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的话才出口,徐氏就坐不住了。她扶着炕桌支起上身,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得小二一个趔趄。
“去不去由不得你!不识好歹的东西!入宫有什么不好?咱村的癞头阮,过去家里穷得稀里哗啦,日子还不如咱们家,可自打他家的大儿子进了宫,才十来年的光景,瓦房也盖上了,丫头也使唤上了,那日子过得,简直是大变样。你为什么不去?留在家里也是吃闲饭,还不如学他家大小子的样子,一进宫去,每月就有一两银子的月例钱和三斗米粮,正好拿来贴补家里。你在家里闲着,几辈子能挣得来那么多银子!”
小二捂着红肿的脸颊,死死地咬着嘴唇。他想说他没闲着,他每天都在卖力干活,家里的活计也不轻松,一大家子五口人,只是洗洗涮涮就能累断人的腰,这还不算他做饭、缝补、进山挖野菜和照看弟弟的,里里外外的活儿加在一起,让小二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干了四年多,从没叫过一句苦。
小二抬起头,仰着脖子求爹娘:“娘,我不去,我可以少吃饭,别让我进宫……”
这还是小二头一次大声说话。
爹娘不喜欢他,小二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活得格外艰难,看多了爹娘的冷脸,小二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擅于忍耐,也更加懂得看大人的脸色。他很少说话,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在爹娘的心目中,能干活农活的哥哥和活泼讨喜的弟弟才是他们的儿子,而瘦弱沉默的小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遇到荒年,小二这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成了家里第一个被舍弃的牺牲品。
小二不想被舍弃,就算这个家再穷,再苦,也是他唯一的家。
“娘,我求您……”
小二扒着母亲的胳膊苦苦哀求,他的话没有说完,脸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挨了三巴掌后,小二终于明白,他的爹娘只是不想再白养活他了。
第二日一早,徐氏就收拾好包袱,从村子里借了一斤面回来,饹了几张粗面饼,还有十几枚铜钱,一并给丈夫带在身上,趁天色还早,送父子俩出了大门。
小二才洗了碗筷,双手还湿淋淋的,阮兴叫他出门,小二木然的站在门口,僵了一会儿,才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徐氏也默默跟着,她手里还拉着才五岁的弟弟。
弟弟从小跟着小二长大,特别粘他,知道小二要出门,昨夜就闹了一宿,要跟着一起去。
“哥哥,早些回来。”
小二想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只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怪模样。他弯下腰,搂着弟弟,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未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皇宫、太监,这些名词对他而言都是遥远而陌生的,究竟还能不能再回家乡,别说小二,就连他的爹娘也是说不准的。
看着一脸菜色的弟弟,小二从怀里摸出昨日徐氏给他的那块红薯,塞进弟弟手里,“明哥儿留着吃吧,哥哥不用再挨饿了。”
那红薯被一块白布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珍而重之。弟弟接了过去,就扒开白布,急急地把红薯填进嘴里。
徐氏看着两个儿子,又看到那块红薯,到底心疼起来。她一把抱住小二,止不住掉了眼泪,“你别怪娘心狠,家里但凡有一点出路,娘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你进了宫,好好听师父的话,将来要能混出个样子,不用管爹娘,只记得帮衬你兄弟一把就成。”
小二依旧茫然的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听母亲哭得哀恸,心里也酸涩得厉害,喉头堵堵的,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跟着父亲上了大路,小二最后回头看了村子一眼,如今刚刚立春,树木还没有返青,一切都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机。小小的村庄掩在群山之中,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小二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家住的草屋,他看了一会儿,就被父亲拉走了,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就成了他对家乡仅存的印象。
小二住的村子离京城不远,相隔百十里路,父子俩脚程快点,二三日的就到了京城境内。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阮兴心里直犯怵。他紧紧拉着小二的手,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路贴边进了城门。
京中一片繁华景象,沿街有许多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小二瞧花了眼睛,许多没见过的物事一下子跳了出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阮兴是头一回进京城,一进城门就迷糊了,东瞧西看,等分清楚南北,他就立刻拉着小二钻进一条巷子,找人问路。
人生地不熟,阮兴问了许久,才找到鼓楼西大街,远远就看见一排青砖瓦房,院墙砌得平平整整,墙缝用石灰抹得笔管条直,朱红大门前还有两个石狮子守门。
阮兴四下望了望,又找人问过,确认无误,才敢叫门。
门环响了三声,里面有人应声问道,“谁啊?”
“是,是阮老爷府上么?”阮兴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样好的房子,竟是过去同乡同族,曾在同一块土地里刨食的亲戚住的,他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意外之余,阮兴心里也有几分活动,甚至还多了一些野心和兴奋。原本送小二进宫,是想给家里省下一份口粮,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再有送孩子当太监给的一点抚恤银子,家里的日子也就能将就过下去了。可如今一看阮宝生在京中的这座宅子,阮兴的心思就变了,他家的小二要是也能混到这个地步,那他们家可就彻底翻过身来了。
乖乖,这宅子,没有几百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
阮兴这里感叹着,大门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响,门扇开了半边,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来人是个老家仆,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裤褂,看着干净利索。
“你们也是为进宫的事来的?”家仆跟阮兴说着话,眼睛却瞧在小二身上,听阮兴答“是”,才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做孽”,领着小二父子进门。
家仆进去禀报,不多时阮宝生迎了出来,“五叔,我算计着你就该到了,本想去接的,谁料近日事多,就给搅和忘了。快请进。”
阮兴忙陪笑:“你贵人事忙,怪不得你。咱们亲支近脉,没出五服,都是一家子骨肉,哪用讲那些虚套子。”
又拉站在身旁的小二,“快给你哥哥见礼。”
小二不喜欢这个人。阮宝生冲谁都笑嘻嘻的,可那笑容假得很,让人很不舒服,小二皱了皱眉头,还是冲阮宝生躬了躬身。
阮宝生看在眼里,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他领着小二父子进屋,命仆妇端上茶果,问了问家里的近况,说了一回闲话,才把话头转到正题上。
“前些日子家里就给我捎了信来,说五叔想送小二进宫,让我给当个保人。我当时就驳了,还回信骂了我爹一顿。咱们阮家庄出我一个阉货就够了,如今还要再添一个,说出去你们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
阮兴听见话头不对,这和原来说好的怎么串了两路,不由有些急了,从板凳上蹿起来,急道:“宝生,不是这话……”
阮宝生口齿灵利,不等阮兴说完,就拦住了他的话,“宫里哪是那么好混的!五叔别看我现在的日子好过,你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瞧见贼挨打啊。净身时受的苦就不提了,谁叫我家穷呢,没法子。进了宫,那日子就更不好过,日日油煎火烤的,稍不留神,小命儿就丢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阮宝生突然压低了声音,屋中除了小二父子,再没有外人,可他还是四下张望一番,才凑到阮兴跟前,悄声道:“这不,前些日子太子在东宫被人下毒暗害,宫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皇后震怒,命人捉拿真凶,宫里的内侍宫女,凡是跟此事有一点瓜葛的,都被抓去严刑挎打,为此事,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冤死的更是数都数不清。这就是我们当奴才的命,主子高兴,就千恩万赏,主子不高兴,你那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五叔,我说这么多,就是让你再想想,进宫容易,可进宫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可是担保不了的。”
阮兴听得浑身发冷,后脖梗子直冒凉气,他犹豫一阵,抱着脑袋思量,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道:“进!”
不进怎么办?大老远来了,一分钱没拿着,难道还能再把孩子带回去?再说,就算带回去,日子可怎么过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都没粮下锅了,还能怎么办。
阮宝生点了点头,他也是从阮家庄出来的,知道他们那个地方,土地贫瘠,又没什么经济作物,老天睁眼,风调雨顺时日子还勉强能过,可一旦遇到旱灾蝗灾,那也只有卖儿卖女一条出路了。
“成。你想好就成。跟我走,签了文书,就把孩子留下吧。”
第3章 查验
东离国的太监都是官选入宫,民间不得自行阉割,违者都是重罪。
要想进宫,先要找保人,这保人多数是宫内的太监,有了保人引荐,才能将要进宫的孩子送到慎刑司去,经内廷管事层层筛选,剔除一部分相貌不佳,品性不好的,剩下那些清秀机灵的,才能留下。
阮宝生只是保人,小二要进宫,还要过慎刑司那一关。
当日吃了午饭,阮宝生就带小二父子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内人来人往,许多人站在天井之中,等着造册登记。因为太子中毒一事,宫中被杖毙、溺杀的太监宫女足有几百,一下子死了这么人,宫中的杂役人手紧缺起来,内廷事务繁杂,人手不够,许多事都忙不过来,这几日朝中有令,诏告天下,正在大量招选少年男女,增补进宫。
阮宝生直接领着小二父子进了后堂,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小厢房门前,未及进屋,阮宝生就堆起一张笑脸,“李爷在吗?”
屋里传来一声含糊的答应,阮宝生急忙迈步进屋,在门口就打千儿问好:“宝生给李爷请安。”
小二和阮兴跟在阮宝生身后,打眼一瞧,这间厢房不大,拿条案隔出里外,看样子,外间是办公用的,靠墙一张杨木书案,上面堆了不少本子,册子,纸笔墨砚等物。里间是小憩用的,一张罗汉床一个小炕桌,脚踏旁边还搁了一个痰桶。
屋里只有李爷一人,他松散着外衣,横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玉杆的烟袋。听见有人进来,李爷才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扫了阮宝生和小二父子一眼。
“猴崽子,就是嘴甜。”
李爷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手肘支着罗汉床,轻轻转了个身。
阮宝生紧走几步,凑到床里,从腰间的荷包里掐出一缕烟丝,续进李爷手上的烟袋锅里,“瞧您说的,儿子这嘴再甜,也越不过您的份位去。这是西北产的上等烟叶,用玉兰花薰过,特别的香,您尝尝,要是觉得味儿好,儿子再想法子给您淘涣去。”
李爷嗤笑一声,“行啦,我都被贬到这杀生害命的地方来了,你也甭巴结我了。”
阮宝生连连摆手,一脸挚诚,“您那是嫌弃我们这些小的不好教导,才跑到这里来躲清净。不然,就凭李爷的学问、见识,您要还留在宫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还不是您的。”
李爷大笑出声,翻身坐起来,在阮宝生头上敲了一记,“别的没学会,净学你师父油嘴滑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在我跟前夸得我一朵花儿似的,回了宫里,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鬼都不信你嘴里的话。哼,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做了丽坤宫里的管事太监,就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让你哄笑了。”
“瞧您说的,我哪有那本事,死人能笑,那不诈尸了。”
李爷听见这话,又是一阵大笑,他知道阮宝生有事,又和他调笑两句,就让他说正事。
阮宝生把小二拉过来,往李爷跟前一推,“我老家的堂弟,想进宫,您老给验验。”
李爷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孩子,盯了两眼,便笑道:“哟,好俊的模样。”
小二的面目还没长开,尚有一脸稚气,但眉眼端正,姿容清秀,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双眼皮特别的深,眼睫纤长,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有情,眼波流转时,已能看出一点绝色的意思。
只是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恶疾。
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苗子,李爷不由也上了心,他站起身,围着小二来回转了两圈。
乡下的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一般遇到生人就会打怵,再这么验货似的瞧他,是个孩子都得害怕,胆大的也得腿软,胆小的直接就哭了。
小二也害怕,他紧紧攥着拳头,腰板绷得笔直,一脸防备的盯着李爷。小二从小受苦,爹不疼娘不待见,全靠自己硬撑硬抗才长到这么大,性子比普通孩子沉稳得多,也倔强得多,越是这样逼迫他,小二就越是不肯服输。
“还挺倔!多大了?”李爷捏了捏小二的肩膀,哼笑问道。
小二还绷着一股劲儿,听见李爷问话,只低着头不言语,阮兴生怕人家不收,忙赶着替小二回答:“过了今年,就整十岁了。孩子小,不懂事,您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