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玄冥子已经没了感知,只是本能地依靠着剑。不只是死还是活,终于垂下了头。
而此时,胡悦也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的记忆到底停留在哪一个时间段,也无法分清他自己和三百年前那个汲汲营营进入天问阵的人到底谁才是现在的他。
轰隆的雷声让人魂飞魄散。现在胡悦跟着楚珏深入三山之间,他没来由地觉得恐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颤栗,当初一刀刺入身体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有盘算和思索。但是到了此处他居然像是个孩童一般被楚珏牵着向前。从未放弃思索和谋算的他在这一刻居然满脑的空白。
此处山壁之间寸草不生,只有灰白色的岩石,岩石被千百万年来的风刃再一次塑形,一个一个呈现出各种似有寓意的形态。这一切似是巧合,却也是天成。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禁止,毫无生机的感觉,也是这一分几乎重如山岳般的沉淀之感。让胡悦一时间所有的思虑都化为空白。眼中没了往日的生机,就像是一尊偶人被楚珏牵着走。
楚珏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胡悦的异样,但是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他飞速往前开口说:“必须要速度快,这里就是艮宫之阵。如果停留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会成为静止不动的石头。我们不能停。”
胡悦似乎听进去了楚珏这句话,他闭上双眼,再一次睁眼之后的确也提速了不少。
楚珏微微一笑,安慰地说:“无事,快过去了。”
话语刚毕,只听到身后一阵轰鸣。两人猛然回头,只见身后的山脉似乎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声,这样的爆炸胡悦只觉得玄冥子难有生机可言。
但是楚珏却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反而说:“看来,玄冥子成功了。柳氏后人果真还是有能人。”
胡悦听此语,心中不免也起了一丝疑惑,但是此时他并无法集中心里去思考。他摇了摇头,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被楚珏一把托起,胡悦发现楚珏的手臂的颜色也变成了银色。他皱眉看着眼前的楚珏,他已经不再是原先温润公子的模样,银白色的头发,毫无血色的脸庞,如白银般的双眼,眼中没有瞳孔。但胡悦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般陌生的模样,就是过去与自己青梅煮酒,谈笑红尘的楚珏?
楚珏叹息道:“我这样吓到你了吧。但我也没有能力再维持之前的模样了。”
胡悦浑噩之间,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正常言语,他只能尽力摇了摇头。本想要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奈何抬不起手。整个人几乎倒在楚珏的怀里。
胡悦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想要支撑起身体。硬是要往前走。楚珏半抱着对方,对方身体的热度越来越少,这表示胡悦的状况非常不妙,楚珏心中也是担忧。但他能做得越来越少了。
胡悦最多只能含糊不清地说:“没事,我知道我还能撑下去。”
楚珏看着胡悦如此,他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撑此处。但我也无力再送你更远。后面的路必须要你自己走,你能行吗?”
胡悦握紧拳头,他咬碎了嘴唇,一丝血液流下,随后他颤抖用血液在额头画上云咒,这才有了些许的力气。楚珏点头道:“别忘了我和你说的所有话,接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胡悦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浑身有如银制得楚珏,他从楚珏身上感受不到往日的温润,那传入耳边的声音还是过去那个声音。胡悦豁力支撑起所有的力道,他闭上眼,他隐约可听见山下战声轰隆,他知道这一次所有的责任皆压在他一人身上。他必须要撑到最后。三百年那一战,赵王一定会赢!
他低下头,青丝垂下。他颤抖得手抬起了楚珏的脸,他说:“我好像还没有这样吻过你吧,再不吻,也许就没机会了。”
他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轻轻地把嘴唇碰触着楚珏苍白的嘴唇,楚珏伸手摸了摸面前之人的脸,一把抱住面前之人,胡悦本就没多少气力,随后直接被揽入怀中,吻得更深,吻得更久。他想要把此人融入自己,这样他就能保他永世,不舍,怎么样都不舍得面前之人。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要遇到这个人,但何其有幸能遇到此人,何其有幸能爱上此人?
哪怕这个人从未开口说过爱自己。
楚珏苍白的唇上染着胡悦的血,胡悦哈地一笑,放开了对方。踉跄退了半步,艰难地抱拳一拜,如往常两人小别于观情斋外。楚珏再不言其他,胡悦也不再回头。朝着山脉的深处走去。
山谷之内,灰白色成了唯一的色调。渐渐地,连胡悦的内心也开始被这般的气氛所沾染。灰暗,压抑。
胡悦只觉身如灌铁、举步维艰。每走一步,他就觉得自身更为沉重。而这番的沉重似漫长岁月所累积的那些无法感知和表达的情感。
胡悦浑身是汗,抬头看着山谷岩壁,他开始觉得听觉有些损失,他的视线被灰白所侵蚀。仿佛他慢慢地也开始与四周的岩壁同化。
无知无觉,这一切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
胡悦不知道楚珏的状况如何,但是他连去担心楚珏的处境都变得麻木。这一切连恐惧都变得无法感知。
胡悦不知道他自己是在行走,还是已经停在了某处。他现在唯一的思考能力几乎只剩下最本能地反应。
一片的灰白,一片的停滞。这便是艮宫之阵。让所有一切都化为静止。无死无生,无念无动。
胡悦不知自己是躺,还是坐着,是行走,还是漂浮于空中。这一切他都无法感知。他现在渐渐只剩下了零星的回忆。
那些似乎影藏在记忆深处,已经被他所遗忘的回忆。那些真正存在于过去的回忆。
但是,现在如果沉浸在过去,那永远没有未来。
未来?胡悦睁开眼睛,那位神秘的老者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胡悦问道:“你是谁?”
老者说:“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第83章 残梅主人(四)
胡悦坐在老者面前,老者睁开眼说:“我就是你。”
胡悦又问:“那我又是谁?”
老者说:“你是未来的我,也是过去的我。”
胡悦念道:“我见所思非所思,我见故人非故人。人是我非非我相,故人非故故何人。”。
老者说:“你终于连起所有的一切了。”
胡悦说:“是。”
老者微微一顿,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胡悦说:“你就是这个阵,也就是我。”
老者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我就是你,是你三百年前留在阵中的一切。我也不是你,因为你在此阵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胡悦略微点头,他认同道:“是啊。我既不是三百年前的我,也不是三百年后的我。但是我依然是我。”
老者沉思片刻,说:“我花了三百年,等你回到此处。十年之前,你就应该来此,但是却并未启动生死符,十年之后我能够感知到生死符的动向,所以我随着生死符设法寄魂而出,我没有善恶,我只是你的一缕魂魄。一直被封在此处,只愿听到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悦问道:“请问。”
老者说:“有情无情,如果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你有何遗憾,有何牵挂?”
胡悦说:“无牵无挂。”
老者冷笑一声说:“如果没有牵挂,你来此作甚?”
胡悦被他一问,直觉浑身血流凝滞,他瞪着眼,睁着眼,心中居然无言以对。过去认识之人一个一个犹如走马观花,从他眼前掠过,有笑容,又哀叹。有哭泣,又愤怒。最后留下的却只有月下楚珏举杯邀请的模样,无喜无悲,云淡风轻。
老人低哑地笑了起来,先是极其压抑地笑,随后便是放声大笑。笑声如惊蛰惊雷,似要惊起梦中之人。
胡悦缓缓垂下手,他看着老人,老人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如斯之相似,千言万语,三百年的岁月只留下无语对视。
胡悦哈一声,似是一石入镜湖,又似落雪无声。他说:“牵挂也不能说没有。但是……”他抬起头,眼中不再是那毫无不波澜,一片混沌。他的眼神透着一种执着以及沉静,似光亦似箭。他说:“但是来此不就是为了了却这三百年咱们的牵挂吗?你就是楚珏所见的最后一人,他见得最后一人是‘我’自己。三百年前自己的一丝魂魄。那么丹兰山的那场局是你设计的?”
老人说:“我只是见证者,我无从参与任何事情。我只是要确保你在最后面对九元之时,所能回答的答案,远超三百年之前。”
胡悦心中一冷,他叹气道:“楚珏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话只说一半,答案也只露一半。”
老者目光如炬,他盯着胡悦说:“别忘了,九元天问局,你最终是为了回答九元天问才来。”
胡悦说:“九元,应该就是楚地所说的九个神明吧。”
老者点头道:“是。你要回答最后的问题,并且必须答对。”
胡悦站了起来,他朝前走去,对着身后老者说:“我这一次来就是要完成这三百年前未完成之事,故人当可解脱。”
老人看着胡悦,随即便是一片寂静,随后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我见所思非所思,我见故人非故人。人是我非非我相,故人非故故何人。你悟了,我当了却。”
老人闭上双眼说:“你要记住现在的你是胡悦,不是三百年前的胡悦,不是三百年后的胡悦,你只是现在的胡悦,不属于过去,不期望与将来。立足于当下的胡悦。所以我给你最后的建议就是只做你自己,不为他人,如天有问,扪心自答便可。”
老人话语说完,他的身体就化为石头,随后石身裂出许多细缝,轰然一声,石像灰飞烟灭。就在此时,原本凝固得仿佛连空气都桎梏的空间,一阵劲风而过。但是也在此时胡悦只听到怀中的龟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愕然发现龟板已经裂出了七条裂痕。而最后一块似乎又马上要出现了。
此处形成了一条像是天然形成,又似人所踏出的小径。这条路的似山又非山,如烟如黛的轮廓之下,只觉得似乎那儿就是胡悦所等的重点。
这条小径四周开着一种莫名的小花,似是桔梗。但却费紫色,而是一种艳如鲜血的红色,点缀在灰白色的小径两旁,像是血迹,胡悦捏着拳头,他捂着怀中,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他不知道楚珏现在身处何处,他是否也能破阵成功?
老人的话中有意,也许是代替他受了这艮宫之难,替他破了这禁锢之局。但胡悦已经无处细思。他朝着莫名小径前进。这一次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忽然路边摇曳的花朵开始渐渐地出现了血迹。
三百年前,他是否也走过这样的小径,他记不清了。三百年后他是否真的走上了这条小径,他不确定。就在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无法细思的情况下,他踏上了去回答上天提问的真正道路。而至此,九元天问阵马上就要露出所有的真面目。
此时,再说楚侯府之内,以楚珏之身所复活的左一棋则被困在府内,无法离开。身边两个鬼女显然已经感受到了左一棋的阴鹜愤怒。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笑意,眯着眼,使得原本楚珏俊朗的脸上出现了不适合他的笑意。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看着四周的尸体,地上还有白色的烟雾,这些烟雾时而幻化成那些阴魂之貌,痛苦扭曲,但是却冥冥中被楚府地面出现的云咒所制。
左一棋哈哈大笑,对着柳儿说:“胡悦不愧为三百年内唯一最接近天问之人。意外之局也能防范如斯。不枉楚君爱之深切呐。也不枉我当初丹兰山助他一局。”
鬼童低首,她们知道自己的主人越是如此,越是恼火,现在说错一句话,后果也是她们所无法想象的。
左一棋试着踏出一步,之间四周的生气就被抽取一分。他动的越多,他所能吸收的生气则越少。可谓是寸步难行。
左一棋负手而立,他指着燕儿说:“你去外面,看看到底是谁搞的鬼。”
燕儿顺从地点了点头,手中灯笼一晃,便消失在了。
左一棋虽看似坦然处之,但眉宇间也有忧虑之色。他知现在阵法还未结束,胡悦应该已经深入阵中。
左一棋缓缓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双手说:“这具身体来之不易啊,胡悦啊胡悦,我绝对不会让你坏我好事。”
数刻之后,燕儿回来,她低首道:“回主人,外面并无一人。但……”
左一棋看着她,她头低得更低,她说:“但是外面的生气全无,却并未影响再远一些的生人住处。只是把楚府四周的所有生气全部都抽干了。此处因为有天问阵所护,又是楚府,所以并未受到影响,但主人以楚君之身是无法离开此处。”
左一棋嗯了一声,便陷入沉思。两鬼女皆无言无语,默默站立原地。似是两个石像。