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想，如果自己也是“同性恋”，却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项磊从盲目到失恋，再从混乱到生病，那自己还算是个人么？

107

2003年春节过后宿舍兄弟几个聚餐闲聊时，刘冲无意中提到，他的电脑是何飞介绍的中关村一哥们儿帮忙攒的，刘冲说那哥们儿留了一张名片，名字也叫何飞。我们宿舍的何飞这时接茬说，那人是他表弟。
兄弟们这时候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了一年半的何飞其实叫许梦虎，而那个卖电脑的何飞，其实是许梦虎的姑表弟。
单靠许梦虎的体育特长或是何飞的文化课成绩，这哥俩都没本事混进大学，不过学校和双方家长同时发现，若是两人合二而一，被录取到我们这所学校不成问题。经过大家庭和议，让许梦虎用何飞的档案入学更具可操作性，于是，被学校赶走了半年多的许梦虎回到学校参加体育班特训，而后摇身一变成了何飞。何飞的姥爷——也就是许梦虎的爷爷并不赞同这般弄虚作假的勾当，却也并没有强加阻拦，老先生只是从来不参与大家庭的和议，更不同意他们动用自己的人脉。
兄弟们还是习惯把许梦虎叫做何飞。对我们来说，许梦虎这个真名字和何飞那个真人同样陌生，可对于项磊来说，好像恰恰相反。
聚餐醉酒后，项磊曾几度失言喊出“许梦虎”的名字，他说“当时许梦虎也在，不信你问他”，后来又说“我认识她，她是许梦虎的女朋友”。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要反应一两秒钟的时间，才知道他是在说我们面前的何飞。
当初，何飞并不为自己有机会上大学而感觉到庆幸，反倒觉得继续读书这件事其实挺没劲的。要说他的体育特长其实也从来没能带给他一丁点儿引以为荣的心情，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头衔满天飞，没见几个有所作为的，特别是像自己这样在短跑方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所谓特长生。
哥几个在回忆入学第一天的情景时不约而同地总结说，当初总觉得何飞这丫的特能装酷，整天不苟言笑的，一脸欠扁的模样儿。可我们很快就在随后的军训期间看到了一个喜欢说笑偶尔打闹的何飞，他看上去并不像我们先前所印象的那样不合群。
9·11那天中午，我们排在第二拨去食堂吃饭的队伍后面被发现之后，项磊回头朝哥几个吐了吐舌头，按说，这个自然的场景，谁也不至于多加留意……

——要辉手记

108

项磊回头吐了吐舌头，谁都不至于对这个自然的场景多加留意，除了何飞。
当时的何飞居然在一瞬间心跳加速，几乎都有些出神了。
那当然算不上是一见钟情，因为，那早就已经不是何飞看到项磊的第一眼了。在此之前，何飞并不觉得项磊有任何特别之处，然而此后，何飞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和环境忽然变得异常特别起来。
事实上，那是小二曾经一天会做出十几遍的动作，而这个动作，项磊在大学四年内也没有做出过第二次，可当时的何飞为此兴奋不已。
他觉得眼前的项磊像极了小二。
那天晚上，何飞再次梦到了他的兄弟，小二。不同以往的是，梦里的小二声音和容貌都很模糊，以至于何飞在梦里几乎就能断定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所以何飞很快就醒了过来。醒来后的何飞异常清醒，怎么也没办法重新入睡了。
9月的山间夜色里浸透着一丝清凉。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几声犬吠，近处的窗台下，则是不绝于耳的蛐蛐吟唱声。
何飞下意识地翻了个身。面前，下弦月的映照下，对面下铺的项磊睡得正酣。
“小二……”本是打算默念，何飞却发现自己微微张开了嘴巴，随后又听到了自己呓语般的声音。轻呼一口气，何飞在心里默念道：“哥真想你啊！”
何飞心生奇怪，梦里的小二不够清晰，好像自己快要把他的样子忘掉了一样，可是醒来以后，何飞却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眉毛鼻子，他的一言一笑和一举一动。真想问问佛洛依德，这是怎么一回事？
睡前何飞关灯的时候，项磊说：“别你丫一‘拉灯’也震惊了全世界！”
现在，何飞下意识地想象着，这句话如果是从小二嘴里说出来的，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小二当然不可能对自己说过这句话，可何飞觉得，被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那个情形真实得如同刚刚发生过一样。
生平第一次，何飞失眠了整整一夜。

109

队列班第一天训练结束后，回到宿舍已经9点多了。何飞叫上项磊去水房冲澡。
何飞恨不得马上移形换影到水房里，可那项磊却显得有些磨蹭。“你丫快点！”何飞喊了一声就往水房走去，项磊这便磨蹭完了，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何飞隐隐感觉得到，项磊似乎在刻意保持着尾随自己的状态，而不是像两人一起去上操、一起去吃饭、一起去队列班报到的时候那样并肩走在一起。
何飞很快脱个精光，端起一盆水迎头浇了下来。余光里，项磊快步走到了水房的另一侧。何飞有意回头看了几次，项磊一直光着屁股背对自己，全程无话。
时间地点稍作变更，何飞经历过大致雷同的一幕。
何飞拉着小二去公共浴室洗澡，那小子死活不肯去，何飞几乎是连拉带拽将他拖了去。何飞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衣服后，一丝不挂地站在更衣室里等着小二，小二却始终慢腾腾地一件一件卸下自己的衣服。
“你丫能不能快点！”何飞也这么催促了小二。
“你丫真事儿！你就不能先进去！”小二一脸难为情地回道。
随后，小二只是站在淋浴头下草草冲了几下身体，就打声招呼回了更衣室，何飞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等在那里了。
“他真像小二。”何飞回头看了项磊一眼，自顾自地想着。
何飞冲完澡，配合地穿好衣服，一个人先回了宿舍。
此后每回和项磊一起去冲澡，何飞总是自觉地先行一步，又自觉地提前完事儿。何飞想，总有些男人会像女人那样怕羞，这倒也没什么。
何飞看到项磊躺在床铺上看报纸，便走过去问他哪来的报纸，项磊说从教官宿舍里顺的。何飞示意项磊往里边挪挪，项磊好像不怎么情愿地贴上了墙壁。然后，何飞在项磊身边躺下，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扯过了报纸的另一边。
何飞看到项磊坐在床沿上听卡带，便走过去问他在听什么，项磊摘下耳机问何飞在说什么的时候，何飞已经抢走了他手里的耳机。听到是许美静的精选集时，何飞叫道：“我靠，还在听这歌呢！”然后把耳机丢给了项磊。
何飞看到项磊端着盆子去水房洗衣服，便换下袜子扔到水盆里，也端着盆子去了水房。何飞加塞到项磊和别的同学之间，不怀好意地笑笑，低声对项磊说：“要不，顺便把我的袜子也洗了吧，就这一双，不值当沾手。”项磊瞥了一眼何飞，回道：“那你攒够十来双以后再来洗呗。”
何飞多少有些失望，只是接满了水把袜子泡在盆子里，兀自回了宿舍。何飞觉得项磊能帮刘冲抽血体检，就应该也会帮自己洗袜子，可项磊洗完自己的衣服就回来了，何飞去水房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袜子还在水盆里泡着。
何飞伸手随便搓了几下，一边搓一边想：项磊，你丫等着！
何飞的意思是，总有一天，我何飞脱了袜子不怎么言语，你项磊就会拿了去洗。
何飞为这想法自顾自地笑了笑，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宿舍里晾袜子。何飞在晾袜子的时候故意盯着项磊看了半天，项磊一定能通过余光扫见何飞的注视，正常情况下，被注视的人应该有所回应吧，可是项磊没有。
“这丫心虚了。”何飞得意地想。

110

队列班训练间歇，项磊总是第一个瘫坐在操场边。何飞看到项磊对魔鬼教官怒目相向，便走到项磊身后背对背坐下来，侧过脸去小声说：“丫真够变态的！”然后绕过两人的肩膀伸手递过去半瓶农夫山泉。项磊刚要犹豫时，何飞又说：“放心，我抽的是自己的血。我没乙肝。”项磊一边接过瓶子，一边回道：“你丫这么说分明是陷我于不义！是谁告诉你喝一瓶水就会传染乙肝的？”
项磊为了多睡会儿懒觉，宁愿错过早餐，也要在上操以后回宿舍里继续睡那么一小会儿。何飞第一个从食堂回来，推醒项磊，亮出自己带回来的鸡蛋油饼和咸菜。项磊并不理会，烦躁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何飞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正月里呀，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说哥们啊，政府送我上法庭啊哎嗨哟……”
项磊蒙上被子，何飞弯下腰掀开被子，继续唱：“二月里呀，龙抬头，我在狱中不自由，一天到晚心发闷，我说哥们呀，何年何日能抬头啊哎嗨哟……”
项磊用手赌上耳朵，何飞提高了音量：“三月里呀，三月三，人打官司受牵连，亲戚朋友都靠后，我说哥们呀，左邻右舍说丢脸啊哎嗨哟……”
还有九个月呢！项磊只好乖乖地坐了起来，何飞扬起下巴，一脸胜利的笑容。
“你丫今儿这是忘吃药了吧？”项磊一脸怒气地骂道。
“你丫早餐也不吃，想和国贸那女生一样晕在操场上啊？”何飞说。
“我可没那么娇气！”项磊说着，接过何飞手里的油饼，还没下床就开吃了。

111

军训结束回校那天，何飞特意在身边留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何飞发现项磊走过来之前稍稍有些迟疑，仅仅只是这点迟疑，已经让何飞不免有些失望了。
“这丫真够怪的。”何飞不悦地想。
何飞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项磊。何飞从来没有为这个念头心生畏惧过，事实上，何飞从小到大也没有为什么事儿挣扎过。所以，从来对学校没什么兴趣的何飞，反而在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做到每天轻松地起早儿，赶往学校上课。
但何飞不喜欢住宿舍，他每天早晨推开宿舍的门，都会被那股扑面而来的怪味儿熏得呼吸困难，何飞没办法想象怎么才能在这样的空气中安睡。
何飞每天的晚饭也会在学校里解决。晚饭后，何飞会在宿舍里逗留一段时间才回家。对何飞来说，关于自己还在和小二朝夕相对的错觉从来都是单方面的，每天离开宿舍前，何飞根本不可能从项磊眼里发现小二眼中常出现的那种不舍，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何飞也不至于每天都在回家的路上失落地想：他毕竟不是小二。

112

国足出线那天，情况有了转机，何飞正要回家时，项磊忽然不容置疑地说：“你今晚就住宿舍不行嘛！”何飞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差点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再看项磊说完那句话之后的不安神情，何飞这才敢于确定，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何飞一边装腔作势地考虑了几秒钟，一边窃喜，最终却也掩之不及，因此，那窃喜随后表达在脸上，连何飞自己都感觉走了样儿。好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于是何飞没头没脑地回他道：“项磊，你丫真他妈怪！行吧！”
再看那项磊，竟然有些无措起来。看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或许真的无意间击中了要害，这丫确实有点怪。可不管怎样，何飞兴奋极了！
此前，何飞一直觉得“缘分”这词儿忒他妈的酸了，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你想啊，早一年不行，晚一年不行，不是这间宿舍，还是不行。举目三尺，大概真有掌管缘分的某位神灵，小二离开何飞之后，那神灵看到何飞可怜兮兮的样子，稍动恻隐，于是便将这么一个趣味十足的室友赐给了何飞。
何飞真是觉得项磊有趣极了！比如项磊曾经朝宿舍里的哥几个吐舌头，哥们儿上学以后就不玩儿这个了；比如项磊当众脱衣服还会害羞，哥们儿裸奔的念头都有过；比如项磊会没来由地手足无措，何飞看到手足无措的项磊，总会感到莫名的欢喜。
何飞觉得，他真的很像小二。

113

玩闹中，何飞向宿舍里的兄弟们供出了教官请他和项磊单独喝过酒的小秘密，还顺便揭发了项磊的酒量，为此，项磊痛骂何飞是个叛徒。当何飞正为这份当叛徒的资格欣慰时，项磊却开始躲避他，何飞为此苦恼不已，甚至有些气愤。
“丫的和小二还真是像！连没来由的怪脾气都他妈的一模一样！”何飞想。
何飞发现项磊没上早8点的课，于是回宿舍叫项磊起床，项磊倒怪他多事，何飞掀了他的被子，这小子都急了眼！何飞认为这是项磊的起床气，不怒反笑，然后留在宿舍里躺在刘冲的铺上抽烟看报纸，打算和项磊一起逃课。大概是何飞抖动报纸的声音让项磊睡不下去了，这家伙跳下床来洗漱了一番，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