正的少年人那样,在自己面前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那阮云卿心里就着实欢喜得紧。
阮云卿掸掸衣袖,抱拳躬身。他笑着向宋辚说好:“若真有那日,殿下不嫌我粗手笨脚,那我自当全力相助。”
“如此就说定了!”宋辚伸出手掌,与阮云卿击掌相约。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在清辉遍地的芍药花丛前击掌明誓,相约不论生死,都一起共对强敌,永不背叛。
阮云卿一直送宋辚出了园子,路上两人谈起顾元武来,宋辚说道:“大伴他办事太过老成持重,稳当是稳当,可行事间难免少了一份少年人的激进和冲劲儿。他这样四平八稳的,和平时期或许管用,可放在这个杀戮纷纷,危机四伏,各方势力胶着不下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温吞了。云卿,我想重用于你,其中多少也有这个原因,你少年意气,又有股敢拼敢闯的狠劲儿,这些,都是如今破开寒冷,打破僵局的利器。”
阮云卿静静听着,他与顾元武还是上下级的关系,除了几次听命行事,私下里与他也没什么来往,对顾元武行事如何,实在没法评价。但短短几次交道打下来,凭心而论,只就性格而言,阮云卿和赵青他们,还是更喜欢言谈爽利的宁白。
宋辚见阮云卿不言语,知道他生性忠厚,从不会随意批判他人,便也不再此事上深谈,随口说了几句,就转了话头。
如今的人,能踩着别人往上爬,是绝不会吝惜几句挑拨的话的,阮云卿如此,足见其品性纯良,宋辚一面感叹难得,一面细细寻思,这个孩子与他相识至今,好像都没犯过什么错,平日里勤勉好学,也不用他督促,而且人又聪明、机敏,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他这个老师当到如今,连个训戒、说教的机会都没捞着,也实在是太没趣儿了些。
宋辚有些委屈,心里想着怎么设个圈套,诱阮云卿犯点小错,到时他先训再哄,那可多有意思。
阮云卿哪知道他一本正经的,正琢磨这些呢。
今日之事虽然办得还算顺利,但有利有弊,只能说成功了一半。
肖长福死了,可那个杀他的刺客是谁?还有肖长福死前,所要说的下毒之人又是谁?
种种疑问还如一团乱麻似的,再加上如今这个局势,真是雪上加霜一般。
阮云卿问宋辚:“那个刺杀肖长福的刺客抓住了没有?”
宋辚眉头微蹙,凤目里也多了几分凝重,他叹道:“破军追了那刺客一射之地,还是被那人逃了。皇宫大内,戒备森严,没想到除了破军等人,还能有人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那人的身手绝对在破军之上,照今日情形,此人是敌非友,且与我中毒一事有很大干系,若能抓住他,就能找到那个下毒害我的人了。”
阮云卿觉得有理,“殿下对下毒之人可有什么线索?”
宋辚沉默良久,摇头道:“没有。”
心中早已猜到一人,然而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宋辚宁愿相信是他猜错了,而那个人,也绝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宋辚整个人又阴沉下来,他眉间笼上一层阴云,方才那份飘逸也被一股狠戾取代,阮云卿怕他又钻进死胡同里,连忙开口劝道:“殿下安心,我和赵青他们会在各宫各院中多多探查,一定能将那个下毒之人抓出来。”
宋辚见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脸的焦急关切,心下便舒服了许多。他心中这些愤恨凄苦,说出去怕也无人肯信,如今他有苦难言,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宣泄,就算再难受,也只好受着了。
宋辚不由苦笑,怎么来回几次,好像都是这个孩子在劝慰自己。想他明年也十六了,比阮云卿大了四岁有余,怎么倒反过来总是让个毛头小子来安慰呢。
抬手摸了摸阮云卿的头顶,宋辚欣然笑道:“那就有劳云卿了。”
阮云卿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他抚了抚散下来的碎发,垂下头来,嘴角不由自主的漾开一个灿烂笑容。
第61章 升迁
肖长福事毕,郑长春重得魏皇后宠信,他将过去被肖长福夺去的实权重新握在手里,又将丽坤宫中的奴才们来了一次大清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凡是过去跟肖长福扯上关系的,都一律得了不大不少的罪过,或贬或杀。而在肖长福一事中出过力的,也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了郑长春的提拔和赏赐。
阮云卿就在被提拔之列,他和小裴一并被调到郑长春身边当差,成了皇后的随身内侍之一,官阶也拔了两级,刚满十一的年纪,已是从八品执事太监。
阮宝生难免调侃几句,说他在宫里混了五六年,才得以从杂役太监升至执事太监,如今阮云卿进宫半载,就官升几级,将来一准前途无可限量。
阮云卿也不言语,只笑着听阮宝生损他,和周俊一起收拾了行李铺盖,准备今日就搬离杂役房,到别处居住。
周俊打早上起来就闷闷的,他默默帮阮云卿将被褥打成卷儿,拿一根麻绳左右捆了两道,捆结实了,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着被褥卷儿,左手从阮云卿手里把一个包袱抢了过来,迈步就往外走。
阮云卿急忙追出去,“我来就好。这包袱里都是书,沉着呢。”
周俊一拧身子,拿肩膀上的被褥卷儿扛了阮云卿一下:“不用你。”
他嗓子都哑了,眼眶通红,心里该是难过极了。阮云卿也不敢再上去抢夺,只好由着周俊把大包小包的全扛在肩上,迈步出了房门。
阮云卿不和他一屋住了,周俊心里觉得堵得慌,可兄弟是升了官,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他不能哭,该笑才是。
可这心里就是难受得紧,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阮云卿追出门外,劝道:“又不远,我还在这宫里住着,你想我大可以去看我……”
“谁想你?”周俊瞪眼凶道:“鬼才想你!”
阮宝生跟在后面,想笑不敢笑。阮云卿也让周俊勾得难过起来,他俩一块来了丽坤宫,同甘共苦这么久,与赵青他们,只是差了一个头磕在地上,其他的情分,早已是不相伯仲,同样深厚了。
路过杂役房时,阮云卿进去给崔太监磕头,“多谢师傅看顾,云卿永不敢忘,日后您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支会我一声,我过来给您煎汤熬药。”
崔太监老泪纵横,扶起阮云卿,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知道,阮云卿这话,可都是实打实的,绝不是临别之时糊弄他的漂亮话,真到了他动不了的那天,别人他不敢说,这孩子和周俊是一定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拿袖子搌了眼泪,崔太监心里感慨万千,他一生胆小怕事,也没什么本事,在宫里混了一辈子,早混成老油条了,别看他什么事都不掺和,可他这眼睛可不瞎,心眼里也透亮得很。他带出多少拨儿人了,又有多少人从杂役房出去,就再也不肯叫他一声师傅了。就冲这孩子这份聪明和仁义,阮云卿将来也一定能混出头来。他能得这孩子照看,后半辈子也算是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